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苦其心志,劳其筋骨
作品名称:刷新天堂 作者:林虎 发布时间:2015-06-25 18:29:39 字数:5128
(1)
张强把天塘的鱼捞光了,华仔把水放干,露出了塘底的黑色淤泥。太阳晒着,泥里冒着气泡,黄鳝、泥鳅从泥里钻出来,泥臭味满村飘散。天塘露底后,发现塘尾确实有一股地下水冒出来,水放不干,只好架起古老的龙骨水车车水。
华仔打开六挂鞭炮,一一连接起来,挂在塘堤的一棵树上,点燃。噼噼啪啪的鞭炮声炸响,经久不息。
小型挖泥机伸出长臂,爪子深钻塘底,抓出一斗淤泥,摇转长臂,对着自卸卡车车箱一抖,卡车颤动一下,来回几把,就把车箱装满了。车箱漏出臭水,向状元坳开去。
“386199部队”的人,都自带锄头、筐子、跳板等工具陆续赶来,挖掘塘边机器不可及的泥巴。华仔想的就是,靠这些中、老年人、妇女干起来慢,宁可多花几个钱,搞机械化施工。人人脱下鞋袜,挽起裤脚,跳进了达大腿深的烂泥里,各自为战。何永久背一个包,手拿一把敬神烧香剩下的短竹签,喊着:每个人挑一担塘泥倒在岸边空地上,就领一根香棍。收工时,凭香棍找华仔领工钱。
“大家一边干,一边听我讲。”何永久大喊:“水塘清淤是好事,集体也得利,不要以为是给华仔干私活!大家要老老实实,挑一担算一担。谁耍猾,两个筐里装胡椒粉一样,我不发香棍,你也领不到工钱!”
华仔宣布:按张强要求,塘底不要挖太干净,还要留下大约20厘米厚的塘泥,以便继续养鱼。因为水至清,则无鱼。
这热烈的、你争我抢的劳动场面,据何永久说,近30年难见。有的一家人男男女女分工,有的几个人临时合伙,有负责挖泥装筐的,有挑担往场上送的。人人汗流满面。有人提醒:装满!不满不会发香棍子!有人叫:臭死了!
何永久没有把挖塘泥看作华仔个人的生意,而是像指挥村里集体劳动一样,支书必须上阵。他边给人发香棍边催:“走快点!一天挑几十担,在家门口轻轻松松挣钱,你们到哪里挣这个活钱去?”
图快、省事、想多挣钱的人,挑着塘泥不往远处送,不愿往高处堆。塘泥离离散散摊满一大片。华仔脱了上衣,赤着脊背,挥动阔口锄头,把塘泥一把一把地向高处、远处扬送、堆积。要不,塘泥就没地方存放了。他已成了泥人,只见两只亮亮的眼睛和一口洁白整齐的牙齿。叔辈人故意往他身上糊泥巴,大嫂们也不甘寂寞,试试大学生的脾气。你来我往,互不示弱。闹着闹着,大家都像小青年在臭泥水里打滚取乐。
按何支书的话说,留在村里的这些人越来越懒了。耕作自家那点田土不费力气,集体劳动很难召集、开展。华仔观察,其实大家都想挣钱,挖塘泥这点活计,摊到这么多人头上,每人也摊不了多少钱。就这样,大家也说,不出远门,就在家门口,难得有挣工资的机会,所以都争先恐后的,令华仔很感动。
感动的华仔忽听有人喊:“大学生,这水车不干,咋办?”
华仔从泥巴里拔出腿来,走到水车旁。一看,水车功率小,只能换抽水机了。
一男人说:“用抽水机也抽不干,塘底冒出的水,抽不尽。”
一位老人说:“用抽水机的钱,省一半给我们就行了。”
华仔不言,爬上架子,换人下来,和两个男人踩水车。踩了几下,脚酸软,蹬不动了。
男人说:“下去吧,这碗苦力饭,你吃不了!”
华仔不下架,想盯着加快车水,听见塘里有人打架了,忙跳下跑过去,回头喊:“水排不干,塘泥不好挖。你们不能休息!”
挖塘泥的人和站在岸边看热闹的人都在起哄、喊叫。有两伙人爭执起来,互相朝对方身上砸臭泥巴。好多人脸上、身上都糊满黑泥了。
吵架一方的一个中年男人说:“你们一家人,圈了靠近塘堤的这一大片塘泥,不让别人挖,只想自己图近,多挣几块钱。远处的塘泥,有积水,难一点,叫别人去挖去挑。有这个理吗?”
吵架的另一方代表是女人。她说:“想图近、想省力、想多挣钱,为什么不早点来?”
那男人村言村语就来了:“我和堂客总得作完‘责任田’才能出门呀!不像你,男人去城里了,你家‘责任田’空着,省事!”
那女人也不客气:“你们像狗吗?进去就出不来了吗?”
双方不再口水战,又动起了锄头扁担。都闲荒了,参与、围观吵架是找乐。混战中,有人用泥筐扣在别人头上,有人互相抱住扭打,在臭泥水里翻滚。那方的“女代表”被两个女人掀翻在烂泥里,破口大骂,把两口子在床上做事的名词、动词都带出来了。比如有个字,入字头下一个肉字,本地常用多用方言。骂着骂着,双方都有人头破血流,哭天喊地。
华仔想不到,他们为几元工钱之争,如此真打臭骂。他们的能力、体力都没法去城里挣钱,看着他们,心里又同情又酸唧唧的。他急忙跑过来,插身那几对动扁担、锄头的对手之中,隔离双方,叫道:“你们不要再打,不要再争。都怪我安排不周到,没有做到完全公平合理……”
人们没看清泥人就是即将发工钱的华仔,他头上挨了一扁担,打得他晕头转向。华仔扑向打他扁担的中年男人,人们看见他抓住那中年男人的手腕,那中年男人即刻咧嘴歪身,轻易地被华仔请到一边去了。
中年男人的追随者都以为华仔要出气报仇,追上来护卫他们的“首领”。华仔又摆手又摇头,声明道:“我不会打人。只是劝大家别争了。全村大小16口池塘,都要由我经手清淤。小池塘,挖泥机不能去,都由人工挖。我只图赚点肥料,大家挣活钱的机会多。挖塘尾远处的泥巴,每担加二角。”
人们都不出声了。
中年男人说:“华仔,你这人真开通。刚才,我不是故意打你,不小心碰上的。你放心,我们把远处的塘泥挖光,不要加钱。”
华仔说:“也行!那边有积水,困难一些。我去抓紧排水。都挖完了,奖励你们。”他转向众人宣布:今天挖塘泥,也算状元坳建设开工,他请了一场电影庆祝。放电影的人来了,正在广场上挂幕。放的片子是新片《爱个死去活来》,男一号女一号都是最性感的天王天后,里边还有以假乱真的床戏。
华仔提前宣布招待全村人看电影,并作不高雅的广告宣传,本是迎合大家,作战场鼓动。没想到,很多人为了看人家怎样爱过死去活来,纷纷提前收工了,有的连工钱也不领。剩下稀稀薄薄摊在场上的塘泥,华仔只好继续收拾。
何永久也要收工了,对华仔说:“我实在干不动,没法帮你。你自己一人干,够累的。请两个壮劳力干吧,别舍不得多发两个人的工资。”
华仔说:“老书记,贷款不容易,得严格控制成本啊。”
何永久说:“这倒也是,应该算着花。华仔,想不到你潜力这么大,个人能贷十几万。”
华仔说:“老书记,这笔贷款,您可不要给我张扬出去。”
何永久还是不信华仔搞到了银行贷款,也没根据再怀疑华仔在外边赚黑钱。心里暗猜,十有八九是华仔和江朝阳接上头了,有钱了,要保密!何永久也不想探密。嘴里不讲,脸上不露,其实看别人怎样爱个死去活来,积极性可高哩。他也走了,华仔一人直干到天黑才收工。
(2)
这些日子起早贪黑地挖树坑,又挖了一天塘泥,华仔累趴了,带着满身臭泥巴,回家还没进门,坐在门槛上就动弹不得了。曾祺闻到他身上的臭呢巴味,叫他快洗洗,换换衣服,他也不想动。
曾祺说:“要是有人看见你这熊样,不怕丢人呀?”
华仔这才起来,站不稳,曾祺只好扶他进屋,不让他落座,怕弄赃了椅子,逼他去洗洗,换衣服。他往客厅的竹床上一躺,再也起不来了。曾祺把饭莱端到竹床边,他味觉器官全萎缩了。爱吃的扒猪蹄,也吃不下去,老想吐。
曾祺说:“你招待大家看电影,马上开演了,你还躺在这里!”
他全身上下都痛,翻不了身。要曾祺别管她,快去看电影。
曾祺也不想看,说:“你怎么找这种片子?俗!爱个死去活来,能当饭吃?”
华仔哎哟哼叫,全身痛,对曾祺诉苦、唠叨:“妈,我好像从渣滓洞里逃出来的。那些人也是,往前多走一步都不行,要我一个人清场,当了一天老愚公,移了半座王屋山,能填半个东海!”
曾祺说:“一点点劳苦,就叫苦连天。还大口大气刷新天堂!”
华仔说:“这回,刷新状元坳,没有悬念了。”
曾祺又问几天能完?华仔估算一下,挖泥机、自卸斗车,一天就完。各小塘人工挖,两三天。塘泥都车运到状元坳山脚下,还得靠人力一担一担地挑上山,倒在树坑里。
曾祺感叹:“成本多高啊!贷那点款,怕你不够用。”
华仔说:“我估算了,这样,比买肥料,至少少花6000元。”
曾祺说:“你可要算好!”
“还必须看到,”华仔又翘尾巴了:“必须看到,我在天堂村开创了一个农民不离土,在村里领工资的新时代。”
曾祺说:“大口大气,成毛病了。好好苦几天吧,自找!”
孟夫子的教导,欲成大事,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华仔相信。他把塘泥都运到树坑里,至少还要苦三天。这样干,三天后,他不知劳苦成怎样,不死也得蜕一层皮吧?想着,他请曾祺把手机拿给他,给“章子怡”再打个电话。曾祺要他自己起来拿。他实在动不了,求妈妈学一下雷锋。曾祺要他少打扰王梅,说不定她正跟男朋友在一起哩。
华仔特想向“章子怡”表功,特希望“章子怡”能目睹他的英雄壮举。他试图起身去拿手机,又痛苦地倒下去了。想起挖塘泥的两伙人为了争个远近,撑死了也不到10元钱的差別,双方打成那样,心里又多了几分酸苦。他自叹资金不雄厚,如果他不是贷款,他真愿意把工钱加一倍!
塘泥挖完了,王梅回来了。王东生急忙回学校,见王梅在屋里流泪。她脸发黄,—对熊猫眼,打不起精神,想掩饰什么掩不住。
王东生问:“你心里有事吧?去看了你妈妈,快向我回报一下。你们母女还没有和好吗?”
王梅揩干眼泪说:“我们和好了,妈妈很好。”接着,简明地回答父亲。
“她怨我吗?”
“不怨。”
“你继父对她好吗?”
“很好。”
王东生不满女儿这种干巴巴的回答,说:“不对!你还背了什么包袱?”
王梅又流泪说:“爸爸,我实在对不住您。退休了,还让您东奔西跑,住不好,好像还在游击战争年代。”
王东生说:“对了,我要重温一下带兵的滋味,带着华仔上状元坳摸爬滚打,把他带成一个特种兵。”
王梅说:“您别住山上行吗?就住在学校里,挺好的。”
王东生说:“住山上也好。你别打岔,说,还有什么压力?”
王梅想想说:“维修校舍,变成了扩建,钱还不够。上面有点补贴,还不到位。我完不成任务,什么时候回去?”
王东生问:“就这个?没有别的压力?”
王梅不想受审了,说:“老爸!我哪有那么多压力?我找华仔还有事哩,您好好休息一下吧,不必她替妈妈操心了。”
王东生只好让开,回他自己屋里去休息,也等着见华仔。
奇怪!王梅出国考察,这么快就回来了?华仔迫不及待地来到学校,在校门口打手机,大声讲:“你听谁说我也要出国?我当了农民,出什么国?去土星有可能……”其实是空话,给王梅听的。
王梅站在门口,他“电话”也讲完了,忙问:“小妹,这么快就回来了?怎么没出国?”
王梅一看,华仔瘦身了,脸黑了,没搭话,低下了头。
华仔说:“好好围观我一下,苦其心志,劳其筋骨。就是我这样儿!”
王梅不围观,回答他:“想出国的人多,我让了,推到下一拨。”
华仔说:“好!下一拨我陪你去,飞远一点,上木星。”
王梅低下头,让他进屋。她不正面看他,他側面观察,她哭过,泪痕未擦净,熊猫眼也显出来了,脸上的微笑一丝丝也不见了。心里有什么事吗?要对他倾诉?
她稍带忧愁,畧显深沉,又具有冷美人之魔力。他也欣赏这种冷美,和她天生的微笑比,这种冷美更吸引人,只是不忍她内心有什么苦衷。她毕竟出身军人家庭,好像满脑子军事绝密。嘴上左一岗,右一哨。心灵筑起了一道道战壕,一层层铁丝网,靠不近,打不进去。毫无办法启开她的闷葫芦。
她跟刑警大哥见面了,吵架了?刑警大哥不让她随别人出国吗?受谁欺侮了?李光福占她便宜了?出国被排挤了?有的,他直问。有的,他察颜观色。有的,他不便、不敢深究,只猜想,揪心。那些,都不是她愁苦的原因。
究竟是什么夺走了她的微笑?
王梅搪塞不了,又另找理由:“我还担心完不成支教任务。”
这也不对。华仔再追问:“有没有别的压力?”
王梅反问:“我哪有那么多压力?”她不要他管闲事,插上电源线,启动电脑,敲击键盘,屏幕上显出文字。他无奈,只得听任她保住小秘密。心里却失望:他本以为,她会看到、感受到他苦其心志、劳其筋骨的痕迹,会为他的成果祝贺,会佩服他的能力,会分给他一丝丝温情,哪怕问他一声:苦,累,你能坚持下去吗?可是,她对他那么淡漠!
王梅不想让爸爸听见,关了门,要华仔配合她,修理修理何卫东。那马脸头顶上长疮,脚底板流脓,坏透底了。
华仔立刻警觉起来,问:“何卫东怎么你了?”
王梅说:“他敢怎么我?”
华仔说:“不要怕,何卫东敢欺侮你,你用不着跟刑警大哥讲,我收拾他,叫他堂客、儿子成寡妇孤儿!”
华仔弄不明白,王梅到底有什么事,为什么要修理何卫东?他狠话讲了,没法行动,心里酸酸的。
王梅逼问道:“你到底敢不敢修理何卫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