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阳谋龌龊
作品名称:夜深沉 作者:清闲若水 发布时间:2015-09-21 15:22:31 字数:4243
晚上沈占河把苟步仁叫到家里,狠狠批评了一顿,骂他脑袋进水,把暗中监视跟踪的事轻易说了出来,偷鸡不成反蚀一把米,让人家抓住把柄耍笑。苟步仁自知理屈,唯唯诺诺检讨,说自己太冲动,缺乏锻炼,只想取得主动,在气势上压倒对方,忘记了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沈占河骂够了,气消了一半,苟步仁检讨倒也真诚。把话拉回来说,这么一闹也有好处,至少知道了杨光是张宏震的铁杆保皇派,运动的绊脚石。苟步仁不忘恭维,连说“那是那是”,乘机献计说:“把杨光调出一中不就得了嘛?”
“不行,名不正言不顺,不能像文革开始时那样,说提就提,说撤就撤。得找个名正言顺的理由,开党委会议决定。”
“找什么理由张宏震都反对。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如一不做二不休,把杨光调走,越远越好。”
苟步仁的话让沈占河吃了一惊,想不到他这么绝情,一点不顾及同事情谊,暗自思忖:做事太绝,走极端,易坏大事,只能利用,不可重用。但他的建议却打开了他的思路,说:“你看把他调到哪个中学合适?”
“明星中学呗,距县城一百多公里,一天一趟班车进出。让他到那闭门思过,再想捧张宏震臭脚也不容易。”苟步仁没察觉到沈占河心中对他已有戒备,把杨光流放到山区的意思毫不隐晦地说了出来,使沈占河感到他不但出手狠,而且报复心强,明目张胆。这是从政道路上极忌讳的,轻微皱了一下眉头。但苟步仁没发现,继续补充说:“就怕张宏震不同意。”
“能同意。”沈占河从来不放弃个人利益,不允许与他做对,侵犯他的尊严。但做事圆滑,不像苟步仁那么冲动和绝情,在争取利益时留一条退路。于是像征求意见似地说:“提他当明星中学支部书记兼校长,张宏震能反对吗?”
“倒是便宜了杨光,一下提两个正职。”苟步仁有些意外,顺口提醒局长。
按说把杨光调到条件艰苦的山区,去了眼中钉,扫清了苟步仁在一中提拔的绊脚石,也算出了口气;但正职仍在他之上,没想到自己建议竟使杨光得到提拔,心中不免不平,面有愠色。不过他觉得沈局长搞阳谋手段虽有些龌龊,但对一中运动精明实用,就没再吱声。沈占河看出苟步仁心中芥蒂,说:“不到二百学生的乡村初级中学,能和一千二百学生的完全中学相比吗?除上级下派的,哪个局长不是从一中提拔的?你别有想法,我有安排。我倒担心杨光拒绝。”
沈占河不愧为官场老手,几句话把苟步仁安抚下来,而且他的估计都应验了。他派人给杨光透露风声,杨光一口拒绝。苟步仁问:“党委会还开不开?”沈占河毫不犹豫说:“开。”苟步仁摸不着头脑,又不好再问,不知沈局长葫芦里卖什么仙丹妙药。
在如期召开的研究人事安排的党委会上,沈占河提出明星中学党支部书记兼校长陈明新同志已到了退休年龄,急需派一个事业心强、有工作能力、对贫下中农有阶级感情、能克服困难能吃苦的同志到那工作,挑起农村教育革命的重担,而且涉及农村四个现代化的大事,不能轻描淡写随便提拔,很严肃征求大家意见。说:“看提拔谁合适?”
大家沉默了,会议室只有喝茶的咂咂声。谁都知道,人事安排向来是一把手说了算,征求意见不过是官话客套而已。平时只有张宏震提出些意见,敢和书记争论,有时沈占河也不得不让步。但此时张宏震只顾低头品茶,好像人事安排和他无关。其实他早已喝了五味陈醋,心里很不是滋味。
昨天晚上沈占河专程到他家拜访,谈调动杨光的事,张宏震坚决不同意,直截了当说沈占河容不得不同意见的人,为此两人吵了起来。后来沈占河说出一段话,他才冷静下来了。沈占河说:“老张,你想一想,杨光对反击教育界右倾翻案风运动如此强烈抵制,和党的政策背道而驰,迟早会栽跟头,甚至像右派一样万复不劫。如果你真爱护他,就让他远离政治漩涡,走得远远的,到山区中学当一把手,独当一面,对他也是锻炼,何乐而不为?非要让他漩在这里不可吗?”
平心而论,沈占河如果出于爱护干部,他的话无可挑剔。但杨光是减少运动阻力被踢出去的石头,是冠冕堂皇下的发配,是沈占河设计的无法反对的阳谋。何况任何人也阻挡不了运动的风暴和带来的恶果。现在马明处在危险境地,不能再把杨光陷在运动的泥沼里,也许脱离一中政治运动漩涡是保护杨光的一种办法。斟酌再三,他同意了沈占河的人事安排,答应在党委会上不提反对意见。不过他怕沈占河虚晃一枪,提出条件:“党委会通过后,应当立即写出书面报告,请县组织部批准。”
“那当然。”沈占河一口答应。
他觉得张宏震这次失算了。党委会通过人事安排,哪有不上报组织部的道理?几天叫立即?到了组织部,何时开例会,谁还考虑立即不立即?想到这马上顺势表示关切,笑着说:“党委会通过决议后先让杨光走马上任,造成既成事实,不怕组织部不批。”
张宏震知道沈占河一心想尽快把杨光调走,去掉眼中钉,肉中刺。但事已如此,无力回天,所以在党委会上默默喝茶,来个徐庶进曹营——言不发。沈占河见无人发言,便提出杨光为首选。大家有些意外,目光一起投向了张宏震。早已压下心中五味杂陈的张宏震这时站起来,平静地说:“我和沈局长一致认为杨光人品正直,工作能力强,群众威信高,有独当一面的工作能力,应该提拔。他在一中主持教学工作,是我得力助手,我舍不得他走。但是昨天晚上沈局长特意专程到我家谈调动他的事,说教育局对杨光副校长在一中工作十分肯定,十分赏识,是年富力强的好苗子,强调调动是重用,是培养,是提拔,我不能为一己之私不放杨副校长走。沈局长预先征求一中意见,我很感激。局长爱护干部、公正选拔干部的光明磊落举措使我深受感动,我拥护沈局长的人事安排。杨光不同意,我去做工作。”
从不捧场的张宏震拍马式表态发言,与会者惶惑不解,相互交换着疑虑眼光,揣测两人各怀什么心腹事。而沈占河心里明白,张宏震公开他私下言不由衷的肯定杨光的话,作为同意调动杨光到山区的理由,截断了他对杨光秋后算账的路。他再一次体会到张宏震一出手他就处于下风的尴尬滋味。张宏震也再次感到了沈占河手段的阴险厉害,感到一中的运动风暴将更加狂虐。不管杨光同不同意,都必须上任,那样,在领导层面保护马明的责任只能由他承担了。他心情格外沉重,铁青脸回到家中,孩子老婆见状都不敢大声出气。不一会儿他竟自走了,也没人敢问他到哪,也不敢问他回不回来吃晚饭。
张宏震从家里出来时,彩云托住的红彤彤的夕阳还未来得及使晚霞光芒万丈,便被厚厚的黑云罩住,失去了光彩。夜幕像网一样的散开,大地变得灰暗朦胧。杨光家灯亮室明,两口子正收拾行装呢。张宏震问:“谁要出门咋地?”杨光爱人赵佩云是县评剧团青衣演员,演铡美案饰秦香莲。秦氏母子(女)苦命遭遇,赵佩云动人哀怨的唱腔,真切的扮相,在县人民剧场场场爆满达五十天,创造了空前票房价值。熟人和杨光开玩笑说,千万别当忘恩负义的陈世美,小心让包公铡了。
文化大革命开始后,剧团被批判为封建帝王将相才子佳人和牛鬼蛇神的安乐窝后,演员都被下放到工厂劳动锻炼。县柴油机厂成立毛泽东思想宣传队排练样板戏《红灯记》,赵佩云抽调改唱京剧,出演沙奶奶。她悟性高,而且字正腔圆,得到不少喝彩。她以演员特有的唱腔回答张宏震说:“老公一贯听党的话,此番高升,焉有不打理行装赴任之理?”语气中显然有不满之意。张宏震无法安慰,问:“这么快就知道了?”
“秦桧还有三个朋友呢。”赵佩云说:“而且知道校长亲自来做工作,让我们高高兴兴上路。”
张宏震一时语塞,端起赵佩云递过来的茶杯,呷了一口说:“锡兰红茶吧,挺煞口。”
杨光知道张宏震不得已才出此下策,直截了当说:“他们这是踢石头,而你也怕我掉进运动陷阱,才同意把我调到山沟里。我们夫妻两地生活困难些倒没什么,怕就怕他们要对马明下狠茬子,好搞出运动成绩加官进爵。”
赵佩云可不那么客气,直截了当说:“像马明那样的好老师不多了,您可得保护他。别像踢走我们那样当投降派。”
“去去去,谈正经事,你插什么嘴。”杨光觉得妻子话得过份,说完挥挥手让她走开。
赵佩云一脸不高兴走了。张宏震来之前她就听到调走杨光消息,心中不服说:“现在干部有理也不敢坚持,怕掉乌纱帽,说来说去还是保自己。杨光,把你调到再远农村山区,孩子老婆都跟着你。没什么可怕的,不还是共产党天下吗?就是心里生气。像马明那样好老师还有几个?好人不得好报。”杨光说她不知道学校形势,误解张校长。她不服,说刀还没按在脖子上就软了,算什么好书记好校长?还不如封建社会忠君爱国爱民的包黑子呢。
杨光不再和她争论,他知道她在舞台上扮秦香莲,那如诉如泣愤愤不平的唱腔,是由心来唱的,每次都泪流满面,谴责社会的不平,声声呼唤正义,呼唤不惧权贵、秉公执法的清官,感染全场观众,掌声四起喝彩不断。现在她当张宏震面为马明鸣不平,虽然没有观众喝彩,也像唱好了应唱的曲牌那样满足。
她甩甩手走了,杨光对张宏震说:“她说话没分寸,你别在意。”
张宏震说:“她在提醒我保护马明,怕我立场不坚定,是好意。”
杨光不无担心说:“我调走后他们可能还要掺沙子,进一步孤立你,得小心。”
“苟步仁不掺进来了吗?”
“还会有。苟步仁资历浅,人品差,你能服他?老师学生能听他话?”
“不管谁来,都得实事求是,按政策来。你放心走,我会尽力保护马明。”
“你也放心,我平时和每个任课老师都谈过话,都表示支持马明,绝不说一句对马明不利的话。大家都知道居心不良之人,交替使用阴谋阳谋,心灵都很龌龊,小心为上。必要时可找化学郑鸿光老师,他为人很正直。”
“谢谢你在下面做了这么多工作。”
“还有,”杨光对感谢的话没有反应,继续说:“五班大多数学生拥护马老师,听团支部书记项英华的,没啥问题。怕就怕刘振春几个烈性子闹事,反倒对马明不利。千万把他摁住。急眼了,他敢为老师拼命。”
说到这两人都感到一阵难过,又不好发泄对运动的不满,只好用品茶换取暂时沉默掩盖内心的痛苦。张宏震打破沉默说:“你到那安心工作,保重身体,这里的事你放心。还有,你消息这么灵通,谁告诉你要调走的?”
“你就别问了,哪次党委会都保不住密。别看表面对沈局长一顺百顺,内心对他居心叵测行为不满的大有人在。另外我从来不出卖别人,这是我道德底线。这不你来了,消息是从你这知道的。”
说完,两人都会心地笑了。
上玄月牙儿微弱的亮光被一片乌云遮住,夜色还是那么朦胧。回家的路上,张宏震知道杨光服从大局,心情比来时好些,步子轻快许多,但肚子咕噜噜叫了起来。他还没吃晚饭呢。
他也不知道,杨光已经想好了帮助马明的计划。杨光似乎感到沈占河绝不能让张宏震坚持到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