第三十八章 南北大炕

　　大瞎猫原名叫张文俭，因眼睛胎带来的近视，人们就给他起了这么个绰号，他十五、六岁就打山东那边逃难过来的，过来时就孤身一人，没父没母挺可怜的。那时的生产队长正是沈承志的爷爷沈永厚，见他可怜就把他的户口落到了大户村。起初在生产队里给他安排了一个放猪的活计。放猪就是把各家各户散养的猪（那时候每家每户只是养一两头猪），从屯东头一直敛到屯西头聚集到一起，赶到西碱沟的草甸子上去放养。早晨放的时候，大瞎猫就挨家挨户地喊“松猪喽！”，晚上回来的时候也不忘对各家各户喊上一嗓子：“猪回来喽！”“喽”字拉得长长的，在大户村的上空久久回荡。
　　早些年，大瞎猫是整个大户村有名的“痨病鬼”，生得是面黄肌瘦的不说，还整天地咳嗽不止，到谁家“呕呕”的浓痰满地飞，屯子里的人见了他，就像是躲瘟疫似的，生怕他的传染病传到自己身上。过去，大瞎猫家的日子过得是相当贫困，在生产队放猪，只挣“半拉子”六分（当时一个整劳力的工分是十二分），一年到头挣不到几个工分。可他偏偏还有个恶癖，就是嗜赌成癖。他最擅长的是“推牌九”和“端锅儿”。人穷志短，马瘦毛长。大瞎猫推牌九和端锅儿时虽然牌技不错，但他有致命的一个缺点就是心虚怕输。这是心理素质。干什么都得讲究个心理素质。有了这一致命的弱点，大瞎猫牌技再高，由于心虚，牌运就会倒了大霉。天天是逢赌必玩，逢玩必输，逢输必借。本来一家七口四个丫头片子，一个老小蛋子，人口多在生产队就经常“胀肚”（一年所挣工分不够支付全家的口粮），经他这么一输，家里穷得是叮当山响，往往是吃了上顿的没了下顿的。媳妇英子是大户村有名的一枝花。据说当时是碱草甸人民公社最漂亮的一朵花。碱草甸公社不大，一共才十二个大队。公社每年都要组织“大秧歌”和“样板戏”，到各大队和各小队去巡回演出。英子在样板戏中扮演的全是李铁梅和喜儿。英子扮演的李铁梅和喜儿是全公社出了名的，周围的几个公社当官的，和贫下中农赶场子都来看。后来，英子更出名了，不断到县里去演出。据说当时的县革委会主任给她请到县革委会的招待所里，专门为他自己表演李铁梅。英子的表演演来演去，最后演出了大肚子。纸里包不住火，县革委会主任被撤了职。英子也被公社责令永远不许演出了。
　　英子的肚子越来越大，愁坏了英子本人和她的父母。当时的大瞎猫心有灵犀，抓住了机遇，就经常往英子家跑。大瞎猫的父母早亡，一间破碱土平房，瞅着像要趴窝了似的，是大户村大队有名的光棍，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那时年轻，还能收敛着点儿不去耍钱，“呕吧”病也没有现在这么严重，英子爹就有意将女儿嫁给他，虽觉有些不配自己的女儿，但一想自己的女儿依旧这个样子，总比嫁不出人要好一些啊。别看大瞎猫不干是不干的，干起活来还真是把好手，大冬天的跑到了大碱沟子里，找了处有山包的地势高一点的地方，挖了一个“地窨子”，烧得暖暖的。他在大碱沟里找了些碱性比较大的碱坑，取出碱土，从生产队里借来那口十二印的大铁锅，整整忙乎了一个多月，熬出了四块三十多斤重的大碱砣子。他把这些碱砣子拿到集市上偷偷地卖给了外公社的人，共卖16元钱。回来给英子爹买了“四盒礼”：两斤白糖，两斤小烧，两盒果子，两袋油茶面。剩余的十一元，再加上平日里攒的几块钱，买了一双棉被和两个人的翻新衣服，托了媒人，就草草地和英子结了婚。大户村大队东头的米小阁说话最能哨（就是最能说顺口溜），总是一套一套的。生产队出工打间的时候或是正在劳动之节，社员们总爱听他讲些荤段子，那时的荤段子不像现在黄得要命，是那种不太荤也不太素的段子，既解除了小屯文化沙漠的孤独，同时也消释了因劳动而带来的疲劳。米小阁给大瞎猫编了句顺口溜：十五的月亮十六元，四个碱砣把婚连，瞎猫子娶媳妇真省钱。大瞎猫就乐，说我就这命，老天不照应，我就是连这罢园的瓜都捡不着。朱小阁说：“罢园的瓜虽不甜，又省力来又省钱。你小呕吧鬼子没结婚就当了爹了，省了多少在女人肚皮上的耕种之苦，你就偷着乐去吧。”大瞎猫也不介意，咧开大嘴：“你要想省力，我倒也不怕累，有尿你叫我在你老婆身上趟几把犁杖，保管年种年收，生出个‘小呕吧’来。”二线妇女朱小阁的老婆就骂：“瞎猫，你他妈就虎去吧，上了老娘，你不拿根扁担，能把你掉进去淹死。淹死重新托生了，你就重新悔炉了，再也不会呕吧了。”大瞎猫就大笑：“好大呀，还拿根扁担呢。我的游泳技术可老好了，那才叫一个‘才饮长沙水，又食武昌鱼’呢。”社员们都笑得前仰后合的。队长刘春太就黑着脸朝着大伙喊：“扯啥犊子，快干活，这片地今天赶黑儿时不铲完，谁也甭想收工。”众人就不说笑了，忙着“嚓，嚓”地铲着自己的田垄。
　　人口多，劳力少，再加之大瞎猫好赌成性，大瞎猫家是年年“胀肚”，所挣工分都支付不了口粮钱，更不用说能从生产队领回了现钱了。队里有些困难一点儿的家庭，当时也没有什么出路，只能靠起早贪晚给生产队拾点儿粪，积点儿肥多挣几个公分，维持一家人的生活。大瞎猫则不然，每年的冬闲季节，他走遍大碱沟草原周围百里乡村“跑嗨儿”（当时农村办喜事，或过年走在各家各户靠打竹板说顺口溜说拜年嗑或打快板、唱歌以示祝贺的一种民间走唱的艺术形式）挣起钱来。
　　早些年间，大瞎猫子从山东逃难来到东北闯关东，是跟了一个算命瞎子一路乞讨一路走来的。当时大瞎猫人小倒挺机灵的，和父母闯关东时走散，自己又孤伶伶的一人，算命瞎子苦于一路无人领道，两个人就搭起了伙。据算命瞎子自己说，他是姜子牙转事，会推背图和奇门遁甲之术，能前算五百年，后推五百年。早些年算卦的营生是严重的封建迷信，瞎子就不算卦了而是南北二屯地靠“跑嗨儿”维持生活。
　　“跑嗨儿”又称“打喜歌”，是过去一些民间艺人走村串户到各家唱歌（或打快板）给人家拜年；或谁家办喜事主动上门“打喜歌”以示祝贺。当初，东北三省刚刚光复前后，这种营生在农村挺多。
　　大瞎猫领着算命瞎子，一路走一路唱，倒也能维持两个人的吃喝。当时大瞎猫年龄小，什么歌听算命瞎子唱一遍，他就能记住了，天生记性好。大瞎猫领着算命瞎子走到吉林德惠的时候，那天正值天黑，路过一个村子，正是饥肠辘辘的时候，两个人就投宿到了一个人家住了下来。
　　那家人是南北火炕，南炕住的是四、五十岁的中年两口子，还有一个二十二、三岁的大姑娘。大瞎猫和算命瞎子住的是北炕。半夜的时候，南炕的大姑娘突然就惊讶着满炕地跑起来。
　　中年两口子赶紧点起了煤油灯，见姑娘两眼发直，躲在墙角瑟瑟发抖好像非常害怕的样子。这孩子是怎么了？怎么好好的睡着就撒起癔症来了呢？
　　大瞎猫和算命瞎子这时也赶紧起来穿好衣服。
　　算命瞎子先是问了问中年两口子姑娘的生日时辰，接着就用左手的大拇指分按食指和中指、无名指和小拇指的指节处算了起来。他说：“按姑娘的生日时辰，姑娘今年刚好二十三岁，该当今年命犯桃花。男人犯桃花，是指桃花运或桃花劫；女人犯桃花，还是个未出阁的大姑娘，犯的就是花邪病，是她生日、时辰决定她此时命犯桃花的，如果不破，可谓一劫。”
　　中年两口子问：“一劫是什么？”
　　算命瞎子说：“或者是疯癫，或者是命丧。”
　　中年两口子说：“老先生，看你像个世外高人，求求你救救这个可怜的孩子吧。”
　　据瞎子说，姑娘的魂是被一青年鬼给拘起来了，她的魂魄丢了，是跟着男鬼幽会去了。
　　中年两口子就害怕，就浑身瑟瑟地发着抖。果然见姑娘抖了一会便一声惊叫地就晕了过去。瞎子从携带的包裹里抖抖地拿出来一张用朱砂画的符来，让中年夫妇贴在女儿的胸口上，说这只能保她一晚上无事。
　　中年夫妇赶紧照做了。果然不大一会女儿幽幽地醒来，眼睛乜乜的，不大一会又昏昏地睡去。中年夫妇暗暗地惊喜。
　　瞎子说，姑娘的魂是被一个和她同年龄的男鬼给拘去了。这个男鬼曾经因她而死，死的时候很惨，是上吊而死，是个吊死鬼。
　　中年夫妇惊了，说，她二十一岁的时候，村里有一个和他同岁的小伙子和她好来着，后来夫妇俩见小伙子家里非常穷，就没有答应这门婚事，后来这个小伙子竟然上吊死了。
　　全屯子的人都不知道他因为什么而死，包括他的父母。不想，今天夫妇二人听到是因为拒绝了他的婚事，导致小伙子上吊而死的，真真是作孽啊。“先生，您是高人，不能眼瞅着姑娘就这样死去吧，求您救救她吧。”两口子就给瞎子跪下了。
　　瞎子让他们起来，用手捏了一个法咒，算了起来。说，如果不破，姑娘过了七天的魂就拘不回来了。
　　夫妇二人一再肯求，瞎子便答应了他们救一救这个可怜的姑娘。
　　他叫夫妇二人准备一些东西，几尺几尺红布，几匝几匝烧香，几张几张黄仙纸，朱砂、墨汁、笔砚等。吩咐完之后，瞎子从包裹里又拿出来一面碗大的羊皮鼓，和一支尺余长的木制小鼓槌；随后又拿出一串用红布串着的摆铃擦拭着；同时嘱咐夫妇二人，看病的事，要在明晚子时左右，因为子时左右正是阴鬼出关的时候，这样就可以把附在姑娘身上的吊死鬼拘住，叫他不再做恶。
　　大瞎猫看着这一切，眼中充满着一股神奇感，他越来越觉得瞎子的神奇了。
　　第二天晚十一时左右，瞎子吩咐夫妇二人摆好了香案，自己把摆铃系在腰间，左手掣鼓，右手提槌，清丽而尖尖地高喊了一声：“请……神……了……。”
　　“咚咚，咚咚，咚咚。”三通鼓响，瞎子唱道：“日落西山，黑了天。家家户户把门闩。行路君子奔客栈，鸟奔山林，虎归山。鸟奔山林有了安身处，虎要归山得安然。头顶七星琉璃瓦，脚踏八棱紫金砖。脚踩地，头顶着天。迈开大步走连环，双足站稳靠营盘。摆上香案请神仙哎哎哎哟。”
　　瞎子唱到这里，几个人忽觉一股阴冷的风从门缝中吹进，整个身子都抖了抖。躺在炕上的姑娘忽的一声把身上的棉被掀在一旁，直直地坐了起来，浑身颤抖着，口中不时地发出嗨嗨声，不时地还打着咳，并发出磨动牙齿和呕吐的声音。
　　“咚咚，咚咚，咚咚。”三通鼓响，瞎子又接着唱道：“先请狐来，后请黄，请请长蟒灵貂带悲王。狐家为帅首，黄家为先锋，长蟒为站住，悲王为堂口。左手拿起文王鼓，右手拿起赶将鞭。文王鼓，柳木栓，栓上乾隆配开元。赶将鞭，横三竖四七根弦。三根朝北，四根朝南。三根朝北安天下，四根朝南保江山。有文王访过贤，江太公保周朝八百年，赶山山得动，赶河河得干，赶的是老仙不得安然。大报马，二灵通，各个山崖道口把信通，你就说；身上千万银钱带，这些银钱，要请你们大堂人马下山峰。老仙要把高山下，帮兵我先为你叫开三道狼牙三道关。头道狼牙头道关有人把守有人看，二郎手使三叉戟，哪吒手晃金刚圈。往日二位仙君都把闲事管，今日二位仙君莫管闲，把老仙放过头道狼牙头道关。眼前来到二道狼牙二道关，秦琼，敬德来站班。二位仙君没把闲事管，帮兵我带老仙过了二道狼牙二道关。眼前来到三道狼牙三道关，灶王老爷来站班。家住上法张家庄，老大张天师，老二张玉皇，老三，给文文不做，给武武不当。一心一意下凡做了灶王。灶王老爷把头低，里仙莫把外仙欺。老仙临来别忘带上三宗宝，宝三宗。套仙锁，捆仙绳，马后捎带拘魂瓶。三宝往你弟子身上扔，抓的不牢用脚踹，捆的不紧用足蹬。捆身莫捆心，心明眼亮一盏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