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载八

　　十三
　　我们穿过一个惨不忍睹的战场。到处是残破的战旗，到处是肮脏的尸体，到处是拍打着翅膀的乌鸦，地上唯一的活物，是几匹红着眼睛的狼。“师父，我觉得我们七星镇受到土匪欺凌已经够惨的了，没想到这些人都像猪狗一样，死了也没人管，比我们还惨。”
　　小黑遇到事情的时候，总是没完没了地感叹，聒噪不休。
　　马似乎也会心情沉重，放慢脚步，我们慢慢穿过悲怆的战场。
　　站在漫山遍野的尸首中，彼时彼刻，才真正觉得生命的渺小。披甲上阵之前，他们哪一个，没有意气风发，没有英雄豪迈，没有杀敌建功的男儿气。当然，还会有依依不舍的恋人，语重心肠的母亲，肝胆相照的战友。他们可能是战士，可能是拉来充军的，也可能是将军。
　　死亡的样子都一样，没有高贵与卑贱，死就是死，每一具尸体都会腐烂。
　　小黑指着远处的一个低矮的地方对我说：“师父，你看那边，好像有活人。”
　　我注意到，在起伏的地方，有黑影在挪动，仔细看，好像是两个人。
　　“我们过去看看。”我对小黑说。
　　我和小黑勒马往黑影的地方走去。
　　是两个衣服褴褛肮脏的老汉，佝偻着身子，在挖土坑。
　　见我和小黑走过来，两个老汉同时抬起头来看着我们，他们的脸像地上横七竖八的尸体一样肮脏，两枚眼睛却无比明亮。如果不是眼睛发出冷光，一定会让人误以为是站立的尸体。
　　小黑开口问道：“两位大叔，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两位老汉面面相觑，其中一个把铲子立起，道：“看两位，从塞外来的吧？”
　　小黑嘴快，说：“你说对了，我们是从七星镇来的，你们这是在做什么？”
　　老汉说：“我们啊，你看看就知道了，在埋人呐。”
　　小黑问：“埋人，为什么是你们在埋，对了，为什么会死那么多人？”
　　老汉说：“我们不埋，还有谁来埋，当做好事了。这一仗打的，人都死光了。”
　　小黑无比好奇，问道：“为什么要打仗，谁和谁打？”
　　老汉看了小黑一眼，说：“还能是谁，九王爷和皇帝要争江山，真正打的，不是他们，是老百姓，是士兵啊！这九王爷，位高权重，野心勃勃，但这江山却不是他的。这皇帝呢，人是懦弱了一点，也没什么才华，但人家一生下来就是太子，就是要当皇帝的呀。当了皇帝，又有九王爷这位庶出的哥哥，这哥哥又偏偏能力太强，野心太大，这仗能不打起来吗？”
　　小黑天真道：“那既然是兄弟，像分家一样，你一半我一半不就行了，打什么？”
　　老汉哈哈大笑，说：“分家？小兄弟，这可是江山啊，江山不容二主。”
　　小黑还想问什么，我打断他，道：“老哥，往前面走，可有市集？”
　　老汉摇摇头：“往前走百里，都没有集市啊。要想到集市，最近的要到黎阳县，骑马，也要两天。以前，路上本来有一家客栈，就是茶商盐商住，现在兵荒马乱，听说也关门了。”
　　“那两位老哥，你们是从哪里来的？”
　　“我们是从关内来打猎的，遇到了这场大仗，有几个官家给了我们一些银子，让我们把这些士兵埋了。这天寒地冻的，也没人管他们，想着可怜，就答应了，虽然死在他乡，好歹也让这些士兵们入土为安吧，我们都埋了五天了，天太冷，干得也不快，不知道还要几天啊。”
　　老汉说着，看了看漫山遍野的尸体，眼里充满了无奈。
　　小黑突然回过头来对我说：“师父，我们帮着把他们埋了吧，碰也碰上了。”
　　我没说话，这茫茫的尸海，要真全部填了，得费多少时间？
　　老汉呵呵笑道：“小哥这话，听着就让人感激啊，两位义士若真能搭把手，让这此异乡亡魂入土为安了，这猎我们也不打了，可以和二位一起回去了。”
　　小黑说：“师父，我们就帮帮忙搭把手吧，你看如果我们不帮，这要埋到什么时候？”
　　
　　死一个人的时候，觉得畏惧。但漫山遍野的时候，就很麻木了。何况，我是一名杀手，一名以刺杀为生的人，早已习以为常于死亡。况且，我还要在下一个刺客找到我之前，把张铁手的银子送到猫头岭，他老婆和孩子的手中。因为我不知道能不能打得过下一位刺客。
　　老汉见我不语，道：“这位义士要有难处，也不打紧，做这种事要自己愿意才行。”
　　小黑叫道：“师父，你是不是嫌这活赃累，你可以不做，等我就行了，我帮着埋完了，我们一起走。”看着这孩子固执的样子，似乎帮忙掩埋这些尸体的事情，他做定了。
　　也罢，反正我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自己会死，能做一件好事算一件好事吧。
　　我跳下马，捡起地上的一把铲子。小黑喜出望外，也立马跳下马。
　　老汉拱手道：“多谢两位义士，官家给的五十两银子，我们平半分。”
　　我说：“不必，银子是你们二位的。”
　　小黑说：“对，我们就不要银子了，银子全是你们的，我和我师父，就是在做好事。”
　　小黑对他旁边那位一直沉默的老汉说：“大叔，你们家里哪里的？”
　　一直说话的老汉解释道：“他不会说话，十年前被一只毒蜂扎住了舌头，变成了哑巴。”
　　哑巴老汉抬起头，对我和小黑，报以善意的笑，那笑在冰天雪地的尸海中，在肮脏的脸中绽放开来，既温暖，又怪异。这是我这一辈子，所见过的最让人难以忘记的笑。
　　
　　十四
　　拖着一具具尸体，摆放在长长的泥坑中。虽然见过很多人的死亡，但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多尸体。记得第一次面对尸体的时候，我十二岁，跟师父偷偷练习刺客之术。那天，师父把我带到一处山谷，从袋子里抖出一具血肉模糊的尸体，吓了我一跳，我都快哭了出来。
　　师父问：“你最害怕的东西是什么？”
　　我战战兢兢地回答：“师父，我最害怕死人。”
　　确实，我最害怕死人，为什么害怕，我不知道。
　　师父说：“很好，那你就好好看看它。”
　　我还是不敢看，说：“师父，我怕。”
　　师父大声说：“你怕什么，啊，怕什么，这只是一具尸体。”
　　我还是不敢看：“我怕，那是死人。”
　　“死都死了，有什么好怕的。睁开你的眼睛，睁大，看清楚。”
　　“师父，我害怕。”
　　我强烈地感觉到，自己的每一个细胞都在发抖，每一寸皮肤都在漏着凉嗖嗖的风。
　　“你怕什么，啊，这只是一具死尸，又不是豺狼虎豹，会吃了你啊！”
　　“人死了，会变成鬼的。”
　　“死了就是死了，变成什么鬼，死了就是一堆烂肉！”
　　“真的，师父，人死了会变成鬼的。”
　　师父突然和颜悦色地对我说：“那你告诉师父，什么是鬼？”
　　“师父，我真害怕。”
　　“鬼是不是很厉害，会吃人的。”
　　“是的，师父。”
　　“你放屁，要是变成鬼了，有那么厉害，你师父我都不要做人了，都想变成鬼。”
　　师父扭着我的脸去对准那一具血肉模糊的尸体，说：“你给我听清楚，这个世界上最可怕的不是鬼，也不是死人，而是活人。鬼和死人，是不会要人命的，只有活人才会。”
　　在师父的强迫下，我不得不面对那一具尸体，那是我生命中的第一具尸体。
　　很多年以后，当我面对千千万万具尸体的时候，我深深地体会到活着的人各有各的不同，尸体都是一样的。高贵的，卑贱的，高尚的，肮脏的尸体，都是一样的，都会腐烂，都会发臭，都会爬满蛆虫，都会流出浑浊的尸水。一个人想要与众不同，只能是活着的时候。
　　师父逼迫我睁着眼睛，一刀一刀地插进尸体里。
　　我至今依然清晰地记得，那种带着铁锈味的尸体味。
　　当我把这一具尸体插得面目全非的时候，师父问：“你现在还害怕吗？”
　　我神情木然地说：“害怕。”
　　“害怕的话，你今晚就抱着他睡吧。”
　　我吓了一跳，说：“师父，我不害怕了。”
　　师父的脸上绽放出一丝诡异的笑，那天晚上，睡前，他还是给了我一具骷髅。
　　“师父，你这是要干什么？”
　　“从今天起，你就要抱着他睡觉。”
　　“为什么啊，他是死人！”
　　“不为什么，我让你抱着，你就抱着。”
　　那时候的师父，十分严厉。如果不按他的说法去做，就会毫不留情地抽打我。
　　无可奈何，我只有一边发抖，一边抱着骷髅入睡。
　　我一连做了十几天的恶梦之后，对于尸体和骷髅，已经像是我亲密的战友了。
　　
　　一个人一生最大的超越，就是去克服自己内心的恐惧。克服最大的恐惧的做法，就是面对它。你越害怕什么，就越要睁大眼睛去看什么，如果做到了这一点，你就实现了一个新的跨越。这是后来师父告诉我的，你害怕，但不能逃避。作为一名刺客，最大的敌人，是害怕，一旦害怕，就会露出破绽，一旦露出了破绽，就会给人以可乘之机，离死也就不远了。
　　“所以，你不仅要克服对尸体的惧怕，还要做到面对世界上所有的一切，都无所畏惧。”
　　我问：“师父，是不是所有的刺客，都要对所有的世界不害怕。”
　　师父说：“不是，当然不是。人有高低胖瘦，刺客也有三六九等。但是，既然要做一名刺客，就要做最好的，如果你是次好的，有一天，可能会被最好的一剑杀死。作为一名最好的刺客，除了技艺高超之外，还要有一流的必理素质，足够冷静。任何对手都会有弱点，再好的防备都会有机会，关键是看你足不足够冷静，有机会去找到这些破绽和机会。”
　　师父总是这样教育我，我不知道其他的刺客是怎样接受训练的，但师父是这样教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