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那些乱世男儿

（一）那些乱世男儿
　　乱世是个出英雄的好时机。天下一乱，各路人马并起，管你是衣不蔽体的瓮牖绳枢之子，还是出身名门的帝王将相之后，统统站在同一起跑线上。只要你愿意，振臂一呼，揭竿为旗，就具备了逐鹿中原的机会，英雄莫问出处在此时体现得淋漓尽致。
　　纵观中国历史，西晋灭亡直到隋朝统一这段时间算是乱得比较彻底。尤其是北方，“五胡十六国”时期，大大 小小的国家林立，政权更替瞬息万变，今天与邻国交战，明天可能自家内乱。能人辈出，各领风骚，其中特别出众的，苻坚应该算一个。
　　苻坚灭了南燕，在一段时期统一了北方大部分，与东晋平分天下，是当之无愧的英雄。史书上对其评价也以正面为主，特别是他对东晋降臣和所灭国家贵族十分宽容，实行“优待俘虏”政策，颇为人称道。只可惜“成也萧何败也萧何”，正是苻坚的宽容，给了鲜卑慕容家族机会。当昔日同床共枕的娈童慕容冲与他兵戎相见时，想必他内心会有那么一丝后悔吧。善良本身没有错，只是苻坚没有认识到，当他率领铁蹄踏破燕国大门的那一刻，他就永远不会从慕容家族眼中看到原谅。“成王败寇”，成为英雄的同时一定会收获敌人，有些还会是一辈子的。天下大同，苻坚是个怀抱理想主义的君主，他想给天下人看自己广阔的胸襟，可是对于被灭国的慕容家族来说那只是一种胜利者卑鄙地炫耀。若是历史可以重来，苻坚如宋太宗鸩杀李后主那般铁血手腕，亡国贱俘自然会禁若寒蝉；再如果苻坚不是将慕容冲纳为娈童，这位日后被称为阿修罗的威皇帝自然也不会恨他入骨，誓要用鲜血洗刷耻辱。英明雄武的苻坚，阴鸷怨毒的慕容冲，两个奇男子在命运的安排下交错纠缠，仿佛是难言的宿命。乱世，成就了他们，也毁灭了他们。
　　“谢公正要东山妓，携手林泉处处行”，东晋谢安可以算作乱世中的逍遥人了。高卧东山，东山再起，归葬东山，谢安好像每走一步都已成竹在胸，殊不知，最高的智慧莫过于顺应。谢家有人延续荣耀他便在东山教养家族子女，谢氏家族朝中人物尽数逝去他便从容出山，战苻坚挫桓温。可逍遥时便吟咏啸歌，应当仁不让时便挺身而出，不怕流言蜚语，无惧时局凶险。集魏晋风流于一身的谢安在乱世中可以从容行走，只因“无欲则刚”，得之不喜，失之无忧。
　　只可惜无法人人都成为谢安，苻坚有气吞河山称霸天下的雄心，慕容冲则有愈烧愈旺愈燃愈烈的复仇火焰，同是乱世中人，结局却是大相径庭。
“宁为太平犬，莫作乱离人”，男耕女织平淡悠闲的日子不好吗？可有些人就是为乱世而生，是前世注定还是命运轮回，荒草寂寥，故园无声，历史也沉默了，只将那冲天火光与杀伐之声留在那段青史中，映出那些英伟男儿的坚毅脸庞。

（二）凤凰的自白
　　父母多宠爱幼子，即使在皇族也不例外。“凤皇儿，凤皇儿”，父王喜欢这样叫我。姐姐说，他看我的眼中，总是满含着笑意与自豪。鲜卑慕容，多出英伟男儿，而我慕容冲，自是其中的佼佼者。只可惜父皇英年早逝，我无法承欢膝下，更无法让父皇亲见我建立伟业，光大慕容。
　　不到十岁，我就拥有中山王、大司马的头衔。如果没有变数，成年的我，将会在征战中，用敌人的鲜血，绽放鲜卑慕容家的荣光。对此，我深信不疑。
　　可惜，这一切，在一场杀伐之后都化为了乌有。冲天的火光，滚滚的浓烟，张皇失措的内侍，哭喊呼叫的宫女……昔日里繁华富丽的宫闱瞬间化为人间地狱。我和我的兄长、姐妹，瞬间成为苻坚的阶下囚。当这个猥琐而丑陋的男子端居高位，心安理得地接受我们这些俘虏的叩拜时，我突然心中感到一阵悲凉，我英勇的父皇在天有灵，看到眼前这一幕，不知会作何感想。我仰起头，希望得到父皇的某些指示。可是，没有。我看到的只是苻坚死死盯住我的姐姐，清河。他的眼中有着毫不掩饰的欲望，他甚至不顾礼数，要从这受降的仪式上直接将她带走。我的姐姐，从来都是妆容整齐仪姿优美，总是淡淡微笑，甚至对宫人也和颜悦色。可如今，当她的美色被这个异族的丑陋男子觊觎时，她似乎在一瞬间抛下了以前的一切。她发出刺耳的尖叫，努力躲避一切想靠近她的人，她散乱着头发向跪在她周围的昔日的大燕帝国的王公贵族求救，可是回应她的只是可怕的沉默。我意识到等待姐姐的是什么，如果说跪在这里是我们骄傲的慕容家族一生难以洗刷的耻辱，那么等待这位亡国公主的将是比死更难受百倍千倍的痛苦。
　　那还不如去死。骨子里的血性，让我站起来，走上前，抱住了我神智有些狂乱的可怜的姐姐。我们一起死吧，我轻轻地对她说。我真的希望一切都在一道白刃划过后画上句点，至少我们还有残存的一点尊严。
一切未能如我所愿，我和姐姐被送入了苻坚的后宫。一个人，连死都不怕，那么还怕活着吗？姐姐，没人能够逼你，大不了一起死。我心中豁然开朗，压在心口的巨石一下子化为乌有。不管等待着我们的是什么，我都不会害怕，因为什么都不会比死更让人难以接受。姐姐听了只是苦笑，她轻轻拍着我的后背，喃喃地说，你还小，你还小。我可怜的姐姐，毕竟她也才只有十四岁呀！
可事实证明，姐姐是对的，有时候死生，也是身不由己的。一个清晨醒来，姐姐不在身边。吃饭时，姐姐才由宫人送回。她的脸色更加苍白，眼角也似乎藏着不易觉察的泪光。面对我疑惑的眼光，姐姐几次欲言又止。内侍传旨，已降的前燕皇族，将被封官重用，一视同仁。我有些摸不着头脑，搞不清苻坚这卖的是什么药。
终于，我听见我们的仇人，所谓的“大秦天王”，在我面前堂而皇之称我姐姐为清妃，而我那曾经誓死反抗的姐姐竟也满脸含笑，娇媚异常。我紧紧握住双手，指甲深深嵌入肉中，这时，只有疼痛能让我保持残存的理性。姐姐不怕死，但她害怕整个家族因她而无法延续。骄傲的鲜卑慕容，沦落到需要用一个女子的贞节来保全，这是对慕容男儿的最大羞辱。而我，什么也不能做，只能在姐姐痛哭时轻轻揽住她颤抖的双肩。总有一天，我会让苻坚为这一些付出血的代价。
　　姐姐，是对的。噩梦，才刚刚开始。我也被招进了苻坚的寝殿，姐姐抓住那冷血恶魔的衣角苦苦哀求，那是一种怎样的绝望，即使她低到尘埃里，也不会让那“大秦天王”有丝毫的犹疑。“你放过他吧，放过他吧，他还只是个孩子……”姐姐凄厉的哭喊回荡在这空荡而冷漠的大殿。我，也要用我的身体，去换取家族的延续。
　　长安儿歌唱道：“一雌复一雄，双飞入紫宫。”六宫粉黛无色，人人羡我姐弟二人独占宠爱。可与我们而言，却是天大的讽刺。想我慕容冲，心怀天下，想凭自己的双手赢得万人的瞩目。可如今，却沦为下贱的男宠。可我要忍，和姐姐一起忍，只有这样，才能为慕容家族赢得更多的机会。
　　有时，危险与机遇是并存的。王猛，这个老谋深算的汉人，始终不忘对我们鲜卑一族的提防。苻坚对我的宠爱，让他忧心忡忡。于是，我顺水推舟，自请外放。苻坚虽不情愿，却也给予了这位心腹之臣莫大的面子。平阳太守，将是我人生的另一个开始。离宫那天，回望城楼上姐姐那清瘦的身形，我的心仿佛被谁狠狠揪了一把。苻坚，我会回来，带走我的姐姐，并且用你的血来洗刷你带给我们的耻辱。
　　我们表面的顺从，王猛的突然去世，都使得苻坚逐渐放松了对我们的警惕。淝水之战，前秦的失败，终于给了我们起兵的最好时机。复仇，复仇，这火焰炙烤着我，仿佛要把我撕成碎片。我要用手中的刀剑洗刷当年的悲惨屈辱。我要请命，我要做前锋，我要亲手捉住苻坚，将他剔骨除肉，以消心头之恨。想到这里，我不禁加快脚步，向哥哥的营帐走去。“他不过是苻坚的娈童，只会以色示人，我鲜卑慕容的复兴大业，他怎能担起？”我浑身的血液在瞬间凝滞，说这话的是我的亲哥哥，慕容泓。我的忍辱负重，可在自己最亲的人眼中，竟是如此的不堪。这话像一把尖刀，让我的心滴下血来。原来，亲情竟也如此冷漠。那么，就让你看看我慕容冲真正的手段。
　　不久，慕容泓的部将发动了兵变，慕容泓被杀，我做了“皇太弟”，理由是我慕容冲的“德望”要比慕容泓高。不错，我是幕后的主使。从那晚开始，我将不在同除姐姐以外的任何人讲亲情。因为有时最亲近的人，带给你的伤害更大。于是，一夜之间，我成了别人口中的“玉面修罗”。救出姐姐，是我唯一的目标。其他人的死活，各安天命。
　　长安城下，黑云压城，这是我与苻坚的决战。我冷笑着，看着昔日里呼风唤雨不可一世的大秦皇帝派人送来的一领锦袍。要顾念昔日的情意？这真是一种嘲讽。苻坚永远不会明白，当他率领铁蹄踏破燕国大门的那一刻，就永远不会从慕容家族眼中看到原谅。“成王败寇”，成为英雄的同时一定会收获敌人。天下大同，苻坚想给天下人看自己广阔的胸襟，可是对于我们被灭国的慕容家族来说那只是一种胜利者卑鄙地炫耀。若是历史可以重来，苻坚一定会如宋太宗鸩杀李后主那般铁血手腕吧。苻坚，给我的人生烙上永远洗刷不了的耻辱，让我成为族人口中的笑柄，在他眼中，这难道是与我情意的见证？放了姐姐，放了城中的鲜卑族人，我或许可以留他一个全尸。我早已经消磨了征战天下的野心，别人要赢得世界，而我只要赢过苻坚，救回姐姐。
　　是不是我的怨毒真的太深，无药可救。自觉走投无路的苻坚竟然丧心病狂地屠杀了城中所有的鲜卑族人。当我眼见姐姐的头颅被高悬在城楼，我觉得天空在瞬间变得血红，所有的信念在瞬间坍塌。上天为何如此残忍，夺走我的尊严之后，连最后一点尘世的温情也不给我留下。好吧，从此之后，就让我与冷漠为伴吧。我血红着眼，指挥部将冲破了长安城。只可惜，苻坚已逃出城外。那么，就让其他人来替他偿还这血债吧。兄弟们，尽情杀戮吧！在前秦为奴为婢的鲜卑士兵，终于找到了发泄内心愤恨的出口。男人，女人；有武器的士兵，手无寸铁的百姓；平日作威作福的官员，一向安分守己的良民……在我们眼中没有区别。只要不是鲜卑族人，那么他们只有死！
　　长安，成了人间地狱。长安，我噩梦开始的地方！长安，姐姐魂断的地方！长安，让我真正明白，我的一生永远不可能回到过去！再也找不回以往的时光，再也留不住已经逝去的亲人。我，只剩一具躯壳。我，在渴望死亡，在等待死亡。我不会离开长安，我无颜再回到大燕故土，我宁愿在这里常伴姐姐。反对，进言，各种形式的劝谏，让我不胜其烦。逆我者亡，逆我者亡，我化身为阿修罗，操纵人的生死。
　　终于，左将军韩延起兵造反。听说消息后，我的嘴角扬起一抹微笑。我已经记不得自己多久没有笑过了。死亡，于我来说，是个等待已久的节日。人人羡我容姿出众，可又有谁懂得这仪表背后的屈辱；人人怨我阴鸷狠毒，又有谁经历过我的坎坷磨难；人人惧我残暴肆虐，可又有谁懂我被背叛被抛弃的无助。
　　当冰冷的剑划过我的颈间，我感到一种期盼已久的解脱。纷乱的世道，我们在命运的安排下交错纠缠，仿佛是难言的宿命。乱世，成就了我们，也毁灭了我们。我不想恨，无奈这恨太多叫人难以忘却。于是，我成了一只阴鸷的凤凰，无法真正地浴火重生，而只能在愈烧愈旺愈燃愈烈的复仇火焰中融化消失。
　　“宁为太平犬，莫作乱离人”，男耕女织平淡悠闲的日子不好吗？是前世注定还是命运轮回，荒草寂寥，故园无声，时间也沉默了，只将那冲天火光与杀伐之声留在那段青史中，映出那些我熟悉的脸庞，父皇、母后、姐姐还有苻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