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暗流涌动

　　星转斗移，转眼到期末了。几场纷纷扬扬的大雪，把零下三十度的边境小镇，打扮成银装素裹，清洁恬静。放牧归来穿街而过的牛马羊群和散猪野狗抛下的屎堆尿迹，马上冻成冰坨，热气变成霜，变成朦胧中的白色，等待着下一场雪的掩盖。完全没了难闻的臭味，可以尽情呼吸。
　　街道上行人稀少，女人的花头巾和五颜六色的俄式披肩，以及男人头上火红的长的可以盖住耳朵的火狐狸皮帽子，点缀着白色小镇，增添了生气。偶尔有一两个头戴礼帽，穿貂皮翻领蓝色呢子大衣，脚穿长筒马靴，拄着拐杖，挺直腰板，小心缓慢踏雪、满脸皱纹的俄罗斯老人，提醒人们被苏联驱逐的白俄贵族仍在这里生活着，和他们混血的第二代、第三代一起经受文化大革命的考验，享受着大兴安岭脚下小镇风雪的洗礼。也许是国家政策对外国人的优待，也许是多年来他们和人们友好相处，无论苏联红军席卷东北大地路过洮河镇消灭日寇，还国共争夺大兴安岭山口，建国后历次政治运动，还是文化大革命初期抄家、戴高帽成风时，他们都没受到触动，和马明交谈时对中国政府和当地居民对他们的保护，表示衷心感谢，愿意帮助对俄语感兴趣的学生提高俄语听力和会话能力。但政治上的敏感，马明拒绝了老人的建议。
　　雪似乎对学校几颗苍榆情有独钟，趴在百年树干上，任风摇枝晃，纹丝不动，看着树旁穿着臃肿棉衣的学生打闹嬉笑。方艳红纤长脖子上围着红色毛线围巾，穿着妈妈刚做好的紫地牡丹花开的棉袄，匆匆向五班走来。佟得臣首先发现，说：“看呀，一朵美丽的玫瑰花！”刘振春反对，说：“啥玫瑰花，是黑牡丹！”引得大家哄笑起来。
　　方艳红皮肤黝黑，牙齿格外晶莹洁白，黑眼珠格外晶亮，显示出聪慧。她来到跟前，见大家冲着笑，张口问道：“笑啥呀？”李春乐嘴快，说：“刘振春说你是黑牡丹。”黄戈故意加杠，添油加醋，说：“还说你是资产阶级小姐呢。”
　　哈哈……大家又笑起来。尉迟佳云把方艳红的围巾解下来，套在自己脖子，善意地指着黄戈鼻子说：“你看我像你的资产阶级大姐吗？”然后拉着方艳红进教室，说：“别理他们，你长得漂亮，他们嫉妒呢。你看他们，还穿系带棉裤，像个大窝瓜。”一下子把男同学贬得啥也不是，有的还脸红起来，不再哄闹，随着她们进了教室。
　　
　　铁炉子烧得通红，除炉子四周外教室里并不显得多么暖和，只是不冻手罢了。学校经费不足，发的煤不够，马明把妻子闲班捡来的汽车在高低不平土路上颠簸掉下的煤和焦炭，偷偷放到教室煤栏子里。不想，学习园地里贴出了“向马老师学习”的稿子，学生纷纷从家里拿来煤和劈柴。马明不得不下令：够一学期烧的了，今后不准再拿了。怎奈教室空旷，炉子太小，门窗陈旧，风雪肆虐，只能保持晚上熄火墨水不冻程度。
　　为了让学生期末考试前再加一把劲，马明举行了“愚公移山，学帮赶超”主题班会。同学发言都很踊跃。马明号召学习六班学生戴志在冰冷的湖水中救小孩的动人事迹。他说：“学习‘老三篇’，学习《愚公移山》，主要是学习为了群众利益克服困难坚韧不拔的精神，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品德，不能光背。愚公搬一块石头少一块石头，终年不止；而学习，譬如俄语单词，背会一个多一个，而且今天背了后天忘是常事，那就再背再记，逐渐增加词汇量，其他课程也一样。所以主要学愚公移山不止的精神。另外我常常想，我们经常把先进生后进生挂在嘴边，文件上也这么称呼，对吗？我觉得不太对，没反映同学们实际情况。例如戴志同学，以前都说他是后进生，生活散漫，思想落后，不关心班集体，学习差。但他却能毫不犹豫地第一个跳进结冰的湖水中救小孩，秉性正义，勇敢，有男孩子血性，被评为全县学习毛主席著作积极分子。所以，先进后进是相对的，今天你在某方面先进，他在某方面稍差，明天后天呢？戴志同学事迹就证明了后进生称谓不合适。咱班平时不愿意参加劳动的同学，特别是女同学，在勤工俭学挖边沟时手上起了血泡，不叫苦，不叫累，不也坚持下来了吗？这次期末考试，成绩好坏，及格不及格，都可能重新排列。所以我建议至少在咱班，从老师、团干班干嘴里不再说这个词。”
　　“那还怎么称呼呢？”项英华举手站起来问。
　　马明很欣赏同学爱提问题的精神。但他也没想好，狡黠地说：“大家说嘛。”
　　“那就叫较差生？”方艳红说。
　　“不行，和后进生没啥区别。”李春乐说。
　　“那就说某某方面较差的某某某？”
　　“太罗嗦了。”
　　大家七嘴八舌，莫衷一是。会后同学都埋头复习准备考试了，谁愿意让别人老琢磨怎么称呼自己呢。特别是男同学，一开玩笑就说你五音不全，是唱歌方面后进生。谁化学偶尔没考好，就有人拍你肩膀说，挺光荣啊，成了不知道怎么叫的……生啦，引起一阵善意的充满期望的笑声。这也是马明开主题班会的目的。
　　
　　黄戈和郝兰娟也觉得班会开得生动活泼，老师讲得有道理，便当笑话告诉了苟步仁。不料苟步仁一脸严肃，问：“马老师真这么讲的？”
　　“真的。怎么啦？没错吧。”郝兰娟说。黄戈到底比郝兰娟大一岁，听出点门道，没吱声。
　　“我也拿不准。”苟步仁说：“老三篇不背行吗？这是党的号召，怎么是机械地学呢？现在正进行批林批孔运动，批林彪的‘克己复礼’。一些资产阶级知识分子，总是千方百计表现自己，否定阶级斗争，否定文化大革命，妄图恢复师道尊严，恢复资产阶级教育路线。要提高警惕啊。”
　　黄戈和郝兰娟没想到苟步仁把马老师的话上纲上线这么高，帽子扣得这么大。当苟步仁要求他俩把马老师班会上的讲话写下来交给他时，感到茫然，犹豫不决。苟步仁也看出来了，但他确实需要第一手材料，便关心地瞅着郝兰娟说：“还有半年毕业，是上山下乡还是留在城里就要决定了，这个时候千万要听毛主席的话，敢于反潮流，不怕打击。要学习黄帅和张铁生的反潮流精神，才能做毛主席好学生，才有前途。”
　　苟步仁一席话像催眠曲一样，使两个学生的意识漂浮起来，冥冥中给他们展现了一条通向未来的光明大道，使他们信服。特别是郝兰娟感到苟步仁的目光充满了激情和爱护，使她感到温暖。当天晚上他们就把马明讲话原原本本写出来交给了苟步仁。但苟步仁并不满意，说：“这是一场革命，能那么温良恭谦？凡事照本实发，还能成大事？”
　　两个学生听了像一盆雾水泼在头上，不知所措。苟步仁也不敢造次，怕透露全部计划吓着他们，忙说：“先这样，咱们经常联系。”又笑着对郝兰娟说：“有困难随时找我。”
　　郝兰娟听了，心里暖暖的，觉得苟布仁每句话每个措施，都在帮助她，头脑里的雾水刹那间消失得干干净净，无影无踪。
　　
　　一场罕见的大雪伴随着白毛风席卷大地，洮河小镇一片雪白，洮河冰不时嘎巴嘎巴响响起来，裂出大缝，把在冰面上凿冰钓鱼的人吓一跳。但严寒阻止不了五班燃起的学习热情。晚上明亮的日光灯下，同学们埋头学习，教室静得只有翻书声音。马明坐在后面看书陪着，课任老师按时来辅导，解疑答难，轻巧走路，细声解答，一片紧张学习气氛。李春乐知道刘振春喜欢冬天凿冰钓鱼，偷偷给他递小纸条：明天星期日，咱俩休息休息，钓鱼如何？昨天人家钓了三斤多的狗鱼呢。刘振春写条回答：你疯啦，还敢拉拢我下水？不怕我告状？不及格，你替我挨屁股板子？……
　　马明看到同学的心都在学习上，劲头儿足，心里有了底。考试那两天，张宏震校长、副校长杨光、团委书记、教导主任轮流在五班协助监考，严格阵势不亚于高考。马明被分到八班监考，两天没在五班露面。他心里有底，五班学生不会违反考试纪律。抄袭可耻，不以考分论高低，已经得到学生认同。
　　功夫不负有心人，期末考试及格率达到百分之九十四点五。他很兴奋，下班路上买了一斤肉，让妻子包猪肉白菜陷饺子，全家改善伙食。但他没料到成绩成了罪恶，更没想到一股暗流正在涌动，不久掀起轩然大波，差点毁了洮河一中和他及学生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