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回：夷城池涔阳湮灭 悟世情主将卸责

　　却说海山派堂弟海图带领一拨人马追哈木日去后，他开始履行密令的第二步计划：夷平涔阳城。
　　此时的涔阳，已百里荒野，绝了人烟。那些庙宇寺观，在涔阳屠民期间，因不少百姓，受邋遢乞丐点化，削发扮僧，涌入庙宇，故带来一时间的人多香火旺。但在躲过了三天劫难之后，已将自古以来的富庶地看成了鬼蜮，害怕呆在这里了，因而陆陆续续远逃外地，再也不敢回来了，甚至原来的和尚、道士也走了不少。所以，涔阳城内城外二十多个庙宇寺观，多已萧条荒芜。海山见状，就拆并萧条荒芜的庙宇寺观，集中于涔阳东南的涔河边沿的朱家码头，扩建梦溪寺。那些拆并的寺宇庙观的和尚、道人，也全部迁移到此地来。海山所带的军队，也驻扎在这里。于是，梦溪寺就有了少有的热闹。从此以后，故涔阳地盘，人们就只称梦溪而不称涔阳了。
　　海山的军队这时候的主要任务，就是在涔阳城旧址拆墙垣、填壕沟、运砖瓦，烧毁一切未烧尽的房屋，毁灭一切人居标志物。凡是墙砖、瓦片、石板等一应不能消失的东西，都搬运到梦溪寺来。铺设梦溪寺的巷道。这样，倒使涔阳驿道在顺林驿到兰江驿段的梦溪，既是寺宇，又是官设之铺，置守卫，经营店铺，成为沟通南北的重要站口。
　　清兵在夷平涔阳城后，也挖毁了南民湖湖堤。这湖堤是涔阳城南链接驿道，控制湖水患难的水利设施工程。即它不仅沟通涔阳城出南大门与澧阳平原南部和东部的联系，沟通涔阳古道到三州驿的路线，而且控制南民湖水流，让涔阳城不受春夏汛期影响。这湖堤一毁，每到春夏汛期，那南民湖就会洪水泛滥，涔阳城沉入水中。
　　在涔阳南边，为了废除自小渡口、新洲、澧州出东门到三州驿会合后往北走南门垸、张家岗、邓曹垸、九里岗、犀牛岗、棋盘街、狮子口而进涔阳城汇入涔阳古道的驿道路线，清兵的铲城军队夷平了比邻涔阳的棋盘街。
　　棋盘街有万多人口，是涔阳辖区仅次于涔阳城的第二个集镇。北靠涔河的狮子口，走周公渡或袁家港渡下堤四五里后就可过水平桥入涔阳城。集镇的东边就是北民湖，南边、西边是宽阔的澧阳平原，所在处人口密集、水陆交通方便，是涔河南岸的农商物品集散地，同时也是三洲驿链接涔阳古道的一个仅次于驿站的停和铺。因为由涔阳府所辖，所以在涔阳屠民时，同样遭到人绝城灭的厄运，由此也必然是清兵铲城军队夷平的对象。
　　清兵夷平了棋盘街后，又在涔河西段的梦溪对岸开上河口、东段的梅家港对岸开下河口，两个河口之间开一道小河，同时，从澧州多安桥引澹水在白羊堤与新开的小河在五公嘴交汇后开五公嘴河口，在张家岗段开青龙嘴河口。这几条河流、河口的开通，虽然解缓了数百里澧阳平原的洪水压力，但是，大大增加了棋盘街地区的洪水压力。每到雨季洪水爆发，整个澧阳平原的渍水、涔河上游以及由涔河引来的垱市、王家厂以上的武陵山区的洪流，都会源源汇入北民湖，由此就扩大了北民湖水域，被毁的棋盘街区就成了一个锅底。南门垸、张家岗、邓曹垸、九里岗、犀牛岗、杨家垸等在每度水涨季节也成为水府泽国。自那个时代起，这个地方便流传着“北水涨，南水筑（堵塞），西水来了就喝粥”的民谣，在民谣描述的水患态势和灾难局面里，这北水指长江、涔河；南水指澧水；西水就是从澧阳平原而来的渍水、涔河所收的武陵山区的洪水。
　　
　　话说海山一边在执行夷城毁迹的计划，这期间也每天在焦急地等待堂弟海图执行追杀灭口任务的消息。
　　这海图一出不归，事情成败如何，他完全不知，而兵部又在追问此事，他不由得心急起来。
　　可是，他哪里知道海图的现在呢？
　　海图经那太浮山一战，自我感觉是“胜而不胜”，已心灰意冷，淡泊功名。
　　何谓“胜而不胜”，海图认为，虽然斩杀哈木日一行，最后了结了涔阳血案的制造者，但自己的命运就因此而难测了。
　　难测者之一，自己是知道血案的人，是否在必死之列？
　　难测者之二，哈木日虽不人性，但也死于无奈：若不是太监误传口谕，那哈木日哪有如此错误？当初哈木日如果不遵口谕，倘若那以尚方宝剑作为信物的皇命敢违，那他又是什么下场？既然血洗涔阳非他所专擅，那么谁敢给他埋单？
　　难测者之三，今日如果破进仙人洞去，假使能够斩杀的话，那斩杀的只能是无辜，这无辜与涔阳血案有什么区别？自己岂不是又成了血案制造者？那自己与哈木日又有何异？谁知道自己是不是那感叹“狡兔尽、走狗烹；飞鸟尽、良弓藏；敌国破、谋臣亡”的韩信呢？
　　由此一想，甚觉官家饭难吃，皇家奴难为。由此，他脱下血衣，放下屠刀，特意向仙人洞望了一眼，叹息而去。不想路遇和尚，得赠一衣，他朝那衣服一看，原来是僧衣！他先是感激，穿在身上，左右上下一看，竟然如此合体，就像是特为他做的一样，忙望僧而拜。就在他拜谢间，看到那飘然的样子，不觉一丝灵犀触动，反而跟了过去。可是那和尚倏然没了影子。这海图也是有悟性之人。他立刻领会到，这和尚给我僧衣，是因为我已放下屠刀；其飘然而去者，是佛性的境界；他却不让自己跟上，乃是佛心自在的意思。
　　于是，他就往太浮山大金鼎而来。正走间，后面又跟来一个和尚说：“阿弥陀佛！你心佛知，可喜可贺。但佛现在还不能近你。待性游完后佛就入你心了！”说完，给了他一顶道士瓦片帽子就走了。
　　这和尚正是仙人洞老僧，他走后，海图细品他的话，知道老和尚的话，是指杀性未尽，秉性需要磨练。于是就往其它地方去了。
　　
　　这天，海山督促了一天涔阳夷城事务后回到梦溪大本营，又想念起海图来。他现在的意识里，海图是凶多吉少了。既如此他现在怎么办？他现在有几重压力在胸：作为堂兄，海图如有不测，其照顾家眷的责任，理所当然地落到他头上；作为主将，其部属的情况他竟然不知，如何向上交差？作为特殊使命执行者，不知任务完成如何？特别是最后一重压力，如果有负使命，那后果自然是可知的了……
　　正在他忧心忡忡的时候，突然有报：海图回来了。
　　海山一阵高兴，马上起身出后帐迎接。
　　可是到了前帐，见来人并不是海图，而是他手下的亲兵。只见这亲兵，一身农装打扮，半边左脸缠着包扎带，左臂吊着绷带。看来是受了重伤。海山正要问事，只见那亲兵跪到海山面前说：“大人……我们赢了……败了……”
　　“到底赢了还是败了？你慢说！”亲兵的回答把海山弄糊涂了。
　　“哈木日的人全部被我们杀了……”
　　“那好啊！”不等亲兵说完，海山高兴地拍掌说。
　　“韩涛和李自成的残余没有杀……”
　　“为什么？”见有关键人漏网了，海山不高兴起来。
　　“可是……”
　　“可是什么！快说！”海山急了。
　　“我们的人全部死了……与哈木日同归于尽了……”
　　“那你怎么活着？海图呢？”
　　“海图不见尸体。我是被人救的。”
　　
　　原来，战斗结束的那天，和尚离开仙人洞、海图出走后，下午阴风怒号，太浮山区下了一场大雨，那山山壑壑的水，倾泻而下，汇流仙人洞下的峡谷，冲走了仙人洞前被互相残杀的尸体，向下游漂浮了去。这些尸体，随着激流起跌、蜿蜒、抛掷、旋转，有的落入石缝，有的窜进林间，有的搁在沙滩上，有的飘进深潭。这位亲兵被搁在沙滩上。一个渔人发现了，过去探他鼻息，发现还有气，于是就叫人来把他救活。这样，他才有了性命。
　　听了海图亲兵的汇报，海山悲愤交加。他吩咐安排那亲兵休息养伤之后，回到后帐，夜不能眠，吹了蜡烛，一人独自在营帐内独步。
　　他为堂弟“出师未捷身先死，一生功名付流云，留得妻儿和耄耋，每向黄昏流苦泪”而悲。同时，也为任务没有完成，跑了涔阳血案经历者，为世人留下活口，为历史留下铁证，皇上必定震怒。此种局面，不知如何收拾。他感到这完全是自己的过错，自己低估了对手哈木日，完全忽视了“穷寇勿追”的兵家禁忌。兵家言穷寇勿追，是指逼上死路之人的反弹力量其危险性不可低估。而要绝穷寇，必须有充分的力量和准备。正是在这一点上失误，给堂弟一行带来灾难。
　　想到这里，他走出营帐，仰望天空，遥望北国家乡上空冥渺难见的星斗，长泪涟涟。
　　
　　此时，他最想念大兴安岭的老家。在盘古河畔的那个屯子里，有爷爷的坟墓，父亲狩猎的窝棚。父亲在时，白雪铺山的季节，父亲带他背上母亲做的馍馍、烙饼、咸菜，在窝棚里一住就是六七天。父子俩在雪地里下兽夹、拉套网、设弓弩、挖陷阱，然后撒上诱饵，常有饥不可耐的兔子、狍子、獾子进入那狩猎区。也有时候会碰到熊瞎子光顾。熊瞎子那家伙力气大，不好对付。但它们闯进陷阱里了，父亲自有办法对付它。父亲自制的安眠箭，一射到它的身上后，它怒吼的声音渐渐变小了，最后进入了睡眠状态，父亲就下陷阱把它四腿捆绑起来，然后用绳子把它吊出陷阱，就用一根杠子抬回家。这熊浑身都是宝，一冬捕捉到两只熊，那胆、皮、鞭、掌拿出山卖的钱，足够一家人吃穿用度一年。夏秋季节是家乡最美丽富饶的季节。白桦林里的鸟儿呼朋引伴的时候，猴头菌、香菇到处都是。采到百年人参是常有的事。那个时候，盘古河里的鱼溯水而上了，我们常到河边撒网。难忘那次，只顾网撒得欢，鱼多了背不回来，是孩子他娘帮助抬了回来。那个时候，孩子他娘还是个大闺女，我们在河边认识后，就私许了终身……
　　孩子他娘，你还好么！你还是在老家和孩子们一起生活吧！老母需要你照顾，老祖坟需要你打点。孩子你要管住他，别像我那样性格野，我可能只有野魂来见你们了……
　　这时，他感到疲倦了，他只想回家。什么也无需说了，什么也不要想了。海山在深秋冷露滴夜的营帐外站了一会、走了一圈，一股苍凉感袭击上来，他的思乡之情简直让他难以忍受了。他遽然转身，回到内帐。
　　第二天，一早起来，海山到驻军梦溪的各个营房里走了一趟。他一反威严凛然的常态，笑容可掬地和所见到的官兵一一打招呼，亲自检查了伙食，和几个幕僚饮了几杯酒，就到涔阳废城，拆除东门附近的最后一个庙宇——紫极宫。
　　
　　这紫极宫是张三丰于明朝洪武三十年(1397)为躲避朝廷频招，退隐涔阳而修，至今（康熙十八年）二百八十多年了。其庙初为一殿一院，院内载竹种树，环境幽静，张三丰在此研究琢磨太极邋遢功夫，传授弟子。平时为民消灾解难，不留痕迹。人们进寺感恩，于是香火渐盛。后张真人云游无踪，但其恤民之德日厚，就有人捐资扩建寺宇，至今日已是三进。现在涔阳灭迹，所有寺庙一应不能留，这紫极宫的最好结果就是最后拆除。海山今日亲自动手，他和士兵一起爬梯上屋揭瓦、下檩条椽子、推墙，一反常态地参加一线劳动。这些，都被士兵们看见眼里，诧异在心里。
　　在拆完两进寺殿后，海山和士兵推后殿东面最后一堵墙时，恰在两丈多高的墙倒塌时，他摔了一跤扑倒在地，被轰的一声倒下的墙压得粉身碎骨。士兵把他扒出来时，早已断气。
　　海山就这样死了。对于他的死，后人竟然有不同的评论，有的说是他触犯了神灵的报应，有的说他是不小心所为，更有的说他是故意而为。但不管怎样，海山死了，他对这个社会没有责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