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处长其人

　　苟步仁万万没想到乘兴而来，败兴而归，在徐万春处长面前碰了钉子。解放前徐处长家是有名的大地主，良田几百垧，长工十余人，鸡猪满圈，骡马羊成群。一九四七年北满土改时他哥哥徐万吉是国民党海军上尉，驻扎在葫芦岛。而徐万春十五岁就主动参加了县土改大队当文书，亲自斗争他爹，并带领贫雇农挖出地窖里的十根金条，立了大功。他父亲徐祯文尽管在清算斗争中受了体罚，但毕竟看他儿子面子保住了性命。后来哥哥辗转捎来封信，骂他忤逆，是徐氏不孝子孙，并登报和他断绝兄弟关系。他父亲看到信后，连说大儿子糊涂。
　　原来参加土改工作队，斗爹，挖金条，献房献地献浮财，都是爹让小儿子在共产党天下有立足之地使用的苦肉计，从而也保护了父亲生命和隐匿了部分家产。恰巧土改工作队正需要和家庭划清界限的典型，推动运动向高潮开展，不但允许徐万春参加工作队，经过一段考验后，还让国高毕业的他当了文书，补上了工作队人员文化低的缺憾。但是儿大不由娘，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在村民平分了他家土地房屋和家俱、衣被、金银首饰等浮财，工作队要鸣锣收兵时，他提出虽常年在哈尔滨念书，不甚了解家庭情况，但总觉得父亲隐瞒了什么，建议再斗一次，挤挤油水。工作队同意了他的建议，一致认为他完全背叛了地主阶级家庭，思想改造得好。
　　斗争大会空前紧张。大字标语“坚决把土地改革斗争进行到底”、“地主分子不投降决没有好下场”，红纸黑字贴在主席台两边。陪绑的各村庄地主富农二十多个，都挂着大牌子低头站在台上两旁。台下一千多义愤填膺的贫苦农民和带扎枪民兵的口号一个接一个。徐祯文挂着二十斤重的柞木牌子最后上台，随之口号声震耳欲聋，紧接着上去几个楞小伙，噼里啪啦打起了耳光，还踹了几脚。徐祯文脚一软，跪在了台上。工作队长急忙制止武斗。徐万春从后台走上来揭发说：“大家对徐祯文表示愤怒是应当的，我家是方圆几十里最大地主，剥削贫雇农最残酷，家庭最富，怎么只有十根金条？显然是隐藏财产，对抗运动，妄图变天，表面老实，暗地做鬼，往反革命道路上越走越近。今天必须彻底交代，否则死路一条。”并带头喊口号:“徐祯文不投降就叫他灭亡！”
　　口号声更响亮了。一个小伙牵来一头山西大叫驴，喊：“别跟他废话，戴上高帽，绑在驴后面游大街，看他交代不！”
　　徐祯文最怕这一招，万一大叫驴使性子跑起来，人拽不住，折胳膊断腿不说，白花花的脑浆子都能被拖出来，一命呜呼，忙说：“我交代，我投降。”
　　徐万春说：“咱家金条都藏在设么地方？快说！”
　　“不都挖出来了吗？”
　　“我记得一年放暑假，你和我哥计划买二十条枪防土匪，哪能只十根金条？”
　　徐祯文不知道儿子葫芦里卖什么药，心里骂道：小祖宗，这时候说这事，不要爹的命吗？但他知道徐万春并不知详情，辩解道：“是有这么回事，枪没买到，金条让你哥带走了。”
　　工作队长也没想到还有买枪的事，吃了一惊。真要有枪起不出来，要犯大错误，厉声说：“快交代，你儿子说了还有假？”
　　地主藏枪是要枪毙的，不如实交代过不了这一关。徐祯文一咬牙，说：“枪没买，几年前躲土匪大儿子把金条藏了，他藏哪了，拿没拿走不知道，让我想想。”
　　那牵驴小伙说：“别听他瞎咧咧，这是拖时间，缓兵之计。让他尝尝馿带他游大街的滋味就老实了。”说着要上台把他拽下来。此时土改工作队已经开始整风，凡不按政策乱打乱斗死人的，都要处分。队长怕出人命，同时觉得他国民党儿子拿走也有可能。徐万春揭发的毕竟也是一种可能性，于是制止说：“再给他一次机会，先让他回家回忆回忆，不行再游街。”又对徐万春说：“组织上完全相信你，今天回家做你爹工作，明天归队向我汇报。”
　　
　　回到家里，徐祯文问儿子：“你这是唱哪一出？我帮你参加了工作，还不满意，要赶尽杀绝呀？”
　　“爹，小文书算啥。我还没入党呢，当干部不入党没啥前途，老在别人屁股后转。我必须入党。”
　　“都交出去，咱家喝西北风啊？”
　　“不交出去，你敢拿出来花呀？漏了馅，还不得说你盼蒋介石回来，成反革命，丢性命？都交出去，一了百了，靠劳动吃饭，重新做人，跟着共产党老老实实改造自己，多好。”
　　“国民党一点希望没有？”
　　“没有。贫雇农保卫土改胜利果实，不要命地跟着共产党冲锋陷阵，国民党还能打胜？爹，识时务者为俊杰，我跟定了共产党。为了我的前途，也为了你和这个家，你就听儿子的吧。”
　　“好小子，比你爹强。”徐祯文长吁了一口气说：“咱家除二十根金条，还有两坛银元，你挖出来交上去立功，不更好？”
　　“我不知道藏在哪。就是知道，也得让你亲自坦白，带工作队挖，有个好表现，争取做开明地主。”
　　“有韬略。”徐祯文表扬儿子说：“我当了一辈子守财奴，怕土匪砸窑、绑票，提心吊胆一辈子。你说得对，都献出去，甚么也没有了，反倒什么也不怕，省心了。”
　　
　　第二天徐祯文带着写好的坦白悔过书到工作队，亲自带着队员把仓房地下二十条黄金和两壇银元挖出来，交给工作队，工作队又敲锣打鼓送到了县里。徐万春成了和家庭划清界限、深挖浮财的模范，徐祯文被宣传成彻底改造的典型，父子俩同时在土改报上受表扬，连徐万春也没想到这一步棋走得如此顺畅和荣耀。
　　一年后，徐万春被批准加入中国共产党。从此他一心一意革命，勤勤恳恳工作，很怕别人看出有诈。他不忘夹着尾巴做人，与人为善，在历次政治运动中顺利过关。文化大革命中他及时站出来，检查自己执行修正主义教育路线错误，表示坚决支持革命小将造自己的反。他从不诿过，从不揭发他人，有时还为下级担过，群众威信很高。在成立老中青三结合领导班子时，他首先被结合，成了军代表的副手，负责全盟教育战线的斗批改运动。军宣队一撤，他自然成了造反派和保守派都能接受的盟教育处一把手。
　　
　　他这次来县是检查运动工作的，苟步仁按沈占河告诉的房间号在县招待所找到了他，相互寒暄之后，苟步仁作了自我介绍，说有个事想单独汇报一下。徐万春笑着说：“你来了我很高兴。你爸是教育战线老同志，县里的老领导，我很敬佩，唠唠家常吧，下午到单位再谈工作。”
　　苟步仁不软不硬碰了钉子，但不死心，说：“关于张校长生活作风的事，在这汇报影响小些。”
　　徐万春犹疑了一下，说：“有那么严重吗？沈局长知道吗？他让你来的？”
　　“沈局长不知道，我还没汇报呢。”
　　“那好，按组织原则先向沈局长汇报，解决不了再找我。”
　　徐处长紧接着亲切地问起苟步仁父亲情况。徐处长笑容满面，就是不给他汇报张宏震作风问题机会。其间不经意地看了一下手表，苟步仁知道该告别了，但他还不甘心，说：“张校长的事是我亲眼见的，我回去就按你的指示向沈局长汇报。另外，沈局长让我请示，不撤销马明班主任职务，五班反击右倾翻案风运动不好开展，学生怕老师报复。”说完起身要告辞。徐万春忙笑着阻止，问道：“不着忙。张校长的事还有别人看见吗？”
　　“没有。没听到别人说过。”
　　“那你就是孤证，能给他定案吗？所以没有确凿证据你不必向谁汇报，以免被动，又得罪人。至于撤销马明班主任职务的事，他是普通教师，县局管的干部，只要有利于运动，你们自己就可决定，不必请示，但要注意政策，实事求是。”
　　苟步仁出来后狠狠吐了一口吐沫，自言自语说：老滑头，左右不得罪人。又一想，徐处长虽然处事圆滑，但讲得有道理，一旦没证据落实不了张宏震的生活作风问题，得罪人倒霉的是自己。虽然乘兴而来，没得到详细汇报张宏震男女作风问题机会，有点败兴，仔细一想又觉得徐处长说的也有道理，也是好意，心里反倒多了几分敬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