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祸从天降

　　沈局长要来检查一中反击右倾翻案风运动开展情况，张宏震早早就来到学校。他要再看一下文件，以便汇报时尽量和上级文件精神相符。不同意见也要引用文件上的话说明，防止别人抓辫子。他参加过反右、大跃进、反右倾机会主义运动，深知运动诡秘，阴谋阳谋都很厉害，不得不防。
　　
　　他一进校门就被高三五班和六班篮球友谊赛吸引住了。这两个班班任都很要强，以前运动会总是六班第一，五班第二。去年马明当五班班任后，秋季运动会超六班三分得了总分第一，六班学生不服，誓言今年春季运动会一定把第一夺回来。现在进行的虽然是班级间篮球友谊赛，但两班学生老师都卯足了劲，争取胜利，想在气势上压倒对方。穿红黄两色衣服的运动员你争我抢，攻守如潮，比分交替上升。马明在边上吼喊着，打着手势，让队员多传球，多跑动，盯住对方高个前锋。每进一个球，他和啦啦队的女生都鼓掌喊起来......
　　突然班长方艳红气喘吁吁跑来，对马明说：“老师，你快快去看看，有人贴你大字报呢。”
　　“什么？”马明只顾指挥球赛，没听清。方艳红只好大声说：“他们贴你大字报呢！”
　　这次马明听清了，愣了一下，说：“先别吵吵，球赛完了再说，还落后两分呢。”
　　但是消息传得飞快，啦啦队和球员都受了触动，欢乐的气氛没了，不少同学喊着“看大字报呀”，蜂拥而去。场上队员莫名奇妙地变得反常，不管进不进，狠劲摔球砸篮筐。六班班主任吴淑杰见状走到马明跟前说：“算了，也不是正式比赛，以后有的是机会。你先回去看看吧，没啥事，好好处理一下。”
　　
　　校长张宏震先一步走了，看到大字报，脑袋“嗡”地响了一下：难道又要乱了，一中又成了风口浪尖？发展下去如何稳定学校秩序？他表面平静，脑子里飞快考虑如何安抚教师、如何找贴大字报的学生谈话，缓解他们和马明老师之间矛盾、如何应付教育局的检查。他最担心的是年青气盛的马明沉不住气，不能冷静对待学生大字报，做出格的事儿。去年秋天开学前一天他选马明当五班班主任的一幕又浮现在他脑海。
　　
　　五班是全校最乱班级，曾经气走了三个班主任。还有一年就要毕业了，强烈的责任心使张宏震感到不能这么把学生送向社会，必须选一个有能力敢管理的老师当班主任，引导学生守纪律重道德，适应社会需要。但哪个老师也不愿意当五班班任，找理由推辞。他找马明老师谈话时，马明却出乎意外地一口答应，还说五班有一帮运动员，他也爱运动，正好在一起锻炼身体，脸上还露出笑容，挪揄地说感谢张校长的信任呢。
　　说来也怪，他当班主任后不多日子，那几个把班级闹得鸡犬不宁的男同学，居然规矩起来，不迟到不早退不搞小动作，班级安静不少。老师们诧异同时，好像受到什么鼓舞，讲课变得格外起劲。一次检查勤工俭学，张宏震看到马明和同学一起挖公路两旁的排水沟，满身泥泞，似乎明白了什么。老师身先士卒，和学生一起劳动，和学生打成一片，固然能拉近和学生距离，但变化不能如此快呀？直到他看了团委书记白凤交给他五班自称混世魔王的刘振春的一封入团申请书之后，才恍然大悟。期末，大家一致把五班和六班评为先进班级。总结会上，张宏震特别介绍了马明用人情道理和传统道德教育帮教后进生的经验，并把刘振春的入团申请书印发给老师们。
　　这是一份与众不同的申请书，除了表示入团愿望外，第二段写着：“马老师不嫌俺家穷，星期日到我家家访，对我说‘你爸爸五十多岁了，还赶着小毛驴车上山搂柴火，然后蹲市场卖养活你，供你上学。山上零下三十七八度啊，西北风吹到脸上像刀割一样，眉毛胡子都冻上白花花的霜。你妈去世早，你爸拼老命挣钱供你念书，又当爹又当妈，你孝顺不了别的，让你爸省点心还不行吗？为人子，孝为先啊’。听着马老师的话爸爸感动得哭了，我也哭了。真的，我不能挣钱孝顺父亲，让他老人家省点心还做不到吗？我知道学习是赶不上了，但我会尽量努力，争取及格。班级劳动我多参加，多学雷锋做好事。我不能再对不起父亲和老师了。我要进步，申请加入共产主义青年团，毕业时第一个报名上山下乡，请老师同学们看我的实际行动吧。”张宏震还写了按语：马老师用传统道德教育学生，用亲情感染学生，使混世魔王渐渐变成了关心集体的好学生，还帮助老师做其他学生工作。这种一把钥匙开一把锁的工作方法值得大家学习和借鉴。随后张宏震把马明事迹和一中整顿总结一起报到县教育局。
　　
　　张宏震万万没想到政治风云变换得如此快，他将马明迅速改变班级落后面貌的经验报上去不久，局里开校长会议，布置批邓、反击右倾翻案风运动。沈占河局长把马明事迹定性为用小资产阶级温情教育学生，重学习，不提阶级斗争，是否定文化大革命的右倾回潮言论典型。真是天有不测风云，祸端从天而降。
　　
　　散会后，张宏震没和沈局长打招呼便匆匆赶回学校，但他没传达会议精神，也没组织批判，他想拖拖再说。现在沈局长要来，五班学生郝兰娟的大字报已点名批判班主任马明，看来躲是躲不了了。他在办公室来回走着，一股强烈的冲动撞击他的心头，想拍桌子，想呐喊，想发泄，但思前虑后，逐渐沉静下来。他想，运动刚刚开始，兴许有变也未可知，还是尽量后拖，不使“文革”开始批斗老师的悲剧在一中重演。
　　张宏震做事果断，算计精准，在教育界出名。但是，后来学生大字报揭发马明有生活作风问题，他始料不及，乱了方寸。此是后话。
　　
　　沈占河局长此次来到一中，还带着秘书苟步仁。沈占河先看了大字报，然后笑容可掬地对张宏震说：“不错，运动开展起来了。毛笔字也写得不错。”
　　张宏震不无讽刺地说：“这不迎接你嘛。”又玩笑说：“字写得不错，至少十年功夫，学生写不来，不是局长捉刀代笔吧？”沈占河听出了火药味，笑咪咪地回答：“张校长尽开玩笑，又不是我写的，扯上我干啥。”随即巡视了一下身后的团委书记和教导主任，说：“开会吧，别开玩笑了。”
　　沈占河局长脸白个高，说话慢条斯理，脸上总带笑容，即便批评你笑容也不消失，使你感到他的亲善，让你易于接受。在上级领导面前他的笑容和平时一样，笑容可掬，言语有分寸，和颜悦耳，领导得到满足的同时，并不会感到他谄媚，阿意奉承。不像张宏震，黑黑的脸上很少展现笑容，给领导一个笑脸也很勉强。有人批评他过于严肃，他自嘲说自己脸上缺乏笑的细胞。他俩也有共同之处：无论笑面和冷面，你很难猜到他们心里到底想什么。他俩还有一个扯不断的关系：同年同月同日生在同一个山村，两人都一直在教育口工作，只不过“文革”前张宏震当教导主任时，沈占河还是第二中学同事推举的政治教研室组长，没有行政级别。那时沈占河开玩笑说张宏震：“你才长我一个时辰，爬得好快啊。”张宏震也不客气：“别不服气，小时候打架你也打不过我。”
　　
　　“文革”期间沈占河表现比张宏震积极，深受支左部队青睐，把他调到县革命委员会文教委员会当秘书，不久升任副主任。在老中青三结合时，由于副主任职务的优势，顺理成章当上了教育局局长，成了张宏震名副其实的上级，张宏震开始也用‘爬得快’和他开玩笑了。
　　张宏震代表党支部和校革命委员会简单汇报了根据上级部署展开反击右倾翻案风情况后，沈占河并没有挑毛病，带着惯常的笑容说：“很好。”然后话锋一转：“你们对学生大字报怎么看？”
　　大字报贴出不到两小时，沈局长凸骨地提出这个问题，都愣神了。迟到一会儿的杨光副校长不了解大字报来头，不知道它的重要性，玩笑似得故意说：“啥大字报？我没看见，啥内容？”
　　“就在墙外，你没看到？”沈占河问。
　　杨光仍然开玩笑活路跃气氛说：“我近视，只顾低头拉车，没有抬头看路，也不敢东张西望。现在我去看看，然后给局长表态。”说着站起来，笑嘻嘻地装模作样要往外走。
　　“算了算了。”张宏震知道杨光在表达对大字报的不满，担心闹僵，说：“沈局长，大字报刚贴出来，也未经调查研究讨论，晚些时候再给你详细汇报学校意见好吗？”
　　沈局长说：“不是我着急，是上边催得急。”
　　“哪个上边？”
　　“盟教育局。他们接到了揭发信。”沈占河又轻声说：“揭发得不轻。”
　　“不轻”两字像重磅炸弹，把与会者弄得一头雾水，不知是何大事，不免面面相觑。杨光惊得说不出话来。沈占河见时机已到，说：“教育局党委通过决议，按盟教育局指示精神组织毛泽东思想宣传队进驻一中，协助党支部搞好动。”
　　“党委什么时候通过决议的？”张宏震问。
　　“昨天下午。打电话你不在。杨光副校长接的电话。”
　　“是的，昨天快下班时你到医院看陈玉老师，你刚走来的电话，也没说开党委会呀。我问紧急吗？苟秘书说不急，没大事，我就没去找。这事怨我，否则医院再远，也得去找你呀。”杨光后悔不迭说完，指责苟步仁：“这还不是大事？”
　　“党委会全票通过，张校长去了也不起否定作用。他能反对盟教育局指示？”沈占河半开玩笑替苟步仁打圆场，安慰杨光。
　　
　　沈局长根据上级指示召开党委会，理由不算不充足。不过，张宏震对沈占河闪电般造成既成事实的用意产生了疑问。他去医院的路上还碰到了苟秘书，完全可以通知他。但他不能挑明这事，苟秘书完全可以说那时他也不知道要开党委会搪塞过去，何况也不能推翻已经形成的决议。于是平静地问：“宣传队谁带队？几个人？什么时候来？”
　　“这不来了嘛，我带队，苟秘书是副队长，还有一个年轻工作人员，她公出，过几天来。”
　　“是踢开党委闹革命吗？”杨光冷不丁问。
　　“杨副校长开什么玩笑，文化大革命开展十年了，现在是党的一元化领导，还踢开党委闹什么革命？除非把我踢开。”沈占河呵呵笑着说，似无他意，但此后杨光为这一句话也付出了代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