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回：以情度情岂知隐 因错绎错反夺命

　　到夫人寨要从五龙山往东北方向走。
　　从五龙山到夫人寨有三天路程。这三天路程对于李汉生、金霞来说，打起精神，提起功夫，昼夜兼程两天可到。可是，由于李侠风、张明昌两位老人现在体力很衰。吴英槐在劫持他们出来时，怕他们在路上跑掉，已经废了他们武功。他们现在只能在两个孩子的搀扶下走路。这样速度就很慢。延宕四天都难说到目的地。他们返程行到洞市后，看到了人家、店铺，就打尖吃饭，伐竹做轿，雇请了四个壮汉，抬着李侠风、张明昌向夫人寨方向的山路上前进。
　　他们这一行人，金霞在前探路，吴十断后，李汉生前后打点，鼓励轿夫卖力，加速前进。
　　过了马头铺，来到方石坪地界时，太阳靠近西山，簸箕大的圆盘撒出一天红霞。金霞回过头来看看躺在竹轿上的父亲，发现父亲的头发已经全白了，胡须像茅草一样杂乱。吴英槐的折磨使他老了好多，就像过了几个年代似的。现在母亲不在了，这个颠簸几十年，曾甲胄裹身、也曾经营生意的老父亲，今后的生活就靠自己照顾了。想到这里，她内心非常苍凉。听到父亲在轿上的疲倦鼾声以后，她立即到后面和李汉生商量，今晚就在方石坪打尖过夜，让老人平安地睡一觉。李汉生就同意了她的建议。
　　于是，他们就交代轿夫，把轿子抬到挂“悦来旅馆”牌子的店家门前停了下来，金霞就进去向店小二打招呼。店小二把他们安排到二楼，要他们自己选房子。他们从楼梯上来后，看到二楼一共有五间房子。正中间的一间比其它房间后退了二丈多，推门进去，里面有餐桌，书案，后窗下有一张大床，床前的书案也靠着窗子。西面是挂衣柜。木质的底板擦得很干净，空间比较大。金霞就把这间定了下来，作为两位老人的下榻。这个房间的两边，他们也定了下来，东面的住轿夫西面的住李汉生和吴十，自己就安排在主房里打地铺睡，以便随时照顾两位老人。
　　这样安排好后，他们就先在主房里吃饭，然后各人回各的房间洗嗽。
　　洗嗽毕，天快黑了。两位老人已经上了床。打从进攻鹦鹉洲开始，一直到今天，他们没有上床睡觉了。今天他们想放松地休息一夜。这时，金霞也要店小二搬来被子，打好了地铺。她刚坐在地铺上，李汉生来了。李汉生先在屋里转了一圈，然后从几个方向的窗户里观察外面的环境，只见这个旅店坐落在半壁山坡下。房子的西边，是陡峭的山崖；北边，是从楼脚下的沟渠边向北缓去的森林；东边，是错落的民居、店铺。巡视完后，他关好窗子，回到西边房间去了。
　　这时天已经黑了。店小二过来点上了蜡烛。金霞又站起来，向大床走去，她检查了一下两个老人的被子，听到他们微微的鼾声，就转过身来，吹灭蜡烛，笼进被窝里。可是她刚躺好，李汉生又摸进来了。李汉生夹了一套被子，他也要在这个房间打地铺。金霞感到有些尴尬起来，她想反对，但怕惊动老人。她朝大床上看了看，两位老人的鼾声没有停止，就小声地对李汉生说：“这不方便吧！”
　　李汉生知道了他的心思，但没有照顾他的尴尬。他把被子搬到金霞的对面即西边窗下的地板上打开了。金霞见他硬要如此，也就不好公开反对。任从他了。
　　屋子里的人都躺下后，看来安睡了。独有金霞在想心思。她在想李汉生为什么好好的床上不睡，偏要此时到这里来？大概是昨晚在洞里骂了他是“胆小的笨蛋”的原因吧。但那是昨晚，除了孤男寡女再无他人，他当时果真要对她怎样还不就怎样了呗。可今天情况就不同了，老人在上，胆子也太大了，大得没谱……难道我今晚就这样依了他……她朝李汉生看去，发现他侧身向窗，到也沉静。她也侧身向窗，心里在猜想他会怎样表演。想着想着，眼皮黏糊起来……
　　整个方石坪一条街都没有灯了。夜在黑暗里深了下去，世界死寂得像没有任何生命一样。后山的林子里偶尔传来的鸟鸣更衬托出山里的静谧。
　　
　　梆敲三更后，正是甜睡时。也就是这个时候，突然西窗里射进一个黑影，接着噹的一声，电石火花一闪……金霞惊醒了，床上的老人也醒了。老人忙点烛，金霞看清来人一身夜行劲装打扮，头上罩着黑罩子。只见李侠风怒道：“你真是个畜生，不死不甘心！”那人也不做声，聚精会神地与李汉生拆招进招。李汉生攻他的下盘，他攻李汉生的上盘。金霞趁此一剑平刺过去，他反手以指夹住金霞的剑，只一扭，金霞的剑就呛的一声被折断，接着只听到一个破风的尖啸，金霞的左肩感到蜂蜇一样地刺痛，那断剑尖已插进了她的肩头。他这投掷剑尖的余风，把烛亮也给灭了，屋里又是一片黑暗。
　　这时，只见外面又冲进了一个人影。一看到这人影，那与李汉生缠斗的黑影激怒起来，吼道：“好个没良心的畜生……”话音未落，动作已闪电般冲到：一只左手已插进了来人的腹部。来人也不马虎，在哎呦地叫着往后倒时，双脚成剪刀状上架，竟然踢中了黑衣人的小腿，那黑衣人碰的一声沉重载下，他刚要起身，两只剑已架住了他的脖子。黑衣人的头不缩反挺，同时两手变鹰爪反抓执剑的李汉生、金霞……黑衣人的脖子断了，李汉生、金霞的腹部也一阵剧烈的疼痛——他们都失去了一块肉……
　　搏斗结束了，蜡烛再次点燃。
　　这时，李侠风、张明昌秉烛走到在地板上抽缩的黑衣人跟前，揭开套在他头上的面罩，金霞看清了是一个满脸络腮胡子、环眼圆睁的汉子。她不认识是谁，只见腹部还在淌血的吴十爬来伏在死者的身上哭道：“义父！你叫我怎么做人啦……”那个被称为义父的黑衣人正是吴英槐。吴英槐那腿竟然被吴十一脚踢断，大家在此见证了金蟾鞋的厉害。
　　两个老人过去把吴十扶起，金霞给他递去擦泪的手绢。大家都理解他的心情，同时也为他的义举所感动。
　　对于吴英槐的死，大家感到有点蹊跷。按照他的武功，这几个人不会这么几招就能把他制服，特别是他那最后一招，明明是求死的做法。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在坐的人哪里知道：吴英槐正是来拼命的！他得不到的东西不想别人得到，他已得到的东西不想失去；他赢得了必须要赢，他赢不了也宁死不服输。他完全被利益和虚面子熏黑了心窍。
　　
　　原来，就在李侠风、张明昌被从蟒蛇洞救出来后正在往洞市的路上走时，吴英槐从狮子洞外检查暗器，捕捉了一只野猪背回来，习惯性地先去耳洞里看李侠风和张明昌。可是走进耳洞时，却不见了人，他十分诧异，思想这已废武功的羸弱老人怎么会不见？于是迅速扫视了整个耳洞，没有发现任何异样，只见守在耳洞外面的铁扇子吴五和迷烟吴九正坐在地上打瞌睡。他气不打一处来，上去就要拍打他们的天灵盖，这个动作被在一旁的青阳伞吴六和铁刃腰带吴七发现了，他们赶来救老五和老九已来不及了，就情急地一个扔出腰带、一个扔出青阳伞，吴英槐伸出去的两手恰好拍打在这两样他传授的独门武器上，吴英槐这一下就被激怒了。
　　吴英槐这时怀疑是他们起了反心，不用分说就使开了杀招。四个太保慌忙躲过，都开口叫义父息怒，打算向他解释。可是吴英槐这时哪里听得进他们的话，他反认为这是要分他的心，用招更是严谨霸道起来。四个太保见现在不是说话的时候，就谨慎防备，且防且退，吴英槐害怕他们脱逃，这逃走任何一个人都会是他的后患。
　　吴英槐清醒地知道：他这些年来，剿李自成的败军也好，与清兵作战也好，每次都要从战场上或以作战为名从老百姓家里掳走一些财宝。而这些财宝就私藏在鹤峰的五龙山石洞里。五龙山主峰高267丈，只有一条独路可以登顶，四周皆为悬崖。形态各异的五座巨型石柱，巨龙似地紧紧围绕主峰，这些柱形山上，险而多洞，如三义洞、仙女洞、龙女洞、犀牛洞等，隐秘而奇崛，都分别藏有财宝。而这些财宝的匿藏，都是由现在身边的六人分别操办的。吴十和吴十一久出不归，他本来就放心不下，眼下又走了李侠风和张明昌，他心中更是疑惑。这耳洞通往蟒蛇洞的小洞口是自己亲自堵塞的，无论如何那两个老头是不可能将那堵塞的石头搬开了又回复到原处的，他们要逃走，必定从老五老九身上跨过。即使从他们身上跨过了，也要经过老六和老七身边。吴英槐这样一想，就越发认定了这四个小子已经反叛他了。他还认为老十和十一也是他们一伙，说不定背着他早有商量。想到这里，他必须下狠招，速战速决，以便寻找老十和十一，杜绝后患。
　　只见他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运起从玄真道长那里偷来的太极玄功，两手翻转，搅动罡气，推向老六，老六忙撑开青阳伞，这青阳伞哪里抵抗得了玄功的罡气，马上伞破骨折，随着被震退的老六撞在洞壁上。老六头破血流，很快咽气。其他三人见状，拼命后逃，被他赶上，一人一掌，击毙了两个。只有迷烟吴九迟了一步，还在洞内，躲过了他的一劫。但老九知道吴英槐既然没有了父子情分，对他们开了杀戒，就知道自己必死无疑，也就豁出性命，一把迷烟撒出去。
　　这迷烟本来是吴英槐偷的唐门毒药方採蛇、蝎、蜈蚣、斑蝥、毒蜂等九种毒物调和毒箭树汁干练制成的，可以按一定分量掺和其它粉末如灰面、米粉、沙子使用，还可以熏烟，为我所用地致人以迷、以死，或废人功力。吴英槐传给他后，要他慎重使用，因为他还没有来得及找到解药方。眼下老九心急了，性命难保就顾不了许多。这一撒给了个吴英槐冷不防，他吸进了一口，马上屏住呼吸，把玄机掌推来，老九的胸部着了一下，立刻心脉碎断而亡。这时吴英槐也感到头晕。他马上盘膝坐下运功排毒。半个时辰后，毒是排了一些，但元气也损了一些，要将功力恢复到原来的雄厚程度已经很难了，而且短时间简直不可能，说不定要一年半载。
　　即使这样，他感到更不能休息，必须找到老十他们。不然，自己的功力一下降，年轻人的功力一上升，那么这一辈子的筹划就真的完了。于是他拿出短刀，从野猪身上割了几条瘦肉，满口血腥地吃起来。吃饱了又贪婪地喝了几口新鲜野猪血，抹了一下血淋淋的嘴巴和胡须，然后在怀里揣了些碎银，下这五龙山找要找的人去了。
　　
　　他下山后没有往鹤峰五龙山继续进发，而是向洞市方向来，他猜想李侠风、张明昌被人救后，不会到鹤峰方向去，有可能往李自成曾经活动的区域来。一来这些地方有他们的故人，二来他们的身体急需要调养，而两个犬子也极有可能就和他们在一起。
　　他的这个想法果然不错。到了洞市，吴英槐真的看到他们一行了。老十也在他们中间，只是不知道吴十一去哪儿了。于是他就远远地尾随在他们后面，这一行人目标大，远一点也跑不了。要是平时，他一个人对付这几个人是小菜一碟，可是现在功力大损，太极玄功也运不起来了，他只得用智功。
　　吴英槐现在认为首先要解决的是吴十。因为吴十会使他得到的东西失去。至于李侠风、张明昌不过是自己得不到的不让别人得到而已，放到以后见机行事吧。
　　主意拿定后，他就走小道提前来到方石坪，在那里吃了饭，喝了酒，就去巡查这一条街上的旅店。他把这一条街走完了，发现方石坪只在街头街尾有住宿的地方，他估计李侠风、张明昌来了，很可能要住在进街口的旅店里。所以他就踏勘了一番。吴英槐是个办事谨慎的人，对出口的旅店他也细看了一下。等到这里的地形和旅店的情况都摸准的时候，李侠风、张明昌在三个年轻人的护卫下坐轿延延宕宕地来了，他就隐藏起来。
　　吴英槐就隐藏在旅店西边的悬崖上的树林里。从那里可以俯视旅店里的一切，透过打开的窗子连房间里住的人都能够看清楚。点灯时分，他明明地看到了主房里住着李侠风、张明昌，还有一个丫头。主房的东面住的是轿夫，西面住的是吴十和那个年轻人。他在尾随李侠风、张明昌时，看到这个年轻人功力不凡，足可以和现在的自己对敌，于是他就改变了主意：先杀李侠风、张明昌和那个丫头，以削弱帮手、败坏他们的心气，再拼力杀那个年轻人和吴十。
　　主意想定后，就于三更人睡沉软时，运起鲤鱼跃龙门的功法，双脚蹬地飞起贯窗而入，可是万万没有想到，偏偏碰到了自己不愿碰到的人。这时，他感到老天作践自己了，只有用死拼来求死了。于是就出现了上面的一幕。
　　
　　吴英槐虽然一生作恶多端，但也算是武林巨子，死于此时此地特别是这种遭遇，大家不免叹息。
　　李汉生因为曾听玄真道长说过吴英槐盗武学秘笈的事，就在他身上搜索起来，果然在他上身左侧的一个贴身护胸背心的皮袋子里搜出一本书，只见封上面写着遒劲的“太极玄功”几个字。他把书拿过来，交到金霞手里，金霞双手接过书时，朝李汉生看了一眼，李汉生随即在金霞的手上轻柔地拍了两下。李汉生的这一微妙动作，算是对金霞昨晚的担忧的一种解释，也是对她的感情的一种回报。其实什么表述都是多余的了，事实使金霞明白了李汉生为什么要在晚上过来打地铺的真正原因。她为自己以己之情而度人之情感到有点羞涩。她在看李汉生时脸上觉得爬上来虱子，而且漾上了羞涩的热意。要不是夜色掩盖，她会感到难堪。而李汉生此时只是带着一种满足或欣赏的微笑。两颗年轻的春心都在暗流涌动的潜意识里相照而不宣，旁人何以能知？
　　其实，金霞先前的心思李汉生早就看穿了。不过他没有做声，也不好做声。他是有所为而来，这“所为”就是他对安全问题的敏感和对这房间亲人的责任。而在这方面，老人已经是平凡的老人了，金霞简直就是还不知天高地厚的初生牛犊。他觉得这所有的责任都在自己肩上。至于来后，看到金霞的表情，他倒产生了一种好奇的欣赏心理。他认真地欣赏起金霞那羞羞答答的心情及有某种话想说而又不好说的可爱的尴尬来，看到金霞的憨厚窘态，他在内心里偷笑，但怕细心的金霞发觉不好意思，所以只好以侧身向窗睡来掩饰。
　　李汉生之所以在房子安排好后而且是熄灯瞎火后来主房，正是这种高度的责任感和江湖敏感使然。原来他在天未全黑时来主房巡视，透过西窗看到悬崖上有一个影子。那影子一闪而过，非常敏捷。这影子是猴是人，由于光线不好，他辨不清。虽没法辨清，但一下激发了他的警惕心理。这影子是人也好，是猴也好，他必须小心为大，无事防御有事。可是他又不想让自己的臆测惊动别人，以免搞得所有的人心不安睡不好，所以只好采取了“强住”主房的措施。
　　想不到正是由于这一“强住”，竟然终结了一番纠葛，完成了一个使命（清理门户），了结了一段孽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