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回：帝君一梦忧涔阳 罪臣负荆又用命

　　自索那罗死后，朝廷久不闻知晓涔阳血案的几个露网之鱼缉灭的消息，兵部也查无音信。本来进兵玉屏的彰泰、赵鼎是有线索可以提供的，但他们力图减少麻烦，不去沾惹这分外之事，所以就抱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心理，以“什么也不知道”一句推之万里。那郭四海也就无可奈何了，只有等待受责罚了。
　　却说康熙为此事一直胸怀压力，积虑在心，只是近年来平叛收边的统一大业压着，必须日理万机，不敢分散精力。康熙二十年冬，清军进入云贵省城，吴世璠兵败自杀，至此历时八年的三藩之乱被平定，他才松了一口气。但这口气并没有松多久，那涔阳血案之事又被记忆提起，以致心情焦虑，寝食不安，日思夜寐，戚戚成梦。
　　一次，竟然梦见那涔阳地面，湖水如火焰一样燃烧起来，只见那熊熊火焰燃烧一会后，忽然化作一条巨大火龙，腾空而起，盘旋飞跃，把个朗朗青天，顷刻间燃烧起来。康熙见状，大惊失色，遽然惊醒，方知是梦。虽然如此，还是心魂不定，冷汗不止，不知吉凶。第二天早朝，他向臣下描述梦境，那些文臣武将，各抒己见，莫衷一是。
　　只见一臣整衣上前跪拜道：“恭喜万岁爷，此乃‘火龙’也！主大清吉祥之兆！”接着娓娓而道：据《山海经》里的故事，上古时候，盘古涅磐，元神化为三清，一为道德天尊、二为元始天尊、三为灵宝天尊。身体化为十二祖巫，其一为帝江，司空之神；其二为句芒，司木之神；其三为蓐收，司金之神；其四为共工，司水之神；其五为祝融，司火之神；其六为天吴，司风之神；其七为强良，司雷之神；其八为翕兹，司电之神；其九为烛龙，司时之神；其十为奢比尸，司气象之神；其十一为后土，司土之神；其十二为玄冥，司雨之神。这火神祝融，兽头人身，身披红鳞，耳穿火蛇，脚踏火龙，在共工争夺天下之时，其与之战于江湖，大获全胜。共工败后，怒触不周山，导致天河水倾泻人间，为平衡水火之力，祝融遣派火龙升天，方使天下太平。今陛下之梦状，正应火神胜那共工之后的火龙升天之象。
　　于是群臣中小议：极是，你看那李自成、明王朝势力、吴三桂逆贼，不正是共工之类吧。今天下将平，火龙来应，正是大清治平盛世来临呢……
　　康熙听罢，面色微笑。
　　群议未了，又有一大臣上前跪拜曰：“吾皇万岁！万万岁！陛下之梦，乃火龙也，但微臣以为，主大清扬威四海，功业盖世之兆。”说罢，引《述异记》《太平御览》及《说苑》之说释曰：蛟千年化为龙，龙五百年为角龙，角龙千年为应龙，应龙分三色：一为黄龙，一为火龙、一为青龙。相传黄龙是上古时期黄帝的神龙，它曾奉令剿灭蚩尤而成为功臣；在禹治洪水时，曾以尾扫地，疏导洪水而立功。火龙是以火慑势的龙。全身有紫火缠绕，凡有火龙经过之处，则一切物体均被烧焦，一切腐朽皆成灰烬，其威风之大，甚于黄龙远也。青龙又称为苍龙，是司管东方之神。当然古典故事也有说过白龙的。那白龙是鱼化龙，《说苑》中就有“昔日白龙下清冷之渊化为鱼”的记载。如今陛下所梦之龙，乃火龙腾达之状也，是我朝入关以来所向披靡，无往而不胜，无坚而不摧的写照。
　　群臣又议极是。
　　康熙听罢，精神振奋。
　　此时又有一臣跪拜曰：“依微臣之间，万岁所梦之龙，乃陛下元神也！”
　　“此话怎讲？”康熙觉得此说新奇。
　　“如陛下恕罪不恭，微臣就以陛下名讳析之。”
　　“但说无妨！”群臣议梦，皆说吉祥，康熙心态非常平和，广开言路。
　　“微臣以为，那火龙乃皇上帝号及名讳也。”
　　“咦！”群臣听到此说，纷纷惊异。
　　“那‘熙’字下面四点，不是火部吗？那火上部件，正是龙盘旋飞腾之状也……”
　　“像！真像！越看越像……”
　　“皇上名讳中有一‘烨’字。有分教：烨也，曰火盛、曰明亮，合而总之，光辉灿烂也！”
　　“是吗？难道如此巧合？”康熙高兴起来。
　　“非巧合，乃必然。说明皇上是上苍应时授命的真龙天子，此番治世，必如火龙腾空，光辉灿烂也。”
　　“喔！原来如此！”群臣恍然大悟。
　　
　　可是在这众多大臣纷纷析梦赞梦之时，只有一位大臣每听一种分析都是默不作声，只以摇头示意。此人正是文华殿大学士冯溥也，康熙早已注意。散朝之时，康熙唯留此人，向御花园走去。
　　到了御花园，康熙微皱眉头，问道：“爱卿以为群臣之议如何？”
　　“谬论！谬论也！微臣不敢苟同。”
　　“哎！朕何尚不知？不可认真矣。但不知爱卿何以解梦？”
　　“微臣记得《诗•小雅•十日之交》有‘烨烨震电’句子。原诗说：
　　十月之交，朔月辛卯。日有食之，亦孔之丑。彼月而微，此日而微；今此下民，亦孔之哀。
　　日月告凶，不用其行。四国无政，不用其良。彼月而食，则维其常；此日而食，于何不臧。
　　烨烨震电，不宁不令。百川沸腾，山冢崒崩。高岸为谷，深谷为陵。哀矜之人，胡憯莫惩？
　　皇父卿士，番维司徒。家伯维宰，仲允膳夫。棸子内史，蹶维趣马。楀维师氏，醘妻煽方处。
　　抑此皇父，岂曰不时？胡为我作，不即我谋？彻我墙屋，田卒污莱。曰予不戕，礼则然矣。
　　皇父孔圣，作都于向。择三有事，亶侯多藏。不慭遗一老，俾守我王。择有车马，以居徂向。
　　黾勉从事，不敢告劳。无罪无辜，谗口嚣嚣。下民之孽，匪降自天。噂沓背憎，职竞由人。
　　悠悠我里，亦孔之痗。四方有羡，我独居忧。民莫不逸，我独不敢休。天命不彻，我不敢效我友自逸。
　　此诗反应的是上天对人类的警告，预示的是有关君国的灾难。”
　　“喔！”康熙一惊。
　　“所以，微臣以为，皇上梦象乃‘血龙喷清’。”
　　“细细说来！”
　　“圣上所忧者，涔阳血案也！”
　　“正是！太监误我、哈木日坏我、郭四海庸碌，寡人能不忧吗？”
　　“陛下不仅是辟疆之君，更是恤民之君。这恤民清誉，几人能知？那些好大喜功之辈，沿承旧习，以杀戮慑民，岂是明智之举？”
　　“爱卿晓朕肺腑也！”
　　“但事已至此，只能用时间解决问题了！”
　　“如何解决？”
　　“想陛下梦兆，那血案影响，不可罢休！”
　　“正是呢！”
　　“烈火肇于湖泊、火龙起于涔阳、焰势烧于清天，此皆为‘烨烨震电’也！”
　　“知朕所患也！”
　　“涔阳，凶地也！虽然富庶，灾祸不断。远且不说，闯贼割据、明军争夺、吴三桂在此反复加兵，那里百姓既深受其害又磨练得强悍刁钻，不服归化。此一血案，又不知种下了多少敌对火种。这正是圣上梦兆。”
　　“此事必谋消释良策，不知爱卿有何打算？”
　　“微臣以为：风水之说，虽然不可尽信，但也不可尽废；百姓之口，虽要广开言路，但于那关键之事上不可不堵；文案典籍，虽要习读，但对于那些有碍于朝政之记，不可不改。还有那涔阳治所，不可不弃也；涔阳之学，亦不可不紧也！”
　　“妙哉！细细道来！”
　　“断风水以绝涔阳人脉；戒舆论以禁‘涔阳’之言；查典籍以没‘涔阳’之史；废治所以划归它属；紧书院以减学者。如此几代百年之后，再外迁新民，涔阳少官宦士人，世不传有涔阳，书不载有涔阳，学不求于涔阳，则岂有火煮大熙，孽龙乱清焉！”
　　康熙听罢，拍手叫好。当夜，留冯溥在那待朝殿，与之策划细策方案。
　　
　　一日，皇上又内招郭四海到后殿，郭四海一听又要进后殿，禁不住胆战心惊起来。他太了解进后殿的玄机了。一般情况下，那帝王之家的可议之事，都是在朝廷大殿吸纳群议处理的；而不可议之事，都是在后殿或御花园密议处理的。这密议暗处之事，无非两种，一种是密授口谕，吩咐某人去做某事，这事由于有不可公开的禁忌或苦衷，故不下圣旨，仅口谕而已。但其口谕的权限影响，不亚于圣旨，有时候其要求比执行圣旨甚至还要严格。再一种就是对于办事不力，或皇上以为心患之事之人，不方便别人插手，必亲自为之，故只有密招于后殿或御花园来解决。
　　这郭四海接太监传皇上密招后殿的口谕后，自然紧张。他知道，此次之行，非为前一种，乃第二种也。这前一种，就是责成督办涔阳血案灭口之事，可是此事至今没有结果，派出的人杳无音信，知已失败，无可闻之了。鉴于此情，郭四海知无法交代，今听皇上内招，知是来处理他了。
　　这天上午，郭四海来了。
　　康熙帝近来连日理政，身体很累。今日早朝之后，在后殿御书房批阅了文书案牍几十份，不知不觉伏案小睡了一会。及至醒来时，见内侍太监告曰：“皇上：郭四海在外等候很久了！”
　　“传他进来！”
　　于是太监于帝之御书房内高声宣曰：“郭四海觐见！”
　　只见御书房外有声音传来：“罪臣不敢面圣！”
　　“莫非要朕接你不成？”
　　“罪臣郭四海岂敢？只是诚惶诚恐、战战栗栗，不敢玷辱御书房也！”
　　“扭扭捏捏，岂是武将所为！大将军敢顶天立地，也敢粉身碎骨，为何不敢面对现实？”
　　这康熙之言，振聋发聩，郭四海为之一惊，知又忤逆了皇上脾性，不禁汗如雨下，于是，斗胆进来了。
　　此时康熙坐在御书房太师椅上，只听得外面悉悉索索了一阵，进来一人。此人如何，康熙抬眼一看，大吃一惊。但见他上身赤裸，发辫凌乱，背背一捆荆条，跪地爬行而来。进到御书房后，五体投地而伏，口称：“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罪臣知错，虽万死无怨也！”
　　“前面可是我朝一品大员，兵部尚书！”
　　“罪臣知尸位素餐也！”
　　“如此狼狈猥琐，何堪此任？”
　　“罪臣知失职矣！故尔，特来和朕演廉颇与蔺相如故事么？罪臣本意不在用廉颇和蔺相如之身份相比也，而在取其负荆请罪之认罪诚意以救责罚也！”
　　“可知那负荆请罪之结果吗？”
　　“将相和，邦国强，天下安！”
　　“那么你也是这么想的么？”
　　“？”听康熙此问，郭四海知眼下以廉颇和蔺相如故事推及他和皇上的身份及关系，多有不当，于是无言以答。
　　“你既然认为自己有罪，那就说说罪在何处吧！”
　　“涔阳之事，用人不当，处事不力，以致缉拿无果，线索尽失，给皇上清誉留下后患……”
　　“算是还有自知之明……可知如何处罚么？”
　　“微臣本该早死，但事关重大，不敢自专，唯愿圣上责罚以警后世也！只是臣死之后，祈求皇上念吾先辈几代有功的份上，让有薪火传承，不辱祖宗罢了！”
　　“朕之责罚于人，可是听人安排的么？”
　　“微臣不敢！只是在愧对朝廷之时，也羞于黄泉之下去见祖宗了！”
　　“你既‘负荆’而来，朕要你不只‘请罪’，更要‘请命’。世人只知廉颇当初‘负荆请罪’的故事，可忽视了他‘负荆请命’的内涵：其‘请罪’实为‘请命’，担当保家卫国之大任也！这家国大事，岂是一个‘请罪’可以了结的？那‘请命’才是‘正理’！”
　　康熙一番闻所未闻的独到见解及宏论，郭四海听了，为之一惊，同时又一振。其“惊”也，圣上不愧为圣上，不仅博学多闻，而且洞火独见，非常人能及，故佩服之至。其“振”也，皇上仍有用人之意。于是，起身正跪，三叩九拜感恩曰：“谢主隆恩！微臣负罪请命！”
　　此时皇上叫侍读太监从郭四海背上取下荆条呈送上来，拿在手中，看了看，说道：“这荆条还带刺呢！”
　　“是微臣特别选的！”
　　“确能疼身，但不知能痛心否？”
　　“陛下若有吩咐，罪臣万死不辞！”
　　“朕派事下达，是要办事之人死的么？别像海山海图兄弟了！”
　　“罪臣知矣！一定成功！”
　　于是，康熙令郭四海起来，和他到御花园去了，后面一个人也不让跟上！
　　欲知皇上为何与郭四海逛御花园，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