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载七

　　十一
　　当我们刀剑出鞘的时候，决斗已经开始了。我们的注意力，意志力都已经开始较劲。雪花在四周飞舞，风开始呼呼地吹，我死死地注视着张铁手，张铁手也死死地盯着我。我们的眼睛眨也没有眨一下，任凭雪花在四周纷纷扬扬地飘落，我们彼此内心的跑动，静像湖水。
　　师父说：“一个人如果能够真正的静下来，他可以听到自己血液流动的声音。”
　　此刻，我正听着自己的血液流淌着，静下来，一切就会慢下来。
　　我甚至看到雪花，在我的睫毛上挂着。我看到张铁手的眼睛，慢慢变亮，变红。然后是一股烈火喷涌出来。我感到我的眼睛，变很越来越宁静，像大海一般渊深，波澜不惊。
　　雪花，一枚一枚地飘落，每一枚我都可以看清它们的样子。
　　我相信，张铁手也会看见。
　　我们甚至都可以在对视中，知道自己在打斗。
　　这是一个刺客，或者剑客，在面对高手时的基本反应。我们要在意念中，把彼此要打斗的可能想一遍。好的，或者坏的。甚至可以想，如果自己的剑被他劈断了之后，怎么办。
　　雪花纷纷扬扬。
　　一片两片三四片。
　　五片六片七八片。
　　雪花纷纷扬扬。
　　每一片都与众不同。
　　世界只有雪花飘落的声音。
　　世界只有我和张铁手心跳的声音。
　　我知道，他是高手。
　　他知道，我是高手。
　　当我看到他的睫毛动一下的时候，刀在地上划出一道彩虹。
　　刀的“嗡嗡”声从雪花里传来。
　　我的剑也在那一瞬间，在空中发出“呜呜”的声音。
　　这种声音比雪花的声音响亮，也比雪花的声音寒冷。
　　像是血液流淌的声音。
　　终于，我们在大雪纷飞中生死决战。
　　
　　我感觉这并不是拼命，而是一次表演。刀和剑，正像一对起舞的雌雄孔雀。是的，这是一支舞蹈，一只演奏在冰天雪地的旷野，一支孤芳自赏，相濡以沫的舞蹈。这是我练武这么多年来，也是我当刺客这么多年来，第一次觉得，原来拼命也能够这样的酣畅淋漓。
　　再美妙的感觉，也会以皮肉的疼痛为高潮。
　　张铁手的刀，划过我的左臂，我的剑，却划过了他的胸膛。
　　血一滴一滴。滚烫地落在雪地上，变成了一朵朵绚烂的梅花。
　　张铁手看了一下地上的血，冷冷道：“你是个高手。那些死在你手下的刺客，真没冤。”
　　“你也是个高手。”
　　张铁手嘴角勾起一丝笑容。
　　“只可惜，我们两个高手，必死一个。”
　　“为什么你要非杀我不可？”
　　“这是盟规。”
　　“盟规又怎么样，难道盟规让你死，你也要是死吗？”
　　“是。”
　　“你不觉得这是迂腐。”
　　“换一种说法，这叫忠诚。”
　　“如果不是因为这样，我们或许是朋友。”
　　“没错，如果不是这样，我们或许可以一起喝酒。”
　　我和张铁手，是在打斗的过程中知己知彼，然后惺惺相惜。
　　“不过，现在也还不晚，我有酒。”
　　“拿来吧，这是我们最后的机会。”
　　我把酒从包袄里拿出来，甩给张铁手。
　　张铁手拧开瓶塞，喝了一口，又甩还给我。
　　“好酒。”
　　我喝了一口，又甩给他。
　　“好刀法。”
　　他喝了一口，又甩给我。
　　“好剑法。”
　　你来我往十次左右，一壶酒被喝完了。
　　我把酒壶扔向天空，说：“来吧。”
　　张铁手大吼：“让我们痛快地打一场。”
　　酒喝完了，我们进行了一场你死我活的搏杀。
　　
　　我不知道我们到底打了多久，但是我的身上，到处都是伤口。地上的白雪，变成了红色的一片。张铁手的白衫，变得色彩斑斓，冰天雪地的旷野，仿佛盛开了一朵妖艳的红莲花。
　　张铁手高举着刀，以一种很不专业的搏命姿态，向我冲来。
　　他很快，也很慢。
　　我已经没有力气去躲避了。
　　这一刀，他已经打算破釜沉舟。
　　或者我死，或者他死。
　　他奔跑已经用尽了全力。
　　在那一瞬间，我的剑离手而去。
　　贯穿了他的身体。
　　“好剑法。”
　　定格在半空中的张铁手，说出了这句话。
　　我踉跄过去，扶着张铁手。
　　“你赢了，希望面对下一位刺客，你也这样走运。”他说。
　　“对不起，我不想接受盟规的制裁。”
　　“你是对的，我们都只是在坚持自己。”
　　张铁手从他的怀里，拿出一大把的赌票：“麻烦你，在你死之前把这些赌票兑成银子，送给我老婆和孩子，就说，我在外面做生意，不小心，得病死了，他们不知道，我是刺客。”
　　张铁手说完这句话的时候，就死了。
　　我拔出蛇剑，一把滴着血的剑。
　　
　　龙虎相争，便是一死，必有一伤。张铁手死了，我遍体鳞伤。
　　这个时候，一个酒鬼一边喝着酒，一边走了过来：“精彩，精彩，这一战足可彪炳史册。”那人正是莫问我。江湖百事通，原来就是知道什么地方有事，就去什么地方凑热闹的。看来，想知道江湖上所有的事情，还真不是件简单的事。不仅狗鼻子要够灵，狗腿还要跑得够快。
　　小黑过来扶我，我说：“我没事，不用扶，给我找把锄头，或铲子来。”
　　小黑说：“师父，你要锄头和铲子来做什么？”
　　“他是个令人尊敬的剑客，我要把他埋了。”
　　小黑说：“好的，师父，你在这里等我，我回镇上取来。”
　　“都说刺客冷血，没想到叶鸿孤有情有义。”莫问我一边说，一边拿笔在竹简上记录。
　　“莫问我先生，你是江湖百事通，我想问，下一位来杀我的刺客是谁？”
　　莫问我一愣，说：“你不知道我的名字吗？莫问我，什么都不要问我。”
　　“莫问我，好一个莫问我。”
　　“是的，莫问我，就算我知道了，也不能告诉你，这是我们的规矩。”
　　“你这样自以为是，就不怕我杀了你？”
　　“杀我？你就算杀了我，我也不能告诉你。”
　　莫问我记录完，喝了一口酒：“走了，英雄，后会有期。”
　　
　　十二
　　小黑带来的，不仅仅是锄头和铁铲，还有镇长等一大批人。他们抬着一块上书“侠肝义胆”的牌子。镇长来到我的面前，看着张铁手死在旁边，我又伤痕累累，说：“大侠，你们这是？”我不想隐瞒七星镇的每一个老百姓，便如实相告：“我就是刺客叶鸿孤。”
　　“叶、叶鸿孤！”
　　“叶鸿孤？”
　　“刺客联盟追杀的叶鸿孤？”
　　“不可能，不是说叶鸿孤是冷血杀手吗？”
　　“对啊，我们亲眼见的，可是路过不平拔刀相助的侠士啊！”
　　“就是，这样的人怎么可能是刺客？”
　　“我可不信。”
　　“我也不信，大侠是怕我们留他，敷衍的罢了。”
　　面对人们的迷惑，惊讶，我重复一遍：“我是刺客，叶鸿孤。”
　　我再次强调，令在场的声音都静下来。
　　镇长顿了顿，说：“不管你是谁，都是对我们七星镇有大恩的人，你就是我们的英雄。”
　　“对，对我们七星镇有恩的人，就是我们的英雄。”
　　“就是，刺客也好，侠客也罢，关键是对我们七星镇有大恩啊！”
　　“对他们是刺客，对我们可就是侠客。”
　　我突然感觉到缺少了些什么，便四处搜寻，小红没有在人群中。
　　当我在人群之外，十几米的地方看到她的时候，她低着头，慢慢走了回去。
　　那是一个背影，一个孤单、娇小的背影。
　　在全镇人的帮忙下，我们把张铁手埋了。
　　一个刺客。
　　一个被我杀死的刺客。
　　不知道曾经杀过多少人。
　　今天，死在了我的剑下。
　　我突然想到自己，会不会有一天也死在别的刺客剑下。
　　我把镇上送来的牌匾反过来，在上面刻上了：快刀大侠张铁手之墓。
　　全镇百姓希望我留下来，但是我有我的路要走。小黑站在旁边，还有他的姐姐。
　　“好好照顾你姐姐吧，我不过就是一名被人追杀的杀手，跟着我没什么好处。”
　　“不，师父，我还是要跟着你。”小黑显得很坚定。
　　妮子开口说话：“是啊，大侠，我弟弟想跟着你，你就收了他吧，你一个人在江湖上走动，也需要有一个伴，你不用担心他的安危，如果不是因为你，我们可能早就被土匪杀了。”
　　“我只是一个流浪于江湖的人，你跟着我能干什么？”
　　“师父，我可以跟你作伴，你走到哪里，我就跟你到哪里。”
　　“你知道，刺客联盟随时都会派人来杀我，我随时都可能会死。”
　　“师父，我知道。如果你真的死了，我负责替你办后事，把你埋了，给你立碑。”
　　镇长说：“小黑，怎可乱说话呢。”
　　“不要怪小黑，他说的是实话。”
　　“师父，你就让我跟着你吧。”
　　“你跟着我，谁来照顾你姐姐？”
　　“反正现在土匪都没有了，我姐姐又不是小孩子，她可以照顾自己。”
　　妮子说：“放心吧，大侠，我会照顾好自己的。”
　　“好吧，既然这样，你就跟着我，如果哪天我死了，你就回七星镇来。”
　　我也想明白了，这小黑如果不让他跟着，他是不会罢休的。虽然我随时面临着联盟杀手的追杀，但是，现在几乎成了影响江湖的大事，他们断不会暗杀，更不会伤害我身边的人。
　　万一哪一天，我真的不幸死了，也有一个人替我收尸。
　　带着小黑，我们要动身了。镇长把一白一黑两匹马牵过来，说：“大侠，小黑，这是镇上最好的两匹马了，七星镇百姓也不知道如何报答大侠大恩，就让这两匹马陪着你们吧。”
　　“这匹马，不是小红姑娘的吗？”
　　“是啊，送给你，也是她的主意。”
　　“那我就谢谢她了。”
　　翻身上马，飞雪扬鞭，七星镇渐渐远去，送行的百姓渐渐远去。我知道他们全部跪在冰天雪地中，一个刺客，受到七星镇百姓最高的礼待，我的心情一下子无比柔软，奔跑的马匹，情不自禁的眼泪飞落在雪花中。我快马加鞭，逆雪而去，我害怕让小黑看见我的眼泪。
　　
　　半天时间以后，我和小黑来到一个叫陆咀的小县。街上南来北往，虽然我在身上披了一件衣服，但身上穿的血衣很冷，我打算找家店先住下来，换掉身上的衣服，然后找一家设有赌场的茶楼，把赌票换了。这一次，我赚了近两千两银票。张铁手则赚了一万多两。
　　杀了张铁手，在下一个刺客到来之前，我大概有半个月的时间相安无事。
　　根据张铁手生前提供的信息，他的家住在南方，一个叫猫头岭的竹林深处。
　　与张铁手一战，我遍体鳞伤，作为一名武夫，我不仅跟随师父学习剑法，也跟他老人家学习了医药，尤其是跌打损身之类的药方。往往，这些药方就是房前屋后简简单单，很不起眼的一朵花，一根草。那时候我记性不好，师父就用竹条抽打我，并说：“记住没有？”
　　“师父，我又学剑，又学药，哪里能记得那么多？”
　　师父生气了，又狠狠地抽打了我两鞭子，说：“鸿孤，你给我记住了，一个人富不富有，除了他有多少钱财之外，还在于他知道多少东西是否有价值。就像两个人生病了，一个人有钱，可以请最好的医生医治；另一个没有钱，但是他懂得百草良方，身边的花花草草一样可以治病救命。他们都是富有的。往往，后面一种富有，更可靠，更有价值。要学会去发现，你所拥有的每一样东西的价值。所以，你不仅要成为最好的刺客，还要成为最好的良医。”
　　我在陆咀买了些草药，熬汤服下，三日后，便基本痊愈。
　　为了完成张铁手的遗愿，我和小黑决定启程往猫头岭。
　　我们快马加鞭，星夜兼程，一路上是战乱。九王爷和皇帝已经公开反目。那些从战场上死里逃生的士兵，在各个偏远小镇上，借着政府无力管制的机会，耀武扬威，鱼肉百姓。
　　守卫关卡的小官员，也趁机作威作福，疯狂敛财，没递上三五两银子，休想过关卡。
　　一直以来我隐居在云烟草海，不关心外面的世界。没想到，竟然已乱到了这个地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