秘密

　　“老黄，老黄。”舟林站在门外就开始唤，屋里并没人答应。舟林来到这块木板做的小红门前，先是敲敲门，仍然没人答应，舟林推了门进去，黄大夫正坐在靠窗的小木凳上。
　　“黄大夫？”舟林用声音试探着，小心翼翼地把身体挪过去。
　　“黄大夫？”舟林又小声地唤了一声。
　　老黄仍然没有动静。
　　“老黄！”舟林一下子叫出来，差点把自己吓一跳，老黄这才低声答应。“唉。”
　　老黄转了头看一眼舟林，有气无力地说“小伙子，怎么又是你，找我有什么事？”
　　舟林斩钉截铁地说“我要跟着你学医！”
　　“小伙子，我不是说过了嘛，你不适合学医，你以后也不要来找我了，我是不会收你这个徒弟的。”
　　舟林看到前些天碎掉的那个老黄最爱的杯子，仍旧一动不动地躺在垃圾堆里，桌子上蒙了薄薄的一层灰，屋子是好些天没打扫了。
　　“为什么？”
　　“刚刚就说了，你不适合当医生，你走吧，我是不会教你的。我也从来不打算收徒弟的。”
　　“可是，”舟林愣在原地，满脸的委屈。
　　“你走吧，我要去休息了。”说罢，老黄起身往里屋走，这次任凭舟林怎样老黄老黄的叫，他也不回头，舟林只好放弃。没关系，还有机会，明天再来，总有一天老黄会回心转意的，舟林这样想。　　
　　第二天，舟林如约而至，老黄仍然一动不动地坐在那个靠窗的小板凳上，和垃圾堆里那个碎掉的陶瓷杯子一样一动不动。
　　舟林吸取昨天的教训，见了老黄就大声地唤他。过了足足两秒钟，老黄才缓缓地转过头，瞥一眼舟林，两眼无神，嘴唇干裂的褪下一层皮，老黄昨晚肯定是没睡好觉。
　　“是你，做什么？我这几天要休息，我想好好休息一下。”老黄干瘪的嘴唇里不愿意再多说几句话。
　　舟林说“黄大夫，我仔细考虑过了，我还是决定跟着您学医，我已经下定决心了！您就收下我吧！求求您！”
　　老黄摇摇头，不说话。
　　舟林快被这气氛压迫到窒息，他快速地换了两口气，说“黄大夫，你是个好大夫，您之前不是经常教我做人的道理吗！我从您身上学了很多，您是个好大夫，这个山区，需要您这样的医生，这个地方需要医生，您之前也是这样说呀！”
　　老黄突然发出诡异地笑，笑声令人害怕。“好大夫？呵呵，好大夫？我”老黄哽住了。
　　舟林朝老黄吼。“小蕾爸的死怪不了你，黄大夫，你得振作，你是医生，不能被这种事情打倒，还有很多人等着你去救呐！这个山里的人需要你！”
　　老黄两眼呆呆地望着窗外，还是不说话。
　　舟林继续说，话语中几乎带了哀求。“黄大夫，这件事不怪你！对了，你知道吗，梓馨这几天一直陪着小蕾，这孩子现在已经恢复的差不多了，真的，小蕾这孩子真是坚强，我们这些人一直都很需要您，多亏了您，您。”
　　“小蕾还好吧？”老黄像是完全没在意刚才舟林说的话。
　　舟林说“恩，挺好的，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我想……”
　　“好了，我知道了。”老黄长舒了一口气。“我知道了，你先走吧，我累了。让我这遭老头子好好休息休息。”说完老黄往里屋走，舟林这次也不再唤老黄，让黄大夫好好考虑下吧，只好转身离开。　　
　　通过这些天梓馨的努力，小蕾已经逐渐地好转起来，慢慢开始和朋友们一起玩耍，嬉戏。小蕾承诺梓馨不管遇到什么困难，自己都会坚强，完成自己的，同样也是爸爸的梦想——好好学习，走出大山。不管怎样，我确确实实地活着。梓馨心里佩服这个曾经多次躲在黑暗角落偷偷落泪的孩子。加油，梦想就总会实现的。
　　过了两天，舟林决定再去拜访黄大夫。他走在路上，想起老黄之前说过的每一句话。小蕾爸的死并不能怪老黄，老黄之前说的对，为了不使人心慌乱，说谎隐藏住狼的事实，无可厚非，而且那东西是不是狼，没人敢肯定。
　　突然，一声哀鸣打断了舟林的思绪，绵延天际，原来是一只说不上名字的鸟，全身长满了金黄色的羽毛，在刺眼的阳光下愈发耀眼。
　　舟林站在老黄家门前，唤了两声，没人应门。舟林轻轻地把手放上去，门上的红漆因为年代久远，开始慢慢脱落下来，还有的粘在舟林手上。舟林试着推门，原来里面并没上锁，轻轻一推，“吱嘎”一声，门就开了。
　　“黄大夫！”屋里没人应声。
　　“老黄！”屋子里仍旧没人应声。
　　睡着了？舟林这样想，不再出声，蹑手蹑脚朝里屋走。　　
　　进了里屋，眼前的场景把舟林吓坏了，老黄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手边躺着那个碎掉的陶瓷杯子，锋利的碎片上沾满了血，舟林认得出来，那是老黄前段日子摔碎的那个他最爱的杯子。老黄的床上沾满了血，多出来的血顺着床单流淌下来，整个床就像孕育着可怕事物的血池，变成了革命的鲜红色。曾经的安身之地变成罪恶的温床，让人怕的发抖。舟林一下子瘫在地上，眼睛瞪得滴溜溜的圆，一眨也不眨。
　　...
　　老黄死了，身体还热乎着，今天刚死的，自杀。
　　舟林缓过神来，眼前的这个人是老黄，确实是老黄。舟林跪在地上，歇斯底里，眼泪一把，鼻涕一把。“老黄，老黄，你为什么要想不开呐！我好恨呐，我好恨呐，是你自己告诉我的，我会喜欢这里的，对，你说的，你说过的，我刚刚开始喜欢上这里，喜欢这的山，这儿的人，我喜欢那个姑娘，你又让我讨厌这里，你说的，你说的那些话又算是什么呐？！你死了，山里的人怎么办？我好不容易下定的决心怎么办？你这糟老头子，你这糟老头子。”舟林哭地喘不过大气，嘴上絮絮叨叨地念着黄师傅，黄师傅。
　　一个好端端的人没了，和时光一样，不念情义的，说没就没了。
　　舟林跪在地上哭的空当，村长走进来，他听见了舟林的哭声，虽然年纪大了，但是几乎是跑着进的里屋。
　　“完了，老黄完了。”
　　“村长。”舟林转头看着镶在门框上的村长。
　　两人就都不说话，整个屋子里就只听得见舟林的啜泣声。　　
　　第二天晚上，老黄就在这山里下了葬，山里的男女老少大多都来了。凡是来的人都到老黄坟前鞠一躬，二十多年了，老黄在山里呆了二十多年，救了不知道多少人，是个好医生，是个好医生，山里的人都这样说。
　　那夜，星光璀璨。　　
　　“小伙子，你还要继续学医吗？”村长问舟林。
　　舟林望着老黄的坟头，眼睛湿润了，却说不出任何话。
　　村长看了看舟林，说：“我明白了，没事，小伙子，自己的路该自己走，相信老黄也希望你这样。”
　　舟林忍住眼泪狠狠地点点头，他仍然不能明白老黄为什么会这样狠心抛下自己。村长又说，“小伙子，你知道吗？老黄其实特别喜欢你，他呀，还是很想收你这个学生的！出了那件事之后，俺找老黄谈过，老黄和俺说呀，他说，舟林那小伙子呀，哪儿呀都好，就是太善良了，我之前很想收他做我的学生，可是不行，他呀太善良了，和我一样，当了医生不会有好下场的。这是老黄的话，可是没想到，哎”村长叹了口气，说：“老黄这人呐，二十年来都没偷过懒，山里就他这么一个大夫，每天忙里忙外的，救了不少人。出了那件事之后呀，老黄就基本没再去看过病人，俺就想去老黄家里看看，没想到呀，这次一休息，老黄要休息一辈子了，哎，这下好了，这糟老头子可以一家团聚了！”
　　“一家团聚？”舟林惊异。
　　“小伙子你不知道？俺以为老黄会告诉你这个他看上的学生呐。”舟林摇摇头，村长接着说，“也是，是俺老糊涂了，村里的人都不知道，俺这个村长呀，竟然帮那个糟老头子守了二十多年的秘密。”
　　舟林觉得奇怪，他问“黄大夫不是没成家吗？”村长一下子咯咯地笑出来，“老黄那老小子可是很受女人欢迎的。哎，人都死了，告诉你老黄也会同意的吧。”
　　舟林再一次望望老黄的坟头，想看清楚里面究竟藏了些什么。村长说：“老黄，不对，应该叫小黄，小黄二十多岁就成了家，很顺利的在你们城里的医院做医生，老婆在一所学校里当老师，就像你们一样，教小娃儿上学。”村长指指舟林，“不管怎么看，老黄的家庭都应该是很幸福的吧？！”舟林点点头，想知道后面到底发生了什么。
　　“老天就是这样喜欢开玩笑，命运呐，就是喜欢玩弄认认真真过日子的人。”舟林瞪大眼睛看村长，村长笑嘻嘻地说：“俺闺女说的，俺觉得说得对。”村长小孩子似地摸了摸头。
　　“您女儿？”
　　“恩，俺老伴身体不好，死得早。俺们俩有个女儿，小伙子你没来之前就嫁出去了，嫁给了一个城里人，倒也算是出了俺们这儿的大山，说真的，俺这心里是真的舒坦。其实这些还得谢谢老黄，他呀，就是喜欢帮助人，就像他自己说的，太善良了，他说俺女儿长得漂亮，很好嫁的出去，就给她介绍了个大山外面的男人，两人就见了一次面，出奇的合拍，俺女儿没过多久也就嫁出去了，嫁到大山外面了。”村长想起什么似的，说：“说跑偏了，刚才说到哪儿了？”
　　“命运爱捉弄认真过日子的人。”舟林提醒村长，“对对，看俺这脑子，确实是老糊涂喽，俺女儿说的，那是俺女儿说的。”村长露出灿烂的笑，双手互相摩挲，看得出村长以他的女儿为荣。
　　“小伙子，咱们继续说，命运就是喜欢捉弄认认真真过日子的人。有一天，老黄接到了一个特殊的病人，是一个四五岁大的小娃儿，出了车祸。当时被送到老黄的那个大医院抢救。俺是不知道当时的情况怎么样，不过听老黄说，那娃子伤的相当严重，活下去的可能性很小，哪怕是活下来了，也是终身残疾，和小蕾他爸一样，活下来要面对的痛苦，太大了。”舟林想到小蕾死去的爸爸。“老黄他看着这娃儿很难受，毕竟他也是一个小女孩的爸爸了，看着这娃子就像是自己的小娃儿一样。虽然手术做得很成功，娃子是活下来了，可是，可是...”
　　舟林听得松了一口气，默默地说，“活下来了。”
　　可是村长摇摇头，语气沉重，“就算是活了下来，那娃子还是很痛苦，你们城里医院叫麻药的那东西没用了之后，疼的感觉就一直都在身上，俺是一辈子没做过手术，可是俺听老黄说，那感觉就像把骨头和肉换了个位子一样，那样想想还真是疼。这还不是主要的问题，主要是这娃子长大以后...”村长停顿一下，“总之听老黄说，那娃子痛苦的很，天天疼的睡不着觉，吃不下饭，连肉也吃不下去。想到以后的情况，那娃子的妈也是哭了不知道多少次。”
　　村长停顿了一下，说“终于有一天，病房里就剩下他们三个人，老黄，那娃儿的妈，那个娃儿。小伙子，你不知道，那天娃子他妈哭着问老黄关于什么叫安乐死的事，话刚从嘴里说出来，那娃子的妈都奇怪自己为什么会说出这样的话，然后就一直蒙着脸在病房里哭。老黄当然明白娃儿妈的意思，老黄没说话，看了一眼那个娃儿。小伙子，你知道吗？老黄说他永远也忘不了那娃儿当时的眼神，娃子当时疼地咬着牙，硬是挤出一个笑，问老黄，安乐死是什么，老黄当时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眼前的这个娃儿。老黄对那个娃儿笑，装作一脸调皮的模样，就和现在一个样，每天笑嘻嘻的，他告诉那个娃儿，他说“安乐死就是开开心心，快快乐乐的去另一个世界”，那娃儿当时眼里竟然充满了期待，娃儿的妈妈好久没见过孩子这样开心了，他这几天里睡不好觉，吃不好饭，而且他妈妈想到以后的生活。哎，那娃儿说“叔叔，我想开开心心，快快乐乐的，你就答应我妈吧，帮帮我吧，我想开开心心的，帮帮我吧！”老黄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不过看着孩子的痛苦模样，最终老黄还是妥协了。俺听俺女儿说，安乐死是犯法的，不过老黄和那孩子的妈私下里还是决定给娃儿安乐死，相信老黄当时也顾不了那么多了，那娃子肯定很痛苦吧！”
　　舟林说“活着很痛苦，就要结束自己的生命？”
　　村长说“大概是吧，那样的压力一个四五岁的娃儿要怎么承受？若是这件事换了俺，看到自己的娃子那么痛苦，俺大概也要那样做。”舟林并不能理解从爸爸的角度说出来的这些话，他觉得不管怎样都不该剥夺一个小生命活下去的权利。可是，越长越大的那种煎熬的苦难，舟林并没多想。
　　村长继续说“那娃儿的妈妈答应老黄，用自己和娃儿的名字偷偷写个安乐死的协议书，他们知道法律和娃儿的爸不会同意，可是也管不了这么多了。娃儿一天天消瘦，每天承受着常人难以煎熬的痛苦，何况小娃儿的身体好像又出了什么新的状况，听老黄说是很奇怪的一种病变，医院还没有告诉娃儿的家人。最后，老黄和娃儿的妈瞒着医院和娃儿的爸爸，给娃儿注射了那种所谓安乐死的药。俺听老黄说，那娃儿安乐死之前，总算开心地笑了，他对妈妈说“妈妈，我好快乐，我会开开心心地去另一个世界，然后，然后”娃儿话没说完，就”村长叹了口气，“老黄就是太善良了，看不得别人受苦受难，为什么还要去当医生呐！面对娃儿突然的死亡，院方很快就查清了这件事，娃儿的爸爸也知道了这件事的真相，娃子爸的那种暴脾气绝对忍不了自己的老伴对自己隐瞒这样的事，而且还亲手“杀”了自己的娃儿，这下是闹得医院和那男人的家庭不得安宁，老黄也是被那男人快逼到死角。哪怕有那封娃儿和娃子他妈的签名信，还是没有用，犯法毕竟是犯法的，看着那娃儿还写不成样子的名字，所有人都很难过。你知道吗？那所大医院里的人都在谴责老黄，作为一个医生，你不去救人却去杀人，你就不配做医生，哪怕是有再正当的理由，那娃儿的妈再后来也是经不住那个暴脾气男人的压力，对这件事很懊恼，说什么自己当时是被冲昏了头脑，被老黄的妖言妖语给迷惑住了，总之呀，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老黄身上，所有的屎盆子也全扣在了老黄头上。面对自己老婆的忏悔和老婆的那句“实在不行，咱们可以再生一个”，那个没头脑的暴脾气男人把刺头一股脑儿就转向了老黄。慢慢地老黄顶不住娃子他爸和医院方面的压力，主动辞了职，回了家。他以为时间长了事情就能结束，可是家里的老婆也不能理解自己，也不相信自己说的话，最后连自己的家人都不能理解自己，老黄心里肯定很难受！”
　　“后来呐？！老黄就来了这儿？可是他家里人呐？！”舟林问。
　　村长说“后来老黄被公安局带走了，在局里审问了大半天，老黄实话实说，那娃儿的妈这下一口咬定是老黄的错，或许是害怕担责任，那女人就干脆把责任全推开，不过还好，之前有一封那女人和那娃儿的签名信，警察呀，把那个当做证据，对他们几个人做了很详细的调查。包括院方隐瞒的那娃儿的实际身体情况，他们都知道，那孩子就那样放着不管的话，不吃不喝，加上身体手术后奇怪的不明原因的恶化，早晚也会死掉。结果老黄被关了十几天才放出来。事情本来可以这样结束，可是谁也没想到，那娃儿的暴脾气爸怎么也不能接受自己的娃儿在自己不知情的情况下被“杀死”的这个事实，他认定“凶手”就是老黄。一时被冲动蒙住了头脑，结果背着家里人去找老黄报仇，也是赶了巧，老黄说他当时的压力太大，出了警察局之后就一个人去了别的地方，想好好的静几天。娃儿的爸找不到老黄，那混蛋竟然就把刀抵着老黄老婆和孩子的脖子，本来只是打算把老黄逼出来，三个人就这样僵持着，或许那天是老黄老婆说话激怒了那男人，那混蛋竟然就因为几句话把老黄老婆和女儿都杀了！”舟林瞪大了眼睛，从来没听老黄提起过这些事情。“最后那男人被抓了，判了无期徒刑，估计现在还在监狱里蹲着吧，可是让老黄怎么办？就算家里人不理解自己，可那毕竟是家人。最后那娃儿的死和这件事就不了了之，然后老黄就来了俺们这儿，藏着这个秘密，一呆就是二十多年，一直没有再结婚，现在好了，他们一家团聚喽！”村长的眼睛里带着泪花。“真的该好好谢谢这个糟老头子，俺们山里的人真的该好好的谢谢他！他是个好医生，是个永远也看不得别人受苦的好医生。”
　　“...”
　　“好了，天也晚了，回去吧。小伙子，就算你呆在这，老黄也不能再活过来了，回去吧。”村长颤颤巍巍地起身，一个踉跄，手扶着旁边的树，停了几秒钟，往家里的方向走，背影消失在朦胧的月色里，四周空荡荡的，只剩下舟林和远处那座堆了花的坟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