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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随风赌徒

作品名称:夜深沉      作者:清闲若水      发布时间:2015-09-22 17:48:36      字数:4248

  杨光突然被调到山沟中学,像骤起的沙尘暴,昏天黑地把一些老师刮得灰头土脸,心惊肉跳,担心成为“杨光第二”被“先进”到农村去;感到了苟步仁后台很硬,身上凭空涨出一股霸气,开始对苟步仁笑脸相迎,把反击右倾翻案风的调子提高了八度。
  扎根农村干革命、全心全意为贫下中农服务是时髦的光荣,但农村交通不便,医疗、卫生、通信、居住及孩子教育条件和城市差多了,还要忍受夫妻两地生活的折磨,蚊虫的叮咬。特别是大城市来的教员,亲人们互相看望,必须承受长途辗转乘车的疲劳折磨,人们不得不考虑自身利益。
  星期六下午,开会批判右倾翻案风的发言俏俏地激烈起来。身材修长、文质彬彬的初三一班数学老师尹浩美站起来,痛批右倾翻案实质是否定文化大革命,妄图复辟资本主义,让工人阶级、贫下中农重受剥削压迫,吃二遍苦,受二茬罪。她义愤填膺地支持中共中央对撤销邓小平党政军一切职务的处理意见,说他翻案不得人心,人民取得了反修防修的伟大胜利,激动得眼泪从白哲脸蛋上流下来,感染了不少老师。她特别提高声音,支持反潮流小将的革命造反精神,说他们是国家的未来,时代的弄潮儿。尹浩美虽然没点名,但显然支持的是五班贴大字报的学生。
  
  苟步仁掩饰不住群众发动起来的兴奋,不失时机站起来表扬说:“尹老师虽然出身天津市大资本家,无产阶级觉悟却很高,彻底和家庭划清了界限,大家应当学习,积极发言,结合实际,批判教育回潮在我校表现。”张宏震铁青的脸上抽搐了几下,显然受到发言的触动。他的心隐隐作痛,有些悲哀,感到了一些知识分子的轻飘和随风狂舞的习性,尹浩美还是党支部重点培养的对象呢。发言的人比过去多了,不过除了几个人提到一中分数挂帅有些抬头,照本宣科批判邓小平外,还没有人提到大字报,表示支持贴大字报学生的。
  马明坐在最后排角落,全神贯注看俄语原版小说《谁之罪》。他不愿意引起注意,成为人们支持或反对的中心。他知道这会专门为批判他开的。把他和邓小平联系在一起,他甚至觉得幸运。他本来就支持邓小平整顿方针,把五班整顿好的。他来听会,对宣传队如何把自己和邓小平挂上钩的感到兴趣。他自己不准备在会上发言,觉得这样的会上说什么都很无聊。他对尹浩美的发言并不反感。当有人向他望去,猜测他的态度时,也只淡淡一笑。笑意没有丝虚伪。他知道尹浩美要求入党非常迫切,不听宣传队还行?她没点名,说明她人性还在。
  
  苟步仁看到马明没什么反应,全神贯注看书心里很不是滋味,还没达到会议目的,冲着后排说:“刚才大家积极发言,而且都本着惩前治病救人态度,说明一中教职员工觉悟是高的。”然后直截了当问马明:“马老师,学生给你贴大字报提意见,你有何看法,不妨谈一谈嘛。”
  马明似乎没听见,仍然低头看书。旁边郑鴻光老师捅了他一下,故意提高声音说:“说你哪!”
  “啥?”马明抬头装聋作哑问道。
  马明的憨态和反问,引起一阵哄笑。苟步仁倒也沉住气,尽量缓和说:“你对郝兰娟的大字报有何看法?”
  “没啥看法。”
  又是一阵哄笑。苟步仁也不发作,暗藏心机问:“她在你班平时表现如何?”
  “不错。”
  “现在呢?”
  “很好。”
  “很好?那她说得是事实了?”
  “不是。”
  “她造谣也很好?”
  “我说的是孔子时代学生对老师俯首听命,唯师是从。现在她能利用宪法言论自由的规定,敢给老师提意见,应当鼓励,因而很好。言论自由包括说或不说的自由,你不会强迫我发言吧?”
  两人直接交锋,会场突然一片死寂,呼吸的声音都听得见。马明迷缝着眼睛,抬起头,纹丝不动,鄙夷地直视苟步仁,使气氛窒息。这时尹浩美突然站起来,冲着马明说:“马老师,你就不对了,有什么看法说出来嘛,有则改之,无则加勉。”
  平时不爱发言的尹浩美指名道姓针对马明,会场紧张得要爆炸一样,目光一齐投向马明。马明也感到有些意外,日常文质彬彬的女老师,怎么刹那间变成了暴躁的母狮,咄咄逼人?他想站起来痛斥她,骂她是落井下石的小人。但看到她白哲的脸又变得通红,知道她是鼓足勇气说出来,感到有愧,脸上发起烧来,于是调侃说:“老乡,你不是挑动群众斗群众吧?”
  会场仍然死一般沉寂,没任何反应。吴淑杰老师耽心会议开下去,马明失去自制力,动怒说出不合时宜的话来。看看手表,对张宏震提议:“张校长,会议两个小时了,该回家做晚饭了,孩子等着吃饭哪。”郑鸿光和几个老师也附议休会,七嘴八舌中气氛有些缓和。张宏震顺水推舟,和苟步仁耳语几句,回过头来说下次开会都要表态,这是政治运动,不得回避,便宣布散会。
  
  天气真反常,已经五月下旬,青草铺地,树冠绿碧,而风不止,傍晚越刮越大,地上杂物随风起舞,在天空飘来飘去,迫使行人掩面,捂嘴匆行。张宏震感到沈占河把杨光调出一中,拍山镇虎,惊悚了胆小怕事的老师,这是他没想到的。他感到了力量单薄,有点后悔。不过也好,人们随风狂舞,把真实的一面都暴露出来也好。浊者自浊,清者自清。他的心中已经把尹浩美排除在入党积极分子之外。
  郑鴻光把他画的一张漫画交到马明手中,说:“她疯了。”画上酷似尹浩美的女人,身体前倾,一手扶桌子,一手指着远方,竪眉怒目,方口大张,吐沫星四射,疯狂喊出两字:赌一把,反击右倾风!
  马明把画还给郑鴻光,说:“别怨她,她有难处。作为大资本家小姐上山下乡吃尽了苦,不愿意走杨副校长的路在到农村去,被催眠了。”
  “你真有忍耐性,啥时候了还谅解别人。”郑鴻光佩服地说:“这么捞政治资本要求入党,也太看轻了自己吧。”
  吴淑杰个矮,走路快,赶上马明说:“你回答巧妙,没让苟步仁挑拨师生关系阴谋得逞。不过态度太硬,以后得小心,圆滑些。”
  “怕什么,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我就不信把直的能说成弯的。”
  “不信也得信,就这么个形势。好汉不吃眼前亏,凡事考虑周到。”
  郑鴻光也劝:“别固执,今天吴老师怕你太激动说出出格的话,建议张校长散会的。”
  马明说:‘知道。”小声对对吴淑杰说:“谢谢您,吴老师。”
  风更大了,校门口百年苍榆挺立着,吃力地支撑着枝繁叶茂的树冠。吴淑杰、郑鴻光,还有不少微笑着或伸出大拇指打招呼的同事,匆匆从马明身边走过。马明脑海升腾起海市蜃楼般景象:树还是那棵树,更郁郁葱葱;一中还是那个一中,更整洁美丽。随风狂舞飘起来的轻浮物,都飘得无影无踪。马明心想,当风和日丽朵朵白云在蓝天飘过,人们都会忘记曾经的沙尘暴和上下翻腾的轻飘杂物。
  
  会场上不少人按照苟步仁动员,对右倾翻案风进行批判发言,使突击入党后戴上乌纱帽的苟步仁初尝了权力带来的威风,感到满足。可是和马明近乎短兵相接的交锋又使他感到挑战和不安。不过他并不担心,马明不过逞匹夫之勇,又是外地人,没有至亲人脉,成不了气候,而且是运动批判对象,厄运缠身,到头来逃不过出头椽子先烂的命运。但是得找机会打击一下,让大家知道,反对他没有好下场。但他不知道沈局长有何打算。恰巧沈局长捎信儿让他去打麻将,苟步仁觉得机会来了,和李丽萍要了二十元钱便匆匆赶去。
  沈局长家在教育局宿舍东头,两间半,只比普通职工家多半间。西屋是卧室,北炕,和后面灶间连着取暖,中间有火墙隔开。东屋是书房兼麻将室,冬天也是用土炕取暖,只不过炉子在外屋地。沈占河的嘴,受小时候中风拐带,眼不斜,嘴有点歪,不唱歌,不跳舞,没什么嗜好,唯独视“麻”如命,星期六晚上和星期日雷打不动。到他家打麻将的都是有头有脸能决定他人命运的人,所以不少事难免在牌桌上决定。他们并不赌博,一和一角钱,十元够输一晚上。谁赢了谁买夜宵,有时还要搭上几元。他们看重的是人事,是权利,是决定人命运后的舒畅和满足。
  苟步仁本来想赢,好请大家吃一顿丰盛夜宵,但越想赢越输,不到两小时输得精光。那两位看出苟步仁心中有事,本本本时先托词走了。沈占河问苟步仁:“怎么啦,输得这么惨?”说着把桌上二十元给他。苟步仁说:“输就输了,不就是玩个开心吗。”说着把贰拾元推过去。“拿着吧,”沈占河把钱推回来说:“差不多半个月工资呢,你做不了李丽萍主。”接着又问道:“好牌打输了,心不在焉。有事吧?”
  苟步仁把会上发生的事详细叙述了一遍。沈占河说:“这事怪你自己。凡事审时度势,该进进,该退退。发言积极了,群众发动起来了,你做一下总结,布置一下任务,照顾女同志回家接孩子做饭,及时散会多好,既初战告捷,又提高了威信。刚当领导,不能咄咄逼人。这不,马明弄得你下不来台。多亏吴淑杰提议散会。”
  “吴淑杰怕我挑起马明和郝兰娟矛盾,才要求散会的,绝不是向着我。如果进一步让马明评价郝兰娟揭发他的具体言论,马明一定否认,说郝兰娟整老师。沈局长,矛盾不挑起来,不好发动学生。”苟步仁解释说。
  “你低估了马明智商。他表扬郝兰娟利用宪法规定的言论自由权利,证明了他对你的提问已经胸有成竹,是他不来水先修坝的高明之处。他不会就范。”
  “那怎么办?不采取组织手段把他调离五班,学生很难发动起来。学生怕老师报复。”
  沈占河知道苟步仁在探求他下一步打算,虽有不满,但正用人之际,士气可鼓不可泄,沉思一下说:“可以考虑。张宏震不同意咋办?”
  “那还不容易!”苟步仁说完,和局长咬起了耳朵。
  “真有这事?”沈占河吃惊地问。
  “我亲眼所见。”
  沈占河听了心中一惊,杨光说他暗中监视别人,果有此事,一股威胁莫名其妙涌上心头,觉得苟步仁过分龌龊。但在同一战壕,目标一致,不好发作,说:“有把握你就赌一把,直接去盟教育处汇报。徐处长出身不好,谨小慎微,两面不得罪人,和张宏震也不错,你可得看气氛,看时机。说到什么程度,自己掌握着点。这关系到对你的看法,甚至前途。别偷鸡不成反蚀一把米。多从运动大局和帮助马明认识错误出发,不谈个人恩怨。”又嘱咐说:“别说我让你去的。”
  “放心吧,错了我顶着,不涉及任何人。”
  苟步仁见沈局长点头,说:“还有一件事请示局长。郝兰娟已经站到运动最前列,贴出去了大字报,能不能明确保证她不下乡,好让她无后顾之忧,和马明彻底决裂,保证运动顺利进行。”
  “受老师迫害,敢于揭发,敢于反潮流,按内部政策规定可以不下乡,还可以直接安排工作。但不能把话说死,以免政策变了被动。”沈占河肯定说。
  
  苟步仁得到局长明确答复,一块石头落地。看已深夜,便告辞出来,像赢了满贯的赌徒兴高采烈回到了家里。李丽娟还在等他,说:“得头彩啦,这么高兴。”
  “不输不赢,比得头彩运气还好。”说着把二十元钱交给妻子,但没理李丽娟投过来的热烈眼神,说:“睡吧,累了。”其实,他脑海里装得都是郝兰娟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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