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唇枪舌剑

　　大字报贴出去了，并没有“一石激起千层浪”。除开始几个学生起哄外，格外冷清。没有人跟进支持，也没有人表示反对。看大字报的师生很少，大都瞟一眼就匆匆离去，生怕沾上点什么。天气也怪，春暖刚几天，老榆树枝头抹上了绿色，又遇西伯利亚寒流，四月五日还下了一场大雪，把不知谁系在甬道两旁小榆树上的白纸花盖得严严实实，远远看去变成了千百朵小白纸花，更肃穆。雪化后操场变得泥泞，少了青年人的欢笑和激动的吼喊声。
　　五班出奇的安静，没人议论大字报，也没人打听谁抄写的，谁帮贴的。老师讲课像平时一样，明晰有节凑。只是马明上俄语课带读时，的同学跟读声比平时高。马明故意压低声音，跟读声反而更高更整齐。刘振春异声突起，从后排可着嗓门冲着郝兰娟座位念，项英华桌底下踢了他一脚，声音才小了些。课堂提问时，从不发言的他提了一个谁都想不到、和课文没一点联系的问题：“马老师，为什么俄语中的人叫留德，是不是跟中国人学的，留点德才叫人？”
　　要在平时同学早就哄堂大笑了，此时却鸦雀无声。只听马老师说：“坐下，瞎提什么问题。俄语和汉语的读声能比较吗？”
　　郝兰娟知道刘振春拐弯抹角骂自己，气囊囊拎起书包走了。无人挽留，无人制止，无人问理由。马明看了一眼，苦笑一下，纵纵双肩，继续讲课，像往常一样留课堂作业，十分钟做完，同桌相互判卷打分，由科代表交给老师。教室里静得只听见书写和翻纸的声音。
　　
　　下课后项英华把刘振春找到教室后面，说：“咱们说好不理郝兰娟贴大字报的事，像平常一样对待她，找机会帮助她。上课你捣什么乱？”
　　刘振春不服，说：“我提问关她屁事？她做贼心虚，不请假就走，无组织无纪律。她才是捣乱呢。”
　　“那你念俄语时冲她喊什么？”
　　“我看她来气。”
　　“你真能给马老师添麻烦。郝兰娟还不得告马老师操纵学生打击她？”
　　“她敢拿我说事整老师，我决不饶她，豁着被开除。”
　　项英华生气了，说：“你真能耐，也不管对马老师有没有影响，想干什么就干什么。豁着被开除就支持老师了？昨天晚上开会你咋表态的？”
　　刘振春见项英华真生气了，先软了下来，说：“我见她气就不打一处来，忘了会上说的话。可已经把她气走了，你说咋办？要不道道歉？”
　　项英华说：“错了一定道歉，真诚些，别连讽带刺。马老师还喜欢不同意见呢。你一定诚恳些，顺便问一下她，有意见提意见，非贴大字报不可吗？”
　　
　　原来，昨天下午放学后同学不约而同来到项英华家，商量怎么办。有的说贴大字报反击，有的说找她谈谈，告诉她马老师根本没参与发展团员的事，缓和一下她和老师矛盾。更有的说：“要不干脆告诉她，下次一定发展她当团员得了，减少矛盾。”
　　组织委员李春乐说：“那不行，不能拿原则交易。”
　　刘振春说：“干脆把她轰出去得了，愿意转哪班去哪班。”
　　“不行不行，那不增加矛盾吗？”方艳红说。
　　一时间大家七嘴八舌，莫衷一是。
　　项英华父亲从里屋走出来，和大家问好后，慢声慢语说：“你们说的我都听到了，本不该参加你们争论。我赞成欣赏马老师培养学生独立思考能力的教育方法，从来不过问英华在班级的事。今天作为家长和大家谈谈心。马明老师是好老师，同学们爱憎分明，想帮老师，可以理解。但大字报不是凭空出台的。项英华说大字报的毛笔字写得很漂亮，有一定功力，肯定不是学生写的，说明一定有人支持，有人帮抄大字报，说不定帮抄人就是幕后支持者；另外，马老师只是一个普通教员，犯得着对他大动干戈吗？恐怕背后还有其他目的。他们最希望把事情搞大，把班级搞乱，证明五班是假先进。所以最主要的是保持班级安定，把学习、工作搞好，证明五班的进步是经得起考验的，是对老师最大支持。马老师自己会处理大字报的事。郝兰娟恐怕是被人利用了，成了某些人的工具。将来她有醒悟的时候。你们轰她，不更往那边推吗？”
　　“对呀，我咋没想到拉不过来也不能往那边推呢？”刘振春说。
　　“宣传队找我们调查老师怎么办？”
　　“那还不好办，有利的就说，无利的不说，再问就说不知道，没听说，不记得……能拿学生怎么办，我们还是革命小将呢。”项英华不想让父亲干涉过多，抢着说，“主要的是坚持立场同时，和郝兰娟搞好关系，让她感到还是班集体一员。”
　　“对，就这么办。”刘振春表态说。
　　大家达成了共识，但刘振春课堂上还是忍不住，把郝兰娟气跑了。他接受大家批评，也后悔不迭，决定向郝兰娟道歉。他自我解嘲说大丈夫能屈能伸。但是，谁也不知郝兰娟是否能接受道歉，回到班级来。
　　
　　大字报贴出去不几天就一点反应没有了，课照样上，课间活动照样红火，踢毽的，撞拐的，打羽毛球的，喊着指责对方犯规玩赖的，描绘着十分钟的青春朝气图。五班撞拐淘汰赛刘振春和李春乐决赛被加油声挑起了高潮，突然刘振春大吼一声，单腿高高跃起，猛虎下山一般，左手扳着右腿向小个子李春乐砸去，眼瞅李春乐要被砸到，只见他单腿向右一躲一跳，刘振春扑空，双手撒开了盘着的右腿，右脚着地，向前踉跄几下才站住，狼狈的样子引起女生鼓噪。上课铃响了，才没被继续哄笑。项英华悄悄说：“光凭力气不行，得用巧劲……”
　　副校长杨光兼高一物理课。下课后去党支部开会路上，正好看到刘振春和李春乐撞拐决赛，不免驻足看了起来。见刘振春输得意外、李春乐赢得巧妙，和大家一同笑了起来。刘振春不好意思说：“他耍赖。”
　　“胜败乃兵家常事。”杨光安慰说：“下次看准了再使劲砸，保准赢。”
　　
　　杨光一进党支部，刚才欢乐心情就被会议严肃气氛替代。苟步仁说：“又迟到了。”
　　“这不刚下课嘛。”
　　“下课都十多分钟了。”
　　“还不准休息休息，方便方便？别净当领导面煽风点火。”杨光半开玩笑说。
　　沈占河眼瞅苟步仁和杨光调侃占不了上风，说：“别开玩笑了，步入正题吧。”说完瞟了一下张宏震，示意他宣布开会。
　　张宏震似乎没听到局长的话，若有其事地郑重说：“迟到就迟到了，还狡辩什么？列宁不说过迟到一分钟就是犯罪吗？”然后说：“局领导见大字报没反应，很着急，认为必须统一认识，再烧一把火，把反击右倾翻案风运动搞起来，为此今天召开宣传队和党支部联席会议。我们一中显然落后了，必须赶上去。中央批林批孔文件都学习过了，就不念了。希望大家献计献策，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现在请沈局长作指示。”
　　沈占河知道张宏震把他和宣传队放在前面，是公开暗示大家“烧一把火”开会不是他本意，还隐喻一定程度不满，但说得圆全，还做了自我批评，挑不出毛病。心里骂道：“老滑头，今天我得让你表态。”于是开门见山说：“大字报贴出去好几天了，学校一点反应没有，运动冷冷清清，我是不满意的。郝兰娟同学冲破师道尊严的束缚，向黄帅学习，勇敢站出来反击教育界右倾翻案风，这种反潮流精神，党组织应当旗帜鲜明地支持。从大字报揭发事实看，马明老师的言论是典型的反对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成果的言论。当然，还得调查，也不是一棍子打死，还是惩前毖后，治病救人。但是，他必须作出深刻检查，提高认识，站到无产阶级这边来。同时宣传队、党支部要发动全校师生，以五班为突破点，掀起运动高潮。刚才不是有的同志讲火吗，我就是来煽风点火的，给有右倾思想的同志敲敲警钟。下面请张书记讲讲一中运动情况。”
　　
　　张宏震知道沈占河在逼自己表态，心里也骂道：运动红，一来运动就扣帽子，打棍子，红得发紫，不管他人死活，把实事求是的教导忘得一干二净。于是说：“一中运动没掀起高潮，我负主要责任。宣传队来了之后，我和苟步仁副书记有分工，他抓运动，我抓教学。运动情况请苟副书记全面汇报一下。”
　　杨光很佩服张宏震打太极拳四两拨半斤的功夫，不疼不痒的几句话就把球踢到了苟步仁那儿，还避免了对大字报表态。
　　苟步仁本来是沈局长派来“放火”的，你不让讲他还要求讲呢。张宏震话音一落，他便站起来，把大字报揭发的事实进行了分析，说无论是“开门办学走形式”还是“春苗电影吹牛”等等言论，都是反毛泽东思想反文化大革命，迎合右倾复辟的言论，必须彻底批判，我完全同意沈局长对马明言论的定性和对郝兰娟大字报的肯定及支持，学校必须坚持无产阶级专政下的继续革命......”
　　杨光听得不耐烦了，说：“对大字报揭发内容还没调查就表态支持，我看不合适。毛主席教导我们说一切结论都在调查研究的结尾。刚才沈局长还讲要调查呢。”
　　杨光讨厌苟步仁溜须拍马劲头，抓住他的语病，顶了回去。苟布仁不甘示弱，话中带了火药味儿，反唇相讥说：“你不是找马明谈话，调查研究了吗，还关了窗户？”
　　苟步仁的话使杨光大吃一惊，原来他是暗中跟踪别人的不良之徒。此时他十分钦佩马明先见之明，从容说：“我们一起打扑克，难道不可以吗？”
　　“谁也没拿出扑克呀？”
　　杨光是直性子，不能忍受别人的监视，动了真格的，讽刺说：“太可怕了，人还没上任就成了校园幽灵。那天晚上三缺一，后来马明也走了，拿出扑克干啥？”不等苟步仁回过神，又调侃说：“你没跟踪马老师到家看他和老婆上炕吧？”
　　“哈，哈……”会场一阵嬉笑。苟步仁自知失言，红着脸说：“谁是幽灵？别进搞人身攻击好不好？”
　　“啥攻击，是表扬。马克思说共产主义的幽灵在欧洲游荡呢。”杨光不依不饶说。
　　俩人对幽灵的含义是褒是贬争论不休，会议无法继续，还是沈占河打了圆场。分析了全国反击右倾翻案风形势，要求一中尽快把运动搞起来，起个带头作用，说：“今天先到这，散会后多做调查研究，下次开会都要表态，不能毫无意义争论了。”
　　
　　会议在唇枪舌战中不欢而散，结果各得其所。沈占河伺机宣布成立调查小组，苟步仁任组长。张宏震避免了表态，会议没做出结论，保护了马明。但苟步仁名誉臭了，成了专门跟踪盯梢见不得阳光的黑色幽灵。杨光又一次得罪了局长，成了沈占河眼中钉和必须尽快踢出一中的一颗绊脚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