抉择

　　村长家里，这个老人长长地舒了一口气，闭上两只眼睛摇了摇头。“报应呀，报应！”屋子里的几个人把话全听在耳朵里。
　　梓馨不明白，却也不问。村长看得出梓馨的疑惑，他慢慢地挪开步子，移到土墙边上，踮着脚，试了两次，才费力地取下来挂在墙上的枪。那把枪上面已经积满了灰尘，村长朝枪杆上轻轻吹口气，屋里就蒙上了一层神秘的薄纱。
　　“知道这是什么吧？”村长把枪递到梓馨面前。
　　“枪！”
　　“对，是猎枪。”村长摸摸手上的那杆枪，像是多年不见的老朋友。“报应呀，报应呀。”
　　接着村长举起猎枪，食指抵在扳机上。“啪”的一声，就像梓馨之前做的那个梦，结果扣了个空响，枪里面并没有子弹。
　　梓馨惊异地看着眼前的这个老人，老人朝她摇摇头，说：“哎。人真是老了，打不动了，在这娃子出生之前，”村长停下来指指床上的小蕾，两人对视，小蕾同样想知道村长说的这个故事。“在这娃子出生之前，可能还要更早些，俺和山里的人就经常打猎，娃子她爸也跟着俺们打过。”听到爸爸的事，小蕾又哭起来。
　　村长接着说：“当时山上就闹过野兽，说是狼，可能是那种被种群抛弃的狼，大概七八只，当时俺们知道了消息，闹起了恐慌，也有一些胆子大的年轻人，他们一点也不怕那玩意儿。后来，就那几天的时间里，挨家挨户都举着猎枪找那几只狼，白天找，晚上找，终于找到了，俺们就开枪把它们全都打死，刚下的小崽也不放过，也都全打死。俺当时就用这把枪杀了两只狼，小的那只一枪就躺在地上不动了，大的那只就发了疯似地往树林里跑，后来俺追上它，又朝胸口补了一枪，那畜生就再也动不了了。”
　　“其实它们并没有伤到任何人。当时俺还不是村长，俺们就听从以前那个村长的，把它们赶尽杀绝，连死后的毛皮也不放过，好些的料子就做成大衣，打坏掉的，差的就全都扔在火堆里烧成渣。”
　　“从那以后就再也没有狼来过，至少十几年是这样的。”村长好像仔细地算了算时间。“现在没想到它们又回来了，报应呀！这都是谁做的孽呀！”
　　梓馨盯着村长手上的那支枪，好像在说，这枪怎么没被没收。村长明白梓馨的意思，对梓馨说：“当时俺把它藏起来，当了村长之后就把它挂到墙上，十几年都没再动过。这东西跟了俺二十年了。”
　　“可惜呀，人老了，和这枪一样锈了，不中用了。”村长把枪轻轻地靠在墙边。
　　“你把这娃子带走吧，娃子受了惊吓，这些天就先让她住在你那儿吧。不能再让这娃子受什么刺激了。”
　　梓馨点点头，坐到小蕾的床边，声音轻柔地询问小蕾的身体情况，能不能下床？能不能走路？小蕾默不作声，眼神里空荡荡的。
　　“我要回家，我要去看我爸爸。”小蕾冷不丁地冒出一句话。
　　梓馨猛地打了个寒颤，头脑里闪出那摊血肉模糊的东西，用尽力气把小蕾从床上抱下来。
　　“我要去找爸爸。”小蕾开始挣扎，上半身扭动得厉害，梓馨却感觉不到撞击的力道。小蕾是吓坏了。
　　梓馨一把抱住小蕾，小蕾就窝在梓馨的怀里放声地哭，嘴上念叨着“爸爸，爸爸。”直到哭湿了梓馨的白衬衣，没了气力，才勉强下了床，跟着梓馨回家。
　　
　　“就算俺老了，俺也会让那畜生吃点苦头的！那些畜生！那些畜生害了多少人！畜生！”在临走前，村长这样承诺。梓馨明白，或许又要开始无止境的杀戮了，人对狼也好，狼对人也罢，终究都是场血腥的较量。
　　人类的权利总是大到可以进行跨物种的审判，对的，错的，总归是要杀生。它们又错在哪儿？没错，枪杆下的它们，皮包骨头的它们，丑陋的它们，活着就是错的。
　　
　　梓馨和舟林沿着一大早跑过来的路往回走，风儿都静悄悄的，虫儿也不多说话，小路两旁就长着那种蓝色的小花，五片小花瓣，里面静静地躺着那朵残缺的花。梓馨来时怎么也找不到掉了的那朵花，花香里搀和着血腥的味道，三人加快脚步，朝山顶的宿舍走。
　　时间不知不觉便入了夜，除了赵浩吃了些东西，其他人都毫无胃口。赵浩劝梓馨吃些，梓馨推开盘子，笑着拒绝。
　　时间又过了一个小时，自从发生了这件事，赵浩几乎一天都没说话，一直把自己关在宿舍里，今天的他成了一个活生生的哑巴。
　　三人斜对着脸，围成一个三角形，谁都不愿意先去睡觉。
　　炉火把舟林的脸照得通红，舟林说：“小蕾睡着了吗？”
　　梓馨看一眼里屋的那个孩子，即使看不到脸，大概也是睡着了。
　　赵浩说了今天少有的几句话。“接下来咱们该怎么办？”
　　梓馨回应不了赵浩的目光，匆忙地背过脸去看舟林，她同样想得到一个答案。
　　舟林突然坚定地说：“我要当医生，我要跟着黄大夫学医！”舟林看了一眼梓馨。
　　赵浩语气里带了些什么，说：“舟林，你说你是要留下来？！”
　　舟林点点头。
　　“你当真要留在这儿？！”赵浩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嗯。”
　　炉火生得很旺，屋子里却依旧有些冷。赵浩继续摆弄手上的柴火，玩地腻了，才愿意把它扔进火炉里。“梓馨，你呐？”
　　“我......”梓馨支支吾吾，很显然在逃避这个问题。
　　赵浩说：“舟林，你不是说过你不会跟着那个糟老头子学医的吗？”
　　“我想通了，我要去学。”
　　赵浩显得有些激动，说道：“你这人真是奇怪，你呆在这儿学医，你爸妈咋办？！你的摄影梦咋办？！”赵浩指着舟林桌子上的相机。
　　舟林沉默了，低头摆弄手旁的小树枝。
　　“我还是要去学，管不了那些了，我好不容易才说服自己做下这样的决定！”舟林喘着粗气，抬头看着赵浩。
　　“好吧，你去学，你去学，好了吧！你这小子学成了是去救人还是去救狼？！”
　　“救狼？”舟林不明白赵浩的意思。
　　“我都知道，昨晚明明可以杀掉那只小狼的，你却放了它，不是吗？！”赵浩的语气咄咄逼人。
　　“不放了那小狼崽，小蕾可能就被吃掉了！”
　　“呵呵，你是在搞笑吗？！你要说就像电影里演的那样吗？！你他妈是傻逼吗？！狼这畜生哪有那样好心！我都知道，你赶到山脚下时趁着母狼走近小蕾的时候抱起走在最后面的那只小狼，你觉得这样才有胜算，那他妈都是假的，你抢到那只走在后面的狼崽去换一块已经到了狼口的大块的人肉，真是天真！”
　　“可是那狼确实把含住的小蕾放下了，要不然......”
　　没等舟林说完，赵浩再也忍不住了，冲舟林吼。“要不然小蕾就得死？！是吧！这次幸运，下次就没那么幸运了，你太善良了，狼这畜生就该杀一只少一只！”这时候小蕾被赵浩的声音吵醒，她听到所有事情的经过，不知道为什么，她的眼角又流下了一滴泪，没错，自己现在确确实实还活着。
　　“对了，我还没问你，你昨天为什么会去小蕾家？你是在跟踪梓馨是吧！啊！”赵浩显然开始语无伦次。
　　“我没有，因为小蕾再次来上学的缘故，我想再去看看她家的情况而已。”
　　“那为什么去的路上没有碰到梓馨，为什么要特地避开梓馨？！啊！”
　　“我，我没有。”舟林在极力辩解。
　　小蕾不打算把身子翻过来，就这样听外面的两个人吵，任炽热的泪水往下流。
　　“你们两个小点声，别把小蕾吵醒了。”梓馨朝里屋瞧一瞧，见小蕾躺得好好的，才放心的把头转过来。
　　舟林有些生气，对赵浩说：“它们也有生命，不是吗！为什么不能让它们活下去？为什么不能和我们一起活下去呐？！”
　　“你是要又救人又救狼呀！你想得可真天真！这种地方，不可能的，它们就是畜生，山里的人就是人。”
　　“我不信，那狼不是也爱自己的孩子，才愿意和我做交换得吗！那只小狼难道没有活下去的权利吗！”舟林差些吼出来。
　　梓馨赶紧拉住两个人。“小点声。”又朝里屋看一看。
　　舟林平静下心情，说：“那狼大概还记得我，我看得到它的眼神，和之前的那次不一样。”舟林沉默片刻，说：“救得了，都救得了，只要我们够努力，两个就都救得了！”
　　“好吧，你也看到昨天晚上小蕾的爸爸了吧！”听到这，小蕾的心一下子提到嗓子眼上了。“你也看到了吧！肚子被那群畜生活活地剥开，内脏也不剩几个，全被吃光了，你去救？啊！你去救？”赵浩感觉到自己在微微颤抖。
　　小蕾强忍着不让自己哭出声，眼泪啪嗒啪嗒地掉在床板上。
　　舟林沉默着不说话，赵浩再一次问梓馨：“梓馨，你打算怎么办？”舟林抬起头，两双渴望的眼睛盯得梓馨快喘不过气。
　　“......”
　　“我，我，我也打算留下来。”
　　“留下来？”赵浩问。
　　“小蕾她，小蕾她现在需要有人帮助她。她现在很需要。”梓馨的心脏扑通扑通乱跳。
　　“梓馨，回去吧，在这儿早晚会被那群畜生吃掉的，走吧。”赵浩突然瞪大了眼睛，眼神里写满了恐惧。“说不定，说不定它们不止这几只，说不定还有几十只，甚至几百只。梓馨，我们明天就走吧！”
　　梓馨不敢看赵浩的眼睛，只是小幅度地摇摇头。
　　“梓馨，我们走吧。”赵浩的声音里几乎带着哀求。
　　梓馨仍旧摇摇头，赵浩歇斯底里，再也忍不了了。“疯了！都他妈疯了！都他妈疯了！你们疯了，没想到我也跟着你们疯了，放着好好的城里生活不过，让我来这破地方受罪，你们知道吗，我长这么大，别说是死人，就连刚刚杀死的鸡都没见过，你们都疯了，都他妈疯了！老子一个有钱人，呆在这种地方，早晚会被那群畜生吃光的！”
　　赵浩大口地喘着粗气，接着说。“梓馨，你是我的女朋友，为什么不跟我走？”
　　这时除了柴火迸出噼里啪啦的声音，屋子里简直静极了。“算了，你们都愿意留在这儿，就他妈都留在这儿，我走，我走，疯了！全他妈疯了！”说完赵浩摔了门，扬长而去。
　　
　　两个人沉默了许久，小蕾仍然装作睡着的样子，一动不动。舟林继续往炉子里添柴火，好不容易才说道：“看到那样的东西，别说是赵浩，大概谁都会害怕吧！赵浩说得对，他生来就是富家子弟，有了钱，活人他从来没怕过，可是他偏偏害怕死人，和他爸一样，富人都最害怕死亡。”舟林无奈地笑一笑。“怪不了赵浩，他整天说讨厌自己的爸爸，讨厌那些钱，可到头来还是和他爸一样。”
　　“舟林，别说了。”梓馨阻止舟林。
　　舟林看一眼梓馨，继续说：“梓馨，我知道，赵浩是因为害怕才说那些话的，等他平静下来就好了。”舟林补充上一句，说：“梓馨，你要是想走你就走吧，没必要呆在这儿。我们支教的钱......”
　　“我知道！我都知道！”没等舟林说完，梓馨就抢了话头。
　　梓馨长舒了一口气，点点头。梓馨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说：“舟林，你真得要跟着黄大夫学医？”
　　“嗯。”舟林坚定地冲梓馨点点头。
　　舟林说：“黄大夫经常对我说，说自己不是个好大夫，经常把自己骂得狗血淋头，可是我觉得他人很好，他是个好大夫，黄大夫最爱笑嘻嘻地对我开玩笑，梓馨，你也知道，老黄经常没把我逗笑却把自己逗乐了。”舟林把黄大夫改成老黄。“我觉得老黄就是这样一个人，每次都逼我老黄老黄地叫他，像个老小孩。之前他和我说过，和这儿的山，水，人处的时间久了，不知不觉就会爱上这儿了。”
　　舟林停顿一下，十指交叉，微笑着说：“真的，因为老黄，因为小蕾，因为那些可爱的孩子，还有......”舟林没有继续往下说，看一眼被炉火照耀的暖暖的梓馨。舟林突然把双手交叉着攥紧，“因为这一切，我大概是爱上这儿了！”
　　梓馨把一切都看在眼里，抿着柔弱的嘴唇，碧眼含羞。舟林慢慢地试探着把手靠近梓馨，指尖刚一接触，梓馨蓦地一颤，“嗖”的一下移开通红的小手。
　　梓馨双手放在胸前，眼睛眨得比平时快，转过头，说：“该回去休息了。”起身去看小蕾，舟林告别过梓馨，走出门外。
　　
　　第二天早晨，赵浩果真下山回了家。舟林不打算劝他。“他大概永远也不会爱这儿，让他走吧。”舟林对跑出去的梓馨说。
　　“舟林，不知道为什么，我好害怕。”梓馨把手窝在胸前。
　　舟林说：“梓馨，不用怕，一切都会过去的，小蕾今天怎么样？”
　　梓馨把头低下来，像个犯了错的孩子，说：“小蕾现在还是不愿意和任何人说话。”
　　“......”
　　“没事的，一切会过去的，会过去的。”
　　“嗯。”梓馨愿意相信舟林说的话。
　　舟林突然站起身，拍掉屁股上的泥土，对梓馨说：“梓馨，今天你就先在这儿陪着小蕾，我去黄大夫家，我要跟着他学医，我要证明给赵浩看！”梓馨看见舟林握紧的拳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