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燃灯之歌》

　　婚后第三年，婆婆脑溢血住院，瘫在床上。经过两个月的治疗，能走路了，腿脚却不如以前那么灵便了。
　　两年后的十月份，这天中午，公公、婆婆、小朵和女儿一起有说有笑地吃午饭时，突然婆婆把吃进胃里的食物不断地往外吐。小朵吓坏了，赶紧放下饭碗拿来纸巾，帮婆婆擦去嘴角、下巴、和衣服上的食物。清理完后，小朵发现婆婆的嘴角有点歪，一行口水流了出来，眼神还有点呆涩，腿脚已经不能动了。略懂点医术的小朵知道应该是脑溢血复发，急忙打电话叫来了救护车。
　　到了医院，小朵忙着填表格，说病情，再按照医生的吩咐把婆婆推进脑断层室。报告出来时,已经下午三点多了。“看看，右边脑有个阴影，脑中风，严重的小脑萎缩。”医生指着扫描片对小朵说。
　　住院的第二天，老人大小便已经失禁，头脑还有些不清醒，有时还会把张三认成了李四，把护士认做自己的儿女，弄得大家哭笑不得。
　　小朵在医院、家里和店里忙碌地穿梭了半个多月后，医生通知小朵婆婆可以出院了。尽管包括针灸在内的治疗方法都试过了，婆婆还是落下了半身不遂和大小便失禁的后遗症。
　　“这种病是最糟糕的，脑中风，把活人能拖累死！”许多朋友亲属说：“要是一下就去了，倒也好。”
　　小朵笑了说：“也许老天是对我老公的厚待吧，怕他一下失去亲人会承受不了，才让老人慢慢地离开。他宁愿苦点累点，也不愿意失去母亲。老天又怕老人接受不了儿子这样的辛苦，才让她失去了一些记忆。这样是不是就皆大欢喜了呢？”
　　周到的酒店在外地，不可能马上回来。公公的身体也不太好，小朵还有美容院要打理，所以为婆婆雇了个保姆照顾她。可是保姆做了不长时间就嫌脏和累走了，接下来又换了两三个，都因各种原因没有持续多久。没有保姆的日子里，小朵只好里外一起忙活，那段时间家里真是乱成了一团麻。几次回来的周到想对小朵说什么，但欲言又止。其实小朵心里很清楚他想说什么，她自己也想过为了丈夫和婆婆放弃自己热爱的事业，但每次都下不了决心。就这样一拖再拖，在家里家外日复一日的劳累中，本就虚弱的小朵很快瘦了好几圈。
　　看着比自己还日渐消瘦的周到，小朵的心一次次地疼。
　　思量再三，她最终把牺牲自己的想法对姐姐小蕾说了。
　　“你疯了？简直不可理喻！”小蕾使劲瞪着她那原本就很大的眼睛，对小朵叫嚷着：“开弓没有回头箭，你一旦回家，就意味着你不可以再回头。”
　　小朵不急不燥地说：“我知道人一生中有许多的事不可以回头，就像我们从母亲的肚子里生出来，就不可以回去一样。但我们可以转身呀，我现在的想法是自己愿意的，既然我喜欢这种生活方式，为什么不去做呢？”
　　她又往姐姐的身边挪了挪，握着她的手继续说：“姐姐，如果有一天我不喜欢了，或者过够了这种日子，我还可以转身去做我喜欢的事业呀。我还年轻，还有的是时间，人生短短几十载，为什么不去一直做着自己喜欢做的事呢？”姐姐被小朵说得翻着白眼，喘着大气无话可说。
　　接下来，小朵对周到说想和他谈谈，于是俩人走进了位于钻石街的环境幽雅的忘情岛咖啡厅。低沉、温柔而又舒缓的音乐，像香气一样弥漫在空中，在耳畔萦绕。小朵端起浓浓的咖啡慢饮着，第一口很苦，第二口不太苦，第三口细品后有点甜。小朵忽然觉得，不加糖的咖啡很像自己现在的生活。
　　周到品了一口咖啡，还是咧了咧嘴，他不太习惯苦咖啡，于是小朵给他杯子里放了些糖。
　　周到一脸的愧疚，看着小朵的眼睛轻轻地对她说：“这段时间真的苦了你，我尽量把酒店那边的事情处理了，就回来。”
　　不知道为什么，听到了原本意料之中的话，小朵的鼻子还是不由得有点酸，眼眶胀胀的。她急忙制止了他要继续说下去的话，对他说出了自己的想法。
　　周到握小朵的手越来越紧，眼里有东西在闪闪发亮。小朵知道，于是告诉他：“如果有一天我真的不喜欢了这种日子，我会重新走到外面做我喜欢的事业。好吗？”周到使劲地点了点头，长长叹了一口气，他张开了口，还是什么也没说。
　　小朵很不情愿地辞退了员工，关闭了赢利很好的美容院。
　　她的美容院是整体出让的，包括员工在内，她希望员工们喜欢的就继续在那里面干。她拍着六个姑娘们的肩膀，说：“有什么困难，就来找韩姐，韩姐一定尽全力帮你们。”女孩子里面开始有人哭了，一个女孩说：“韩姐，我们舍不得你。以后家里情况好点了，你要继续开店，我们还来给你干。”小朵的视线已经模糊了，她哽咽着说：“傻丫头，你们学会了，可以自己开店。你们都还小，就像我的孩子，以后想吃什么了，就去姐家，姐给你们做……”说到这里，小朵也泣不成声，整个店里哭声四起，大家挨个和小朵拥抱……
　　卸下招牌的那一刻，夕阳给招牌镀上了一层金黄，“云上小朵”，多美的名字！金色的名字！
　　小朵更多的是感慨，自己的美容事业就此悄悄放下了，不变的是自己的心还在。有朝一日，婆婆康复了，她还会回来的。门前不是回首河吗？总有好转的那一天，相信不会太远，真的。
　　一种新的生活开始了。一天的时间，小朵都得计算精确再精确，什么时间接尿，什么时间喂饭，什么时间服药——两个小时给婆婆翻一次身。每天早上先把饭做上，然后叫女儿起床吃饭，送女儿上学，回来赶快用热毛巾给婆婆擦脸，喂饭。这一切都做完后，小朵服侍婆婆调整好身体，开始给婆婆做身体按摩。她学医，自然相信医学功力，希望通过神经穴位刺激，让婆婆身体早日复原。抬头看看十一点到了，赶快把饭做上，出门接女儿放学。
　　刚刚三十岁的小朵，正是女人风韵飘香的年龄。蓝玉请她出去吃个饭，想让她散散心都不成。萧燕请她一起去远处旅游更甭提，因为小朵真的走不开，婆婆一时也离不了她。姐妹们、朋友们都感叹：小朵啊，真的是难得的好女人，在这个社会上，哪儿还有儿媳妇对婆婆如小朵这样好的？邻居们对小朵的评价是，那是一本无字的教科书。
　　小朵的美容事业干不成了，但她出色的手艺、周到的服务使她的老顾客们对她念念不忘，甚至离不开她。她们纷纷找到小朵，请她继续为她们做美容。一些顾客说：“你搬回家吧，我们到你家去做。”
　　小朵很感动。她想想也对，丢了什么，也不能丢掉自己的手艺，更不能丢了自己的声誉。
　　女儿还小，小朵就把孩子的房间腾出来，把一些设备搬回了家里，继续着自己的事业。她把一天的时间再细化，再调整，再精准，把时间与顾客的时间接轨。尽管没有了员工，活少一些，小打小闹，但是真正活多了的话，自己又怎么能吃得消呢？毕竟照顾老人，接送孩子，和丈夫一起撑起这个家庭才是自己最重要的责任。
　　开始还可以，清洗老人的污物，为老少做着一日三餐，还要应付顾客，倒也忙得过来。随着一日日辛苦的堆积，小朵明显感觉力不从心了，压抑和郁闷也随之而来。她往日的那份耐性也在逐渐退去，取而代之的是烦躁不堪，稍不顺心就把女儿劈头盖脸地训一顿。
　　一天早晨，小朵早早起来做好了饭，叫了女儿好几次，她都磨磨蹭蹭不愿起床。小朵一生气就跑进卧室，揭开被子，“你个小懒猫，叫你不起来！”边说边在孩子屁股上用力抽了三巴掌。
　　小欣然“啊”了三下，脸上很快流下了伤心的泪水。她从被窝里站起来，啜泣着边穿衣服边委屈地说：“妈妈！你一不开心……就拿我出气！爸爸对我说，妈妈……很辛苦，为了奶奶……甘愿……回家照顾……我们，要我……听话，我听话了……你还揍我？我在……学校……同学惹我……不开心了，我都……没拿妈妈……出气……”女儿的一席话，让小朵举起的手停在了半空，又慢慢地放了下来。
　　小朵惭愧了一个早晨，也没敢和女儿讲话，怕一开口会哭。直到把孩子送到了学校，小欣然还天真地回过头摆了摆手：“妈妈再见！”
　　小朵的脸再次红了。回到家，她让自己冷静地坐下来反思：这种日子不是我自己愿意要的吗？为什么自己违背了原有的美好，现在女儿是我的出气筒，等到我习以为常的时候，下一个会轮到谁呢？……
　　反思过后，小朵换了一种方式。清晨，她打开电脑放起了轻快的音乐，不用再叫女儿她就会随着音乐起床，高兴地吃完早点去了学校。给婆婆喂完了早饭，小朵跟着音乐哼起了许久未唱的歌曲，同时也把家里打扫得一尘不染。再按时接婆婆的大小便，时不时地为她按摩后腰，听医生说常按那个地方会促进大小便的知觉。顾客来的时候，她会和她们说着一件件开心的事，还会在紫砂锅里煲出味道鲜美的美容汤和顾客分享。
　　由于家离金玉公园很近，傍晚的时候她有时会带着女儿去逛逛公园。拾回各式各样凋落的花瓣和树叶，夹在书本里。偶尔周日的时候，安顿好了婆婆，小朵便会带着女儿去格蓝西点，点一份孩子喜欢的苏格兰炒面和自己喜欢的咖啡。看着孩子吃得那么开心，温暖逐渐在小朵周身蔓延开来。
　　善良让小朵幸福地享受着付出的快乐，生活的细节丰富着她的思想，发酵着她的思维，提炼着她的灵魂。小朵有好多话要说，这些话一遍遍在她心里打着腹稿，明确着主题，于是，在给婆婆做好按摩后，她坐到电脑前，敲打着一个个自己喜欢的文字，QQ空间里留下了一篇篇自己的心情和故事。日子在欢声笑语中一点点度过。
　　思维的源泉如涓涓细流，她笔下流淌的是善良、娟秀和淑雅，是对孝心的如实解读。当文章一篇篇在杂志上变成铅字时，她感受到了莫大的鼓励。她迷上了写作，迷上了读书，在文字中阐述着美，在诗词间弘扬着善，生活因文字也更加有滋味。用善良完善着自己的小朵，由内到外洋溢着成熟女人的美。
　　有一天周到回来了，这次反常得一连住了好几天。临走的最后一天，他看着小朵的眼睛，严肃地说道：“小朵，我想让你在一张纸上签个字。”
　　小朵的心“嗵”地一下，落入了谷底，但是她还是继续保持着微笑，听他把话说完。
　　“但愿我的想法和做法你不要误会。”周到接着说：“这是我爱你的一颗心。”
　　接着他拿出了一张他签过字的公证书，又红又圆的公章明显地盖在那里，那么地醒目耀眼。小朵心里很急切地想知道上面写的是什么，但她还是缓缓走过去，接过了那份公证书。
　　仔细看完后，小朵的喉咙里发出细细的声音，她哭了，扑进了周到怀里，把他搂得紧紧的，久久不愿放手……
　　公证书的内容是——　　
　　我爱韩小朵，我愿意把我的一切毫无怨言地给她，包括家里的房子、存款，现在和将来的所有不动产。假如有一天她想离开我，我会净身出户不拿一丝一毫。此字据为了有效，特此公证。　　
　　底下是公证员的名字，还有醒目的公章。
　　小朵知道，老公用他的行动给了自己一个无声的承诺，这个承诺远胜过千万句的甜言蜜语，厚重而实惠。它渗透了老公给她的一份沉甸甸的爱，让她知道他们真的会牵手相伴，慢慢变老，携手一起走过生活中的风风雨雨、坎坎坷坷，直到生命的终点。
　　挽着周到的胳膊，小朵把他送到了车站。周到回过头，不断地嘱咐小朵，那份公证书签完字后好好地收起来。小朵望着他笑而不语。
　　目送老公乘坐的火车渐渐驶出站台，回到家里，小朵悄悄地收起了那张没有她签字的公证书。因为她知道，有的时候不一定每张盖有公章的纸上，都要签上自己的名字。也许，这份公证书永远会静静地躺在那里，直到她生命的终点。也许有一天他们真的会拿出来，但那也是以后的事不是吗。每个人，每件事，都会随着时间长河的流淌去一点点地变化，未来不是他们能够去预知的。既然预知不了未来，那么为什么不去好好地享受大自然赐予的美好，和身边每一个人带给自己的爱呢？
　　有了丈夫无私的爱，有了懂事的孩子，小朵辛苦并快乐着。
　　身体不好，生活勉强能够自理的公公，和躺在床上难以动弹的婆婆，常常被儿媳妇的孝心感动得落泪。都说久病床前无孝子，可儿媳妇一干就是四年。屋里屋外，孩子老人，家庭事业，就包括家里的门窗玻璃，下水煤气，亲戚走动等等等等，都要她一个女人家一个人去做。唉，真苦了这娃娃！
　　禅念告诉我们，佛门有个极乐世界，那里的人们四大皆空，无忧无虑。抛开了奢求的苦恼，把内心依附于一个善根之上，清心寡欲，乐善好施，如此才使心性得以聪慧，悟念得以升华，快乐才能常驻心田。
　　小朵并非禅道之人，也没有四大皆空，但她守善净心，将善根深植于自己灵魂之壤，所以才少有烦恼，常有欢乐。
　　从小身体不好，小朵在母亲苏卿的建议下，很早就开始信佛。现在她又开始抽空学习一些佛学的知识。她还在和婆婆的聊天中请她给自己讲讲这些。她知道了，大凡人生来都是一样的，善根是相同的，后来受不良世风熏染，外界环境影响，有人善守其根，有人却被世情冷暖磨掉了。人生真的是很短暂的，拼死拼活顶多就一百年光景。当一个人感叹人生一世、草木一秋时，真的不如在心底好好修修自己的善根，平静步人生，释然观天地，这样也许会得到更多的快乐。
　　小朵是辛苦的，但她认为自己活得比别人幸福。《燃灯之歌》是小朵最喜欢的一首歌曲，优美曼妙的旋律，饱含哲理的歌词，空灵动听的声音，随着洞箫的吹奏，琵琶的弹拨，碰铃的轻击，使得曲调每每奏起时，总能为自己带来心灵最深处的震撼……　　
　　点一盏明灯，燃希望之火，照亮黑暗的每一个角落。
　　远离迷惘，解开疑惑，海天任遨游。
　　阿弥陀佛，阿弥陀佛，欢喜自在心开阔。
　　不沾尘埃，菩提静坐，开莲花一朵朵。　　
　　婚后第八年，小朵的店也歇业整整三年了。
　　六月的一天，婆婆的病再次复发，住进了医院，从那天起，婆婆成了植物人。不再有人和小朵说话了，小朵默默地做着这一切，依旧翻身、擦洗、按摩。现在喂饭更不容易了，婆婆不能张嘴，她就左手慢慢地掰开婆婆的嘴，右手把温度合适的流食用汤勺一点点送进嘴里。
　　每日的辛劳，小朵都不怕，她最恨自己力气太小，每次翻动婆婆的身体都快要使她眩晕。但是她必须坚持，一次性翻不过来，就给身下支上枕头，第二次把老人翻过身来。
　　婆婆自瘫痪之日起，大小便就不能自理，那时候好歹老人还能说话。现在不行了，经常会小便在床上，就需要及时更换地方。小朵把老人放在大床靠左的地方，如果弄湿了，就把老人翻个身，实在翻不动了，就先把腿脚抱到右边床铺，再把头和身子挪过来。大汗淋漓的她做得很自然，在公婆面前，她始终保持着那份淡淡的微笑。
　　每晚小朵都要起来三四次，给婆婆翻身，怕生褥疮。为了不影响女儿的睡眠，她把手机闹钟调成振动，放在枕边。时间久了，她经常会按时醒来，闹钟也不再起作用了。天快亮的时候，还要给婆婆排便。由于老人全身用不上劲，没了知觉，大便排不出来，小朵便戴上胶皮手套帮婆婆抠便。
　　再大的辛苦小朵不怕，可是暑夏的一天晚上，一件小事，却让小朵深受震撼。她忙完后，安顿好半夜起床的女儿，看着窗外树梢上的月光，拿起了笔，急切写了起来……
　　
　　宝贝——
　　今夜妈妈已无法入眠
　　凝视你恬静的小脸
　　泪滴在妈妈衣襟落满
　　吻干你脸上的泪珠
　　但愿你的梦依然香甜
　　就让刚才那一幕
　　在你的童话世界里烟消云散
　　
　　宝贝——
　　你的举动给了妈妈太多震撼
　　虽然这是深夜
　　虽然你睡得那么安然
　　妈妈真的不想让你看见
　　看见长年卧榻奶奶的便秽
　　粘在妈妈的
　　手掌指尖
　　
　　宝贝——
　　什么时候你悄悄醒了
　　悄悄站在奶奶卧室门前
　　妈妈不经意地回头
　　看到你一脸泪珠
　　如滴露的小花
　　如含苞的蓓蕾
　　如睡衣包裹的红莲
　　
　　宝贝——
　　你的举动让妈妈有太多心酸
　　妈妈不想让你
　　过早知道生活的艰辛
　　可你却伸出小手
　　帮妈妈收拾一切
　　整理奶奶床前的零乱
　　很认真——没有丝毫怨言
　　
　　宝贝——
　　你可知道
　　泪水已在妈妈心底泛滥
　　太小的你用行动告诉妈妈
　　身教胜过万言
　　一天天长大的你
　　会让妈妈欣慰
　　此生不再有遗憾
　　
　　在服侍婆婆的几年里，小朵渐渐感觉到了自己的衰老，脸色比以前更加苍白，多次站起后眼前发黑，流鼻血也成了常事，这些她都撑过来了。在周到回到家的短暂时间里，总是想帮小朵多做一些，减轻她的负担。小朵却总是要自己做，特别是服侍婆婆的细节，她不放心别人，包括丈夫。丈夫为此常常感动得一塌糊涂，她也只是抱抱他，一笑而过。
　　初秋的晚风轻柔，小朵和周到早早吃过晚饭，十指相扣漫步在离家最近的金玉公园。休闲的人们或坐或走，在青草绿树旁浅声说笑。
　　两人走过林荫小路，绕过人工湖，过了鹅卵石铺成的小桥，拾级而上，来到了小山上的烈士陵园。宽敞平坦的广场上，纪念碑如一把三棱箭耸立在山顶。两人站在高大的石碑前，默哀三鞠躬。周到双掌合十，口中默念着什么。小朵轻轻地问他对烈士说什么了，他微笑地把小朵轻拥在了怀里……
　　沿着洁净的石板路，两人轻轻地行走在每一位烈士的身旁。以前小朵偶尔看到坟墓，都会有一种阴森森的感觉。今天不知道为什么，她没有了那种恐惧感，轻念着每一位烈士的名字，有的是对烈士的怀念和敬仰。
　　晚风送来阵阵花香，叫不出名字的许多鸟儿盘旋在陵园的上空，有的一飞而过，有的聚集在石阶上，还有的停落在烈士的石碑上叽叽喳喳，尖尖的小嘴对着石碑偶尔啄上几下……
　　夕阳早已落下，如血的晚霞也不见了，天一点点暗了下来，四周一片寂静，轻雾笼罩着整座烈士陵园。小朵和周到牵着手，缓缓走出了烈士陵园，小朵的心里潮起一种异样的情感。
　　对于烈士，小朵总有一种说不出来的亲切和感动，也许是因为早逝的父亲也当过兵的缘故吧。
　　小朵记忆里的父亲清瘦而高大，总是笔直地挺着胸膛，脸上时常挂着憨憨的笑。复员后，父亲成为了生产队里的林业管理员。小朵时常趁母亲不注意，偷跑到果树林里坐在父亲的腿上，撒娇地让父亲给她摘苹果吃。父亲也总是笑刮着她的鼻子说馋猫，疼爱地把她放到地上，走到树下拾起落在地上最大的苹果，在他的衣襟上擦净，放到小朵伸出的小手里说：“树上的苹果不能摘，那是叔叔、伯伯和爸爸盼望的秋收成果。”小朵不是很懂父亲的意思，大口地咬着苹果，心里想，有苹果吃就好。
　　听母亲说，父亲当兵时是文书，几经周折才和在村里做医生的母亲结了婚。满天星斗的夏夜里，爱好诗词的父亲，坐在庭院里，拉着他钟爱的二胡，教女儿一遍遍地唱着：“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父亲也手把手地教她们读写古诗词，从《咏鹅》到《春眠》，从《凉州词》到《从军行》，从《望月怀远》到《阳关三叠》……
　　父亲很幽默，经常给母亲写打油诗。有一次父亲去赶集，碰巧母亲也出诊去了，他就给母亲留了一张纸条，写道“苏卿我的妻，今日去赶集，买回小鱼虾，回来就饭吃。”还在后面画了一只大公鸡牵着三只小鸡。母亲回来看了纸条，逗得笑出了眼泪。
　　父亲的胃不太好，是军队的条件太艰苦落下的毛病，父亲却毫无怨言。那时家里的生活条件不是很好，母亲为了父亲的胃不受委屈，时常为他做嫩嫩的鸡蛋糕。全家人围坐在饭桌前吃饭时，小朵发现自己的碗底埋着一块鸡蛋糕，再看看，姐姐的碗里也有。母亲叹了一口气，边责怪父亲，边把自己碗里的鸡蛋糕往父亲碗里拨。父亲迅速用筷子压住母亲的筷子，笑着说：“看着你们吃，比我自己吃着香。”小朵吃得很香，却看到母亲的眼里含满泪水。
　　也许是被妈妈关在屋子里时间久了的缘故吧，四五岁的小朵性格比较孤僻，和其他孩子玩耍时，急了就把伙伴的脸抓破，被伙伴的家长找上门来。探亲在家的父亲一边陪着笑脸，一边让小朵道歉。倔强的小朵撅着小嘴，站在那里不吭声，父亲就一遍遍地向人家陪不是。送走了还在气头上的家长后，母亲扬起手就要揍小朵时，被父亲制止了。他转而用温暖的眼神看着小朵说：“做错了事不怕，怕的是你不敢承认自己做错了，不敢去改正，那就不是勇敢的孩子。”小朵想了想，给父亲点了点头，自个跑到伙伴家里道了歉。父亲问：“朵朵，为什么愿意去道歉了呢？”小朵看着父亲大声说：“因为我想做个勇敢的孩子。”父亲激动地把小朵搂在了怀里……
　　一生辛劳，只关爱别人，很少爱惜自己的父亲，胃病逐渐加重，渐渐演变成食道癌。知道了病情后，父亲很坦然地拉着母亲的手，恳求她不要再花冤枉钱。母亲拼命地摇头，无声的眼泪止不住地流。
　　寒冷的冬日里，父亲紧拉着母亲的手，带着千万个不舍离开了这个眷恋着的世界，那双牵挂的眼睛却没有合上……
　　那个清晨，雪花飞舞，六岁的小朵，哭喊着送别父亲。当她追着灵车跑出好远的时候，一个踉跄，重重地摔倒在雪地上。母亲跑过来扶起她，把她深深地搂在怀里。她也一边哭着，一边用稚嫩的小手，一次次为母亲擦去腮边的泪。几次晕厥的母亲在众多亲友的搀扶下，紧紧地牵着小朵和姐姐的手，回到没有了父亲的家里。
　　父亲走后的日子里，母亲说小朵懂事了。渐渐长大的小朵，也经常去父亲的坟前，告诉他自己成长的点点滴滴。她还带着父亲生前钟爱的二胡，一曲《送别》从她的指下流出，悠扬哀怨，如泣如诉，在山谷里久久回荡……
　　子欲孝而亲不待！
　　每每想到这句话，她就想起了自己小学四年级写的作文《父亲》，她就默默流泪。她一直羡慕别人的父母都健在，而自己只剩下年逾花甲的母亲了。
　　一首七律在又一个清明节的前夜，和着泪水写成——
　　
　　蛩声断续正阳春，儿欲还乡祭旧坟。
　　千唤难惊严父梦，卅年方懂寸晖心。
　　思亲蜡尽聊清梦，望壑人归拭泪痕。
　　苦雨荒山春草地，离别一曲绕黄昏。
　　
　　小朵停止了打字，擦干了泪水，在心里说道：父亲，女儿知道该怎么做。明天就是清明节了，我会带着我的女儿——您的孙女去看您，和您唠唠嗑，把一曲《送别》再次为您奏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