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素荷与三碗
作品名称:风雨百年 作者:禾下土 发布时间:2015-09-22 13:16:51 字数:4493
一个人的命运或许是早就注定的,譬如,“龙生龙凤生凤,老鼠儿子会打洞”、“小姐的心思丫鬟的命”;可是有些人的命运,则是偶然事件造成的,譬如,“瞎猫碰上死耗子”、“躺着也中枪”。
素荷的命运到底好不好,很难说。还是那句话,人只有到离开这个世界之后,才能说命运的好坏。多少人,晚来得福?多少人晚景凄惨?拿破仑威震欧洲大陆,最后还不是窝窝囊囊死在了荒凉的小岛?
初秋的天气不算冷,倒觉得凉爽。秋蝉还在唱着歌,似乎整个夏天都没唱够似的。几只鸟儿在草地上自在地踱着脚步,寻寻觅觅的样子很可爱。
一只大鸟叼住了一只虫子,两只小鸟叽叽喳喳跟在大鸟身旁,大鸟没有把虫子吞下,而是继续跑。过了一会儿,一只小鸟追逐一只小蝴蝶去了。大鸟就把嘴里的虫子送给了另一只小鸟,自己迅速朝另一丛树跑去。
素荷想起了妈妈,当初妈妈也是经常为了到底是给闺女买衣服还是给儿子买鞋子而犯愁。素荷禁不住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叹口气,笑了笑。
素荷实在喜欢这个地方,虽然没有高高的山冈,也没有翻滚的海浪,但小河淙淙,绿树丛丛,炊烟袅袅,翠鸟啾啾……多么惬意!
不知自己将来嫁过去的村子是不是也这样?嫁过去的人家会怎样?嫁给的那个人是像姜永足,还是像王三恩?还是……素荷忽然觉得自己有些恍惚,怎么想到这上去了呢?
等他赶到家的时候,二爷不仅把萝卜拔回来了,兔子皮都剥一大半了,见素荷回来了,剥的更快更麻利了:“姐,准备一下,兔肉炖萝卜。”
“老二,哪来的?你怎么不拿回家?”素荷很喜欢这个邻居家的弟弟,更喜欢他跟庆林在一起玩。
“给庆林吃,让他早早恢复。”二爷把兔子皮从兔子的一只蹄子上撸下来,三下五除二收拾了内脏,咔吧咔吧几声把兔子剁成小块。
这时,素荷也把萝卜、葱姜蒜切好了,炝锅,放进兔肉、萝卜块,盖上锅盖,锅底下闪烁着红红的火苗,把素荷的俊脸映照得越发好看,二爷竟然好大一会儿呆在那里没动。
素荷一抬头,遇见了二爷傻愣愣的眼光,挥动烧火棍:“老二,干么?”
二爷赶紧跑到炕间找庆林去了。
哥俩天南海北聊了半天,庆林鼻子一抽搭:“二哥,兔肉熟了。”
可不是吗?二爷也好些日子没吃到兔子肉了,嘴角忍不住流出了口水。庆林扑哧笑了,二哥,看你那个馋样,可丢死人了。
二爷赶忙擦干净,捂住庆林的嘴:“小声,别让你姐听见。”
素荷端来一小碗给炕上的庆林,又找了个大碗盛了满满的,说:“老二,拿回家,给大娘和大哥大姐吃。”
“姐,不用了,这是给庆林补身子的。”
“还叫我姐不?”
“叫啊。”
“那就听我的,快,趁热回家吃。”素荷又找了个大碗,扣在肉上。
二爷知道拗不过素荷,只好遵命。一路走着,一路想着刚才素荷假装生气的样子。唉,素荷姐生气都特别好看。一走神,二爷脚下被什么绊了一下,一个趔趄,眼看那碗就要从手中飞出,突然一个黑影飞过来,一只大手抓住了二爷,一只大手接住了大碗。
二爷一看,啊呀,三碗哪,多亏了你了。
前面说过,人的出生就是个偶然。既然是偶然,就应该珍惜。因为茫茫人海,你出生的几率那都是几千几万分之一。就说这三碗,他的出生,更是概率极低。
这三碗,姓王,原名王三万。据说是,那年他爹在打麻将,就在他抓了个“三万”弄了个“杠上开花”时,家里人来报告,生了个儿子,于是就起名叫“三万”。后来,由于长大了,能一口气吃下三大海碗地瓜丝,就捞下个“三碗”的外号。
这王三碗在村子里是个有故事的人,祖孙三代都是村里人饭后的话题。他爹爹并不是他爹,他的爷爷其实才是他的爹爹。他的奶奶一气之下跟丈夫分居,说死后绝不同葬。后来证明,老太太绝对有骨气,一辈子没跟他那人说一句话。用她的话说,他是畜生,我不跟畜生说话。
其实,最苦的是三碗。由于出生的问题,一直是村里人的话题。从小就是一个没人管也不听管的人,自由散漫,爱干么就干么。
就说去年吧,到南海挑海蜇。一开始,身强体壮的他,挑了五百斤,惊得在场的人瞪大了眼睛。哪知道走了没几里,三碗肚子饿了,身上就乏力了。三碗干脆就将海蜇扔了一些,就这样,走一段,扔一些,赶到家的时候,筐底就剩下两块海蜇了,回家还吃了四碗饭,气得他爹破口大骂:“我操你妈,你真不是人弄的。”
三碗一把揪起一米六不到的爹,举在半空:“你再嚷嚷,把你扔到南海喂海蜇。”吓得他爹急忙哭着喊,我的祖宗啊,饶了我吧,再也不管你了。
三碗比二爷大一岁,可是总像个跟屁虫似的,二爷说啥就是啥。因为,二爷是村里唯一一个受三碗尊敬的人,也是村里唯一一个没有在三碗面前提起三碗身世的人。
二爷见不得有人欺负三碗,觉得他的出生不是他的错,为什么不能给他一些尊重呢?就像墙缝里的种子,它愿意在那样贫瘠的地方吗?
有时,有谁不怀好意提起三碗的身世,二爷都会赶忙用话岔开,让三碗避免了不少的尴尬。因而,三碗就喜欢往二爷家里跑,家里找不到,就往二爷做活的地方。
曾祖母也是个热心肠,时不时拿家里的饭食填一填三碗那永远也填不饱的肚子。三碗的衣服破了,曾祖母只要看见了都给缝缝补补。好几次,三碗都想叫曾祖母干娘,曾祖母都以辈分不对推辞了。论辈分,三碗叫曾祖母大嫂,虽然不是同姓同宗,可村里人就是这么讲究的。曾祖母说,人哪,最重要的是交心,只要心在一起,名分都是次要的。
后来,三碗就与二爷的命运扭结在一起了。
正好今天没事儿,就要去找二爷,可巧就救了二爷一把。三碗闻到香味,揭开碗一看:“哎呀妈呀,兔肉炖萝卜,可馋死个人了。”伸手就要去拿。
“那是给我妈吃的。”二爷知道,要是让这小子伸了手,那这一碗还不够他塞牙缝的。
三碗一听,赶忙递给二爷:“老二,原来是给干娘的,那我可不吃。”
“别瞎叫,我妈还没答应呢。”二爷从三碗手里夺过碗,赶紧往家里走。
“不答应我也叫,在心里叫。”三碗咧着大嘴嘻嘻笑着,跟在二爷旁边,不时瞅着那只碗。
回到家,祖奶奶正在做饭,馇白菜,见二爷端来了一碗兔肉,又看见三碗来了,咣叽,就全倒进锅里了:“三碗,今晚就在这儿吃吧。”
“好,干……啊,大嫂。”三碗兴奋地抱起二爷,“老二,这下我也能有兔肉吃了。”
我从来就很羡慕那些有特殊本领的人,正所谓“一招鲜吃遍天”。我甚至羡慕希特勒,他就仗着一张充满煽动力的嘴,把个世界搅得天翻地覆。眼下那些选秀节目出现的能人怪才,常常一夜之间就从地狱到了天堂。山东那个木讷的“大衣哥”朱之文,让人羡慕得心里火辣辣的。
像我这样什么绝招都没有的人只能平平庸庸、浑浑噩噩、穷困潦倒。梦想有一天中个彩票500万,不知哪年哪月。
二爷就是个有特点的人。长得小,体重从来没超过100斤。二爷却很自豪,说,秤砣虽小压千斤,麻雀虽小肝胆俱全,吃的少穿的少干活不少。
二爷的外号“刁雀”,既说其小,又说其刁。二爷很受用这个外号,说,人没有外号不发家,水浒传了的英雄个个都有外号,个个了得。
村里人嘲笑二爷“一斤鸭子十六两嘴”,就是些嘴上功夫,二爷都一笑了之。
后来,我跟二爷聊天的时候,他说,一个人哪,活在世上不容易,最不应该做的一件事就是生气上火。生气不如攒钱好,你有生气的功夫,你到山上捡一篓子大粪还能多打些粮食。
是啊,评书上常有一句话:“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说的就是生气上火,容易做出冲的事情。后来有句话“冲动是魔鬼”,就很有警醒作用。
我想,二爷之所以能顺顺利利活到100岁,与他有一个平和的心态是分不开的。
就说王三碗吧,这人力大无比,七里八乡的无人能与之抗衡,虽然尊敬二爷,可是说话就粗得很,有时让人下不来台。
这天,王三碗来到二爷家。家里正在挖白菜窖子,二爷人小力道不足,挖起来很是费力。王三碗嗤笑二爷像个娘们绣花似的,我就不明白你的饭都吃到驴肚子里去了。
二爷正愁的没办法,笑了笑说:“你能一口气挖出来,我给你三碗地瓜汤加一个粑粑。”
王三碗“哼”了一声,抢过二爷的铁锨,只见一阵沙土飞扬,没用两袋烟的工夫,半米深十米长的白菜窖子就完成了。
三碗站在白菜窖子旁边,拄着铁锨,晃悠着身子:“老二啊,三碗地瓜汤,一个粑粑。”
“说话算数,擎好吧你,走,回家。”
刚要走,三碗拉住二爷,压低声音:“老二,你的心上人来了。”
二爷抬头见素荷从村西头拐着一个柳条篓子像个仙女般走过来。到了近前,素荷拢了一下头发,微微一笑,两只眼睛立马就变成了两个月牙儿,俩酒窝就像两只漩涡,把二爷的心都吞没了:“你俩在干么?”
“在挖白菜窖子呢,姐,你去干么了?”
“素荷,白菜窖子是我挖的,老二该我三碗地瓜汤一个粑粑。”
素荷瞅了二爷一眼:“老二这身板不是干庄稼活的,应该学个手艺才好。”
又对三碗说:“正好我今晚做地瓜汤,你俩到我家吃吧。看,我小姨给了我几根扒皮狼鱼。”
地瓜汤,其实不是汤,而是用地瓜面做成的面条。不是煮,而是在高粱杆做的锅篦子上蒸。地瓜汤最好的卤子就是用扒皮狼鱼做的。三碗一听,口水就止不住了。
二爷还想推辞,素荷又是一句“还想不想叫我姐了?”就把二爷挡回去了。
人,一落地,肩上就担了责任。不管你愿不愿意。你不肯担当,那是你的事。所谓“铁肩担道义”,那是英雄豪杰做的事儿。养家糊口上养老下养小,则是普通人推脱不了的。
二爷逍遥自在的日子,很快就过去了。
作为遗腹子的的二爷,虽然有母亲、哥哥姐姐的呵护疼爱,但是,没有父亲这棵大树,单靠比他大两岁的哥哥和大他一岁的姐姐,不可能跟别的孩子一样幸福快乐。
可能是受了素荷那句话的启发,二爷在炕上像烙饼似的整整想了一宿,最后决定学木匠。第二天把想法告诉了母亲和大哥,大家商量了一下,就同意了。
翻过年,跟本村木匠马瑞银学徒。马瑞银的手艺十里八乡闻名,是个不会说话只知干活的人。收二爷永足做徒弟,也是看在我曾祖的面子。曾祖活着的时候,帮过马瑞银多次。马木匠一直想报答,却没有机会,因为曾祖的生活比他好多了。
当曾祖惨遭不幸,孤儿寡母生活艰难时,马木匠主动提出带永足为徒,并且打破徒弟三年不领薪水的老规矩,第一月就开工钱。
马瑞银名声在外,一般不外出揽活,基本都是来料加工,或者东家给个要求即可。马瑞银的后院很宽敞,各种木材分门别类码放着。工棚使用海草搭的屋顶,据说这还是他爷爷那时候建的。
学木匠对于二爷来说,自以为那简直就是小菜一碟。因而就犯了学徒的通病,急于求成。师父让他锯木头,他不安心,老是盯着师父手中的活儿;师父让他刨刨菜板的面儿,他三下五除二干完,就去看师父做成的家具……
马瑞银也不多说话,就把一些活儿交给他做,结果二爷经常返工,连个小板凳都做不周正,废料越来越多。师父就把这些废料集中堆在一起,既不当柴烧,也不作他用。整天摆在那里,弄得二爷一瞅见,心里就堵得慌。
一天夜里,废料堆突然起火。二爷第一个跳起来救火,师父屋里却没有一点儿动静。其实,想起床的师娘和师妹都被马瑞银阻止了:“你就叫他烧吧,烧给他在天上的爹看看。”
二爷永足救完了火,望着师父静静的屋子愣神,仿佛看到了师父恨铁不成钢的脸,也好像看到了不曾见面的父亲在对着自己摇头叹气。二爷使劲掐着自己的大腿,心里直骂自己混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