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遗腹子
作品名称:风雨百年 作者:禾下土 发布时间:2015-09-22 12:20:37 字数:4404
人,为何生于世,纯粹是偶然;人,如何活在世,完全是必然。
生于1914年的二爷一辈子没见到爹的模样,就是个偶然。能活到2014年以至更远还耳不聋眼不花,则应该是个必然。
二爷的父亲我的曾祖父跑货船走码头,艺高人胆大,人送外号“姜大胆”、“姜猴子”。可就是这“大胆”最终送了自己的命,给家庭带来了意想不到的痛苦。
曾祖父是船上的三副,由于屡次在紧要关头排除险情,刚升为二副,可以每月多拿几块袁大头,可以改善一家人的生活了,而且,老婆翻过年就要生了。
这天,船帆怎么也放不下来。曾祖父“噌噌噌”几下就爬上了桅杆。就在解开绳索的一刹那,忽然一阵风起,曾祖父不知为啥一下子从上面摔下来,不治身亡。
后来有多个猜测,有人说那船帆是有人故意挂住的,保险绳被人割了个口子,还有人说曾祖父的酒里被人下了药,因为曾祖父逞强好胜,升任二副被人嫉妒。还有更严重的,就是曾祖父不该稀里糊涂参加了那次渔民暴动。
1910年,胶东一带鼠疫流行,死人无数。但垂死挣扎的清朝政府却丝毫没有减轻苛捐杂税,老百姓怨声载道,反抗之心渐起。杜家岛棉花山村监生宋煊文,鼓动乡民十次联名上书,请求裁免浮捐,并单枪匹马前往县衙为民请愿。结果,县衙不分青红皂白拘捕了宋煊文,百姓闻听,怒不可遏。6月6日,乡民宋维屏联合徽村高启旺等率农民万余攻破县城,救出宋煊文,并迫使官府接受了乡民要求,抗捐斗争最终获胜。
这次暴动时,曾祖父正从码头上下来准备回家。路上遇到暴动大军,一打听,曾祖父热血沸腾,把领的薪水往腰间藏结实,就随着人流攻进了县城。
如果只是跟着攻进去也就算了,不幸的是,曾祖父“姜猴子”、“姜大胆”的特性得到了施展,一路冲锋,竟然冲在了队伍的最前头。暴动大军跟知县谈判的时候,知县不肯低头,曾祖父“嗖”地一下蹿上去,把个知县的脑袋摁在案桌上,大刀架在了知县的脖子上。知县无奈只好接受九条要求,在签字画押的时候,宋维屏等要曾祖父也签了名。
没想到,过了不久,清朝完蛋,改成了民国。可是,人,并没有改啊。当年的知县竟然一摇尾巴,一换官服,成了民国的县长。此人对曾祖父的那狠狠的一摁怀恨在心,多次找麻烦,但由于社会动荡,人事变动频繁没有做成。
终于,他在巡查码头时,发现了曾祖父。于是他想重金买通船老大,致曾祖父于死地。船老大爱惜曾祖父的才能,也痛恨赃官污吏,也就没买县长的账。不久,船老大突然死去,他儿子接替。新老大更是不买县长的帐,反而重用曾祖父。
后来人们猜测,可能是县长买通了船上的人做了手脚。可惜,那个动乱的年代,猜测并没用,即使有证据,谁给你做主呢?只能自认倒霉,按意外伤亡处理。
所以,二爷生下来后,祖奶奶起名“永足”,永远满足。而我的爷爷名叫“永成”,永远有成。世事难料,我爷爷真的什么也没有成,死的时候连眼睛都不愿闭上。二爷倒是做到了,一辈子有数不清的故事,一件件都那么过去了,让人不得不心服口服。
祖奶奶一句话总挂在嘴边:“没有填不满的坑,只有填不满的心。人啊,不要与人争。”祖奶奶是大户人家的闺女,虽然没上学,但家里有点儿书香门第的味儿,耳濡目染,也学得“半腹经纶”,经常在二爷跟前念叨一些古人名句,诸如“一饱之需,何必八珍九鼎?七尺之躯,安用千门万户?”“知足者贫贱亦乐,不知足者富贵亦忧。”
耳濡目染之下,二爷慢慢就养成了优哉游哉的习性,跟哥哥性格迥然不同。
祖屋门前有个不小的荷花池,夏天开满各色荷花,水里游动着鱼儿。这时节是二爷最快乐的时光,荷塘里的荷花荷叶鱼儿蟹儿成了二爷最大的兴趣。
二爷最拿手的是徒手捉鱼。二爷站在水里盯着水面一会儿,然后一猫腰,双手在水里一合拢,保证能摸出鱼来。伙伴们则在岸边来回跑动捡鱼,忙得不亦乐乎。
二爷也有失手走眼的时候,一次,二爷双手往空中猛地一挥,伙伴们顿时瞪大了眼睛,大气不敢出。一般情况下,二爷挥一只手,让伙伴停止喧哗,他要捉鱼了。这次挥动两只手,那肯定是二爷发现大鱼了。
只见二爷凝神屏气,小心翼翼,慢慢将双手靠近水面,突然,“唰”,两手像两把尖刀插进水里,“呼啦”双手又举出水面。这下可把二爷和伙伴们吓坏了,二爷双手紧紧攥住一根两尺多长的蛇。
伙伴们一哄而散,二爷愣了半晌,就在蛇咬向二爷眼睛的一刹那,二爷“嗨”的一声,将水蛇抛向岸边的一块巨石上。
伙伴中有个叫王三恩的,胆子也比较大,慢慢走向那条蛇,用树枝拨弄了几下,那条蛇一动不动:“永足,死了。”
“你才死了呢。”上了岸的二爷瞪了三恩一眼。
“嗨,我是说蛇死了。”
“别动,这东西会装死。”二爷用一根带叉的树枝摁住蛇的头。二爷知道,蛇头即使割下来也会咬人,就拿一根小棍放在蛇的嘴边,果然,那条蛇张开大嘴咬住了木棍。
二爷把蛇头固定住,从兜里掏出一把小刀,围着蛇脖子划了一圈,把蛇头放在一块大石头底下。然后捏住蛇身,向下豁开一条小口,左右手拇指和食指捏住,往下“嗤啦”一拉,一条白花花的蛇肉就呈现在眼前。
取柴,点火,炙烤,一会儿工夫,香喷喷的蛇肉就落入了伙伴们的肚子。
撵兔子,也是二爷最欢喜的事儿。那时候的野兔可多了,有时一不小心一脚下去就能踩到兔子,你一松脚,那兔子“嗖”的就蹿出去了。那速度,你就别想撵上了,所以,人们就有句话叫“比兔子跑得还快”。
二爷别看年纪不大,对此活计精通得很,他总是每次撵兔子的总指挥。其实,二爷撵兔子应该叫“围剿”。他首先寻觅兔道,根据兔子脚印的新旧判断是否可以行动。
有一次,二爷探明情况,将伙伴们指挥到东西南北各个角落,自己独守西南角。二爷手一挥,伙伴们开始合拢。二爷走着走着,发现地里有一棵猫眼枣。枣儿颗颗闪着诱人的紫色,肯定甜透了。二爷不由自主蹲下来,摘了一颗放进嘴里,“呀”,真的好甜。于是,一颗又一颗,好一会儿才吃完了所有的枣。
忽然想起兔子的事,赶忙抬起头。就在此时,“哐”的一声,什么东西撞在了脑门上。二爷眼前一黑,就晕过去了。
等二爷醒来,唐春才提溜着一只硕大的兔子,在他面前摇晃:“永足,你太神机妙算了。”“永足,你的脑袋太硬了。”“永足,我们永远服了你了。”
二爷愣了半天,才搞清楚,自己只顾吃枣,兔子被撵到自己这边来了,又撞在自己脑袋上死了。二爷“嘿嘿”一笑:“没什么,没什么,我早就算计好了。”
摸摸前额,有个挺大的包……
二爷从唐春才的手里接过兔子,晃了晃:“嗯,得有五六斤吧。送给刘庆林吧吧,那家伙前天把胳膊摔断了,家里连点儿油水都没有,怎么养伤啊。”
不管大伙同不同意,二爷提溜着兔子就去了刘庆林家。
刘庆林的父亲跟曾祖父是一块儿出海的,两家走得特别近。在曾祖父出事的第二年,庆林的母亲病故,撇下了爷儿仨。刘庆林跟二爷同年生,上面有大4岁的姐姐,叫素荷。素荷打小就是美人坯子,没想到5岁就担负起了母亲的责任,整天照顾着弟弟的吃喝拉撒。
二爷不知从什么时间开始,对素荷姐姐有了说不清的情感。经常在梦里跟庆林打架,原因就是二爷也想让素荷背着,也想让素荷给自己穿衣服。无论何人,只要是对素荷不好,二爷都是毫不留情地横眉冷对,甚至拳头相向。因而,村里的半大小子们就笑骂二爷想让素荷当媳妇。
拎着兔子的二爷今年已经14岁了,虽然长得既不魁梧,也不粗壮,可有着非同一般的灵巧。胳膊虽然不粗,却肌肉发达;两腿虽然不壮,却脚步轻盈。一会儿功夫就到了庆林家。
庆林躺在炕上,瞪着眼睛看屋外大树上的家雀。二爷笑了,这小子又在琢磨打家雀的的事了。庆林不论是掏鸟窝,还是弹弓打鸟,甚至用网网鸟,就像二爷摸鱼、钓鱼一样是村里独一无二的。
两人在一块儿的时候,二爷负责抓鱼,庆林负责打鸟,然后在野地里烧鱼烤鸟。庆林最拿手的就是用荷花叶子把拔了毛的鸟儿包上,再用黄泥裹起来,放到火里烤。熟了,一打开,那个香啊。
素荷不在家,青林说姐姐到河里洗衣服去了。二爷把兔子在庆林眼前一晃:“庆林,怎么做着吃?”
庆林眼睛都放光了,自从胳膊断了之后,好久没吃到肉了。爹出海不在家,母亲生病治病落下一大堆饥荒。姐弟俩在家不敢乱花钱,留下钱好找大夫买药。
“兔子炖萝卜。”庆林嘴角都流口水了。
“好,我家萝卜正好长大了。你姐回来让她把兔子收拾了。”二爷一溜小跑走了。
此时的素荷正在南河里洗衣服,蓬松的头发随着洗衣服的动作,一甩一甩的。搓了一会儿,可能是累了,抬起头望着远方,像是在看远处的青山,像是在盼望出海的爹早点儿回来。弟弟把胳膊摔断了,她心里疼得要命,既希望爹回来,又怕爹回来埋怨她。
素荷捧起清凉的河水洗了一把脸,清秀的脸庞映在河水中。平日里,素荷很少拿镜子照照自己的脸,现在一看,吓了一跳,18岁了,到出嫁的年龄了。素荷不由得一阵心酸,妈妈不在了,我要是出嫁了,弟弟怎么办呢?素荷长长出了一口气,又接着洗衣服。
突然,“啪”,水面溅起一朵浪花。素荷四下看了看,把捶衣服的棒槌拿在手里。小河对面的树丛里有个人影晃动,素荷捡起一块小石头扔过去:“王三恩,你给我出来,不然我用棒槌揍扁你。”
话音刚落,一颗硕大的脑袋就从树丛探出来:“素荷姐,你怎么知道是我?”
“哼,就你身上那臭虾味儿,三里地之外都能闻着。”
王三恩父亲本来身强力壮的,不知咋的患上了肺气肿,干不了力气活。那个年代,一个女人怎么能撑起一个家啊?家里生活很不好,母亲几乎每天只能熥臭虾当菜肴。久而久之,他们家里人的身上就有了特别的味儿。
其实,所谓臭虾,是将新鲜的蜢子虾放到一个大坛子里通过发酵而成的,本来是一道美味,只不过经常吃可就有味儿了。
王三恩跟二爷是同龄人,但长得虎背熊腰,村里没有几个小孩不怕他的,可是他只怕两人。一是二爷,二爷虽然打不过他,但二爷能用心眼整他;二是素荷,素荷的美貌完全征服了王三恩,只要素荷的小脸在王三恩的面前一晃荡,王三恩立马就腿软气短。
王三恩见二爷提溜着兔子走了,心里不是滋味。他觉得不能输给永足,他就想到前几天无意中发现的一个鸟窝,今天应该有鸟蛋了,便急忙赶过去。果然,有六个鸟蛋,虽然不大,但鸟蛋比鸡蛋好,有营养啊,素荷肯定喜欢。
当他把鸟蛋放进口袋,小心翼翼往外走的时候,看见素荷在洗衣服。素荷将俊俏的脸在阳光下扬起来的时候,三恩眼睛都直了,便藏在树林里呆呆的看,看了一会儿,忍不住扔了个石子儿。
三恩趟水过河,不料脚下一滑,四脚朝天摔倒了。河水虽然不深,可也把他呛得够受,一摸口袋,完了,六个鸟蛋碎了三双。唉,又让永足这小子占了上风。
素荷看三恩那狼狈样,不禁笑了一下:“再叫你得瑟,河神都不会放过你。”
“素荷姐,别吓唬我了,我这衣服也湿了,你给洗洗呗?”三恩说着就脱了衣服,露出块块腱子肉,有意无意地显摆着。
“天凉了,别光着身子,快回家换件干衣服。”素荷低着头,脸都红了。
三恩把衣服扔在素荷的身边,自己飞也似的跑回家。素荷只好捡起衣服洗干净,端起脸盆往家里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