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 不要问我从哪里来

　　（1）
　　
　　曾祺已看出来，华仔背着她上过坟了。她知道他心里闷着什么大事，那像一块大石头，压得她也抬不起头，直不起腰。
　　没错，华仔的父亲没有死，去了香港。小时候，他不懂事，跟他讲不清；长大了，上学了，又怕影响他读书、成长；工作了，原本打算找机会给他知情权。可是，华仔被困在十字路口，曾祺担心他很想有个富爸爸，也想拼爹。
　　华仔的爸爸是死是活？曾祺确实不知情。怀上华仔以后，母子就被遗忘、被抛弃了。眼下，在这人生十字路口，她希望儿子一如既往，苦苦撑下去。她必须继续向儿子隐瞒真相，狠心灭掉儿子的拚爹欲望，坚持母子相依为命，走出困境，闯出一条活路来。
　　华仔自觉已经到了最危险的救亡图存阶段，没有退路了。他总不能向郭蓉请求变换实习地点吧？他必须交出一份优秀的实习答卷，95分以下不行。他决心抓“九富”工程，要立竿见影。他相信自己的实力，一举刷新天堂，不是空话。
　　吃过早饭，华仔接到了何卫东电话通知，马上去村委会办公室。他怕何卫东诱他跳不尊重领导的坑，找岔扣实习分，不敢怠馒。
　　华仔进办公室一看，何卫东好像又挖了个深坑在等着他，皮笑肉不笑地说：“你未来的老丈人来了，忙吧？”
　　华仔说：“我猜准你要排污，不要玷污王梅的名声。”
　　何卫东言归正传：“状元坳还不见动静，有什么难处？后悔还有药吃，我卖的后悔药价廉物美。”
　　华仔说：“你放心！信誉是我生命的一部份。无论怎样，我会坚决履行承包协议。”他看何卫东没什么正经事，不想陪玩，转身跨出门。
　　何卫东追出来，拉拉扯扯，把他拉回办公室，关上门。
　　何卫东要他去求父亲，给村里捐一笔款或引进个项目。这样，状元坳可以不包了，承包金都退还，保证他轻轻松松地回去当官。
　　华仔顿时火起，这不是拿他死去的父亲开涮吗？
　　何卫东说：“你装孙子，还是耳聋眼瞎？”
　　华仔大喝一声：“何卫东，你不要逼我出手！”
　　何卫东说：“你真不知道，还是要瞒到底？我也是才听到秘密，原来你是富二代。你父亲是美国华人富商了，难怪你进国土局那么容易。你妈妈真瞒住你吗？怎么能瞒这样久？你们孤儿寡母藏富吧？怕绑架、勒索吗？”
　　一个茶杯先砸过去，碎了。接着，华仔横扫办公桌上的一切物品，掀翻一把椅子。无物可砸了，扑向何卫东。何卫东退到墙边，拖一把椅子当盾牌。
　　华仔像狼一样，窜上前，掐住何卫东脖子，往死里掐。
　　何卫东撑住华仔的手说：“你听我说，你父亲当年偷渡去香港了，后来又去了美国，继承了他舅舅的财产，富得流油。他回过县里，捐过款，县里巴望他回家乡投资。”
　　华仔狂叫道：“你再不闭嘴，我砸碎你的脑壳！”
　　何卫东挣脱开：“回去问你妈妈吧，也许她瞒你。你虽然是私生子，但找到你生父，可以作DNA试验。”
　　华仔握紧一个拳头，大喊：“闭嘴！再说私生子，老子和你同归于尽。”
　　何卫东说：“好，不说不说。按法律，你生父有多少财产也有你一份，至少应当给你一笔抚养费，你也会当富豪。还实习狗屁，承包什么狗屁状元坳？”
　　华仔说：“你才靠爸爸、靠岳父走捷径、吃快餐、蹭软饭。我崔德华要靠自己。就算我父亲超过比尔·盖茨、沃伦·巴菲特，成了世界首富，我也不去找他，不用他一分钱。”
　　“假，你太假了！”何卫东说：“钱是爷爷，比书记、县长还大，省长也得看爷爷脸色，我不信你看不起钱。”
　　华仔说：“我要钱，更要取钱有道！”
　　何卫东说：“我劝你，莫把我一番好心当猪狗肺。你志大心高，走向社会，混到二三十岁，如果不挣上千把万，大学就白读了，只证明你无能，对不起一部份人先富起来的好政策。赠你16字经的楚校长也脸上无光！”
　　
　　华仔嗅到了铜臭味、血腥味，心也被搅乱了。他心虚，气短，急步回家，见大门锁着。门上夹着一张纸条，上写：“儿子，我靠不住你，去狮子冲了，还是跟月亮相依为命好。”他知道钥匙存放在老地方，他没找钥匙开门，在门上狠踢两脚，拿起一把锄头，发疯一样对门敲了两下，转身大步走去。
　　父亲没有死？偷渡香港？去了美国？成了富商？妈妈，曾祺！你，你为什么长期瞒我？你们到底有什么隐私？
　　他又来到“坟”前，望着林家旧瓦屋，气恼未消，见曾祺从林家走出。他无礼地喊姓叫名：“妈妈！曾祺，你过来！”
　　曾祺快步向孤坟走来：“你大喊大叫什么？”
　　华仔说：“我爸爸真死了吗？不要再瞒我了！”
　　曾祺一怔，热泪涌出。华仔疯了似的挖“坟”，挖出了大坑。
　　曾祺问：“你听到了什么？”
　　华仔说：“我和那，何……我跟何卫东到底是什么关系？是兄弟吗？”
　　曾祺愣然，打了他一嘴巴。忽又搂住他，爱抚他，眼泪洒在他身上，说：“儿子，流言蜚语能杀死人啊！你长大了，应该有脑子了。何支书是好人，对你有恩，怎能想坏他？”
　　华仔说：“那我父亲去了美国，是吗？”
　　曾祺沉静一下说：“你听谁说他去了美国？他死了！”
　　华仔追问：“他是什么人？怎么死的？为什么瞒我？”
　　曾祺说：“儿子，你没有爸爸了，更不会有什么美国富豪爸爸。你没有爸爸，照样读了大学，有了工作。日后还一样，不要指望什么富豪爸爸！”
　　
　　（2）
　　
　　他，江朝阳在县团委工作，是团委书记苗子。被派去办学习班（现在成了县委党校），培训农村干部，组建了一支毛泽东思想宣传队，经常下乡宣传。曾祺原名王秀萍，高中毕业，大学不招生，有位同学介绍她去唱歌跳舞，第一次见到江朝阳，他就收了她。
　　江朝阳帅气，傲气，有才气，吸引女孩。她也喜欢他，佩服他，不知道他已爱上李副县长的女儿。他说她迟到了，还是和她做好朋友。她当了宣传队骨干，成为他的得力帮手。他要帮助她安排到县团委工作。
　　他的女友怀孕了，匆忙上李副县长家求婚。站在李家门口，大门只开一条缝，从门里扔出一个破公文包，接着扔出一把雨伞、一双长统水靴。接着，一只饭碗扔在地上，碎了。门缝里，露着李副县长半张脸，恼怒地叫：“这是我女儿的嫁妆，你拿走，滚！”
　　他求李叔叔，和她没法分开了，她怀孕了。李副县长更恼怒，骂他害了女儿，骂他欺骗，舅舅是国民党将官，解放前夕逃到了台湾（从台湾转到了香港），父子都长期隐瞒。他说不是隐瞒，后来才知道，那是他堂舅。他爸爸复出前，审查清楚了。李副县长气愤他害人，李家不高攀县长，死心吧！
　　大门关死了。他等李副县长开恩，推着自行车在围墙外徘徊，久久徘徊。又回去敲门，敲不开门，再徘徊。他翻墙，没成，再翻，掉下来了。李副县长几棍子打跛了他的腿。他再也见不到女友了，托人递过信，没回音。数次在李家门外蹲守，不见人影。李副县长早已把女儿转移，藏起来了。
　　接着，单位批江朝阳道德败坏、生活腐化、有特嫌。外边也传出丑闻，江朝阳翻墙入室，强暴李副县长的女儿。他被开除党籍、撤职，还要判刑。
　　江朝阳的父亲就是江县长，刚刚复出拨乱反正的铁腕人物。江县长大义灭亲，坐镇干部大会，宣布处分决定，承担子不教父之过的责任。
　　这一切，江朝阳向曾祺解释过，诉过苦。他认定李副县长想拱倒江县长。因为江县长严厉批评过李副县长多吃多占。李副县长保位子，向上爬，不惜毁女儿名誉，拆散了他的姻缘，还想把他往死里整，吵着判他强奸罪。江朝阳个性强，不想吃眼前亏。他跟何永久是好朋友，在农村干部培训班认识的。他要到天堂村“潜伏”，重振人生。
　　
　　王秀萍进团委工作的希望落空了。她同情江朝阳，喜欢他。江朝阳和她告别时，她不惧父母反对，当即决定，放弃即将恢复的高考，陪他走。县城里又传，江公子逃避法律制裁，拐走一个女学生私奔了。
　　那天，江朝阳挑着一副篾箩担子，她背个背包，冒着大雨走进天塘村。何永久打着伞，在路口迎接，领他们走近学校旁边一间破草房，让他们暂住。
　　人生从此重来，当农民就当农民，江朝阳和她先给村里办学。他首倡，把天塘村改为天堂村，要在这里建设一个社会主义天堂，叫世人刮目相看。人生不可儿戏，最好是一步一个脚印，踏踏实实。栽了跟头，能重来，当然好。可是代价太大，东山再起，难啊！
　　江朝阳怕被寃家找到，又搬进狮子冲，搭间草棚，跟林家守山护林。住了一段时间，何永久带着村民给他们盖了新房，真心留住两人办学。他们在新屋前移栽两棵一人多高的杜仲树苗，准备住进新屋就结婚。那时候，结婚手续烦琐，结婚证一直办不下来。
　　一天傍晚，王秀萍揭开两个篾箩盖子，把书籍搬出，摆在一个简易书架上，捧一本《简爱》翻看。江朝阳从门外进来，突然头痛，两手捶打太阳穴。她放下小说，扶他坐下，替他揉捏。他的头埋在她怀里，两手紧紧地搂住她，无语。良久，他推开她说，他必须立即远逃。李家人知道他在天堂村，还要抓他回去判强奸罪。他无路可走了，只得偷渡去香港找堂舅。
　　王秀萍抱住他，恐惧，难舎，哭不出声来。她要跟他一起走。他不！也不让她回家，就在天堂村等他消息，不能讲他去哪里了。她死也要跟他走。他还说不！请她把这些书保管好。
　　他匆匆打了个包袱，王秀萍给包袱里塞进两个红薯，又添了两件换用衣物，慌慌张张地出走了。她站在门口，看着他身影消失在黑夜里，再也站不稳，瘫坐在门口。夜，那么黑。田野、房屋、人，都被吞没了。
　　那时，香港还没回归，他当偷渡客，算叛逃国外。王秀萍哪里敢对别人讲？对何支书也不敢露。只说，不知他去哪里了。
　　王秀萍一直担心他偷渡不成，早已葬身鱼腹。想不到，他过去了。
　　
　　1980年初，江朝阳回到深圳，为堂舅的公司买了几块地。他通知王秀萍去，她对何永久说是回娘家看看。
　　那次，江朝阳对她说，他的堂舅真是大富商。他帮堂舅打点生意，要接她去香港定居，结婚。可是，堂舅突然通知他去国外处置财产纠纷。因为去香港办手续麻烦，她的深圳特区通关证到期了，只好回天堂村来等江朝阳的消息。
　　没想到，江朝阳从此杳无音讯，王秀萍再也联系不上他。
　　王秀萍和江朝阳分手时，都不知道有了儿子。直到显露出来，她后悔莫及。村里人都不知道她和江朝阳会过面，好多人都议论她怀了野种，不让她再教孩子读书。青龙庵有个还俗和尚，常来村里串，也跟她打过照面。人们捕风捉影，咒她偷和尚，比骂婊子更恶毒。好长时间内，江朝阳最亲密的朋友何永久对她也没好脸色，他也背了黑锅，不少人怀疑王秀萍是和他生了孩子。
　　那时，全村劳力在天塘挖塘泥。王秀萍还挺着肚子给挑担的人装筐。她突然阵痛，何永久派一辆手推车送她去卫生院，没出工地，要生了。几个女人慌手慌脚围成一圈，遮住她。儿子带着令人心颤的哭叫，生在野地。
　　王秀萍盘躺在手推车里，怀抱哭叫的儿子。人们迷信，她没结婚，孩子又生在野地里，都怕中邪。就是林家好，把她母子接回家，还不能从正门进。林婶放着鞭炮，给手推车披上红纸，盖住他母子。林家父子把车推到屋后一个窗户下，撬断木窗棂，艰难地把她母子接进屋里去。
　　人都说，女人怀孩子，心里老想着丈夫，孩子就长得像爸爸。她怀上了，就不对江朝阳抱希望，想他沒用。儿子长得不像爸爸，很多方面像她。
　　江家人也不晓得江朝阳去哪里了，不认王秀萍是江家儿媳，骂孙子不是江家血脉。王秀萍的亲生父母也骂她活该，贱，王家没她这个女儿。在深圳怀上儿子回来后，她一直没有出过天堂村。
　　她改名换姓，叫曾祺，不让儿子姓江，也不随她姓王、姓曾，姓崔是随意，起名德华，是希望儿子多积德，才有荣华富贵。她苦心育孤，熬过来了。她恨透了江朝阳。早些年，还想过，江朝阳就算为了发财，遗弃她母子，至少也得有一个交代。如今，这希望也灰飞烟灭，情愿他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