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花

　　“梓馨中午那顿饭吃得好少。”宿舍里，赵浩问正在清理相机镜头的舟林。
　　舟林停了一下，说：“大概是我做的饭不好吃吧。”
　　赵浩说：“没有呀，我觉得挺不错的，比一直做饭的那个老头做得好吃多了。”赵浩把空气含在嘴里咂摸咂摸，脸上露出享受的表情。“我觉得你今天这素菜炒出肉味了，老香了！你看那群猴子猴孙们不也吃得比平时多嘛！”
　　“那梓馨为什么？”舟林像是在问自己。
　　“难道是身体不舒服？明天我去问问梓馨，不会有什么问题的，放心！”赵浩胸有成竹，拍了拍舟林的肩膀。
　　“对了，舟林，要不你来做咱们学校的厨子吧，咱们把那老头炒了吧！做饭那么难吃！”
　　舟林笑一笑摇摇头，想想好几天不见的黄大夫，不，还是叫老黄，不然肯定又得挨骂了。“我可忙不来这么多工作！”
　　“这么多？”赵浩显得有些疑问。
　　“又是厨子，又是大夫，又是老师，你说这还不多？”
　　“你决定跟老黄学医了？”赵浩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舟林竟然想要长期地呆在这鬼地方，他觉得不可思议。
　　“不是没这可能，说真的，我挺佩服黄大夫的，这人挺好。”舟林把心里话说出来。
　　“其实也就是以前城里来的糟老头子，没什么佩服不佩服的，我要是学医的，我也做得到！”赵浩自信满满。
　　“他可是也想收你为徒呐！”舟林想起老黄之前说过的话。
　　“对哦，不过我呀，大概就不适合救人！”
　　“是呀，你更适合害人。害女人。”两个人哈哈大笑。
　　
　　夜深了，舟林把屋子里昏暗的白炽灯关掉，房间里露出闪亮的两只眼，舟林不能安心，只靠数绵羊来入睡，像被什么打断了心思，只可惜这里再也没有黑黝黝的天花板。
　　“舟林，还没睡呐？！”赵浩翻了个身，看样子赵浩也一直醒着。
　　“没有。”舟林冲头上的一只小虫子摇摇头，小虫子就机灵地飞走了。
　　“我看到了。”
　　“看到了？”舟林把头转向赵浩，两只眼睛咕噜咕噜地转。“看到什么了？”
　　赵浩也对黑暗里的空气说：“你的胸前是不是有个花朵状的刺青？我今天看到了，以前在大学的时候我竟然都没发现，真地没想到，你这样的好孩子竟然也会有那种东西。我说得对吧？！那是刺青吧？！”
　　舟林沉默片刻，深深地吸一口气，然后把刚刚落在鼻尖上的飞虫驱走，关了两只亮着光的眼，点点头，并不否认，却又摇摇头说：“只可惜那不是我的！”
　　“不是你的？！可是不就长在你身上吗？我今天看到了，说实话，就是因为在你身上，虽然我今天是第一次发现。”赵浩停顿了几秒钟，然后拍了拍坚实的额头，像是在说我以前怎么就没注意呐。然后接着说：“但是我印象很深，错不了的，是一朵花是吧？咱们开了灯看，我怎么会记错呐！不可能的！”赵浩蹭地一下弹起来，伸手要去开灯，舟林拉住他，让他睡下。
　　舟林对赵浩说：“这东西是我高中那时候瞒着家里人刺上去的，是我找一个老师傅偷偷刺的。可惜呀，这原本就不是我的东西！”
　　赵浩仍没有注意到舟林比平常更加低沉缓慢的语气，乘着黑夜，迫不及待地问：“那你说这是谁的？！”
　　舟林停顿两秒钟，眼睛将就着茅草木头屋顶。说：“一个朋友的。”
　　“什么样的朋友？比我还要好的朋友？”赵浩不知道能不能这样比较，反正就是要比比看。
　　舟林再一次摇了摇头。语气低沉：“我不知道。”
　　“那这样吧，等咱们支教结束了，就去看看你的这个朋友，咱们一起去，怎么样？钱什么的我全包了。我还真想看看能让舟林去刺这玩意的主人到底是什么样的人。怎么样！”此刻赵浩已经毫无睡意，不知不觉就把屁股蹭到了木床边。
　　舟林也坐起来，低着头，眼睛里装着黑暗的土地，这玩意儿大概像是学校的天花板，舟林盯着看，他现在已经毫无睡意了。“没机会了，他死了！死了。”
　　“死了？！”赵浩不太相信自己的耳朵。
　　“怎么死的？”赵浩完全没注意到自己是在咄咄逼人。
　　舟林沉默几秒钟，抿了抿嘴唇，说：“出了车祸，死了。”
　　“死了，什么时候？”
　　“就在我十岁的时候。”
　　舟林仍然垂着头，头发虽短，却显得毫不精神。“十岁那年，对，那年他也十岁。他就住在我隔壁的小村子里，我们俩都爱瞎溜达，跑到各自的小村子玩，跑的次数多了，可能算是缘分，后来就碰了面，也就两三回，我和他就熟络起来，成了好朋友。他这人呐，很乐观，不管做什么都很乐观，乐观得让人觉得不可思议。我们很容易就成了好朋友。你也知道，小孩之间的感情有多简单。”赵浩点点头，继续听舟林讲。
　　“直到后来有一天，他们家要搬家，据说是要搬到城里去，忙里忙外地收拾。当天他就跑着找我来告别，他说他喜欢这个地方，喜欢这儿的小村庄，喜欢这儿的家，可是他不得不跟着妈妈走。我也知道，好不容易有了这样一个再次过上好日子的机会，就算是他不想走，他妈妈大概也要走。不过，不过最后谁也没想到，他回到家就出了事，被搬家公司的车撞了。”
　　舟林说到这儿停下来，伸手问赵浩要支烟。“有烟吗？”赵浩摇了摇头，回答：“早就没了，你不是戒了吗？”
　　“喉咙突然觉得痒痒的，想抽一根。”赵浩把身上的口袋和床头柜再翻一遍，确认过后，无奈地摇摇头，许诺下了山一定请舟林好好地抽。舟林苦笑，说：“算了，戒了，没了算了。”
　　“都是他妈的搬家公司，车子的后视镜坏了加上司机那样自负，倒车的死角谁也看不到，当时蹲在地上一心玩耍的他就这样活生生的被撞死了！”
　　“这样的错误......”
　　舟林知道赵浩不会相信这样的事情，可是不幸偏偏就这样悄无声息地发生了，好像是被上帝夺去了理智，封住了耳朵，两个人就这样在不幸中碰面了。
　　“大概是命中的错误。是他们都躲不掉的东西。”
　　“......”
　　“后来呐？”
　　“后来，搬家公司因为这件事吃了场不小的索赔官司。最后他就被埋在那个小村子里，我躲在远处看着那黑黢黢的小棺材入了土。没有多少人去参加这孩子的葬礼，因为他和他妈妈在这儿根本就没什么朋友，也没什么亲人，在我们看来，外来人永远都是外来人。他妈妈最终还是搬去了城市，改嫁了之前答应的那个人，不过好像也因此得了抑郁症，一整天都把自己关在屋子里，后来怎么样了，谁也不知道。”
　　“真是该死！”赵浩突然意识到什么，转了头说：“我说的是那些可恨的没良心的黑心商人，全他妈被金钱蒙住了。”
　　“算了，他呀，也总算是呆在了自己喜爱的那个地方。他死了，死在了自己最爱的地方，我呀，一个活着的人，浑浑噩噩地活到二十岁，说不定到三十岁，四十岁，甚至可以顺顺利利地活到颐养天年，四处漂泊，却总归找不到自己想去的地方。可笑地说着什么跟着自己走，真可笑，我们越活越老，他呀，就活在了十岁。真是讽刺！”说着说着，就像是一个长辈在说年轻孩子的故事，舟林叹了口气。
　　“只是这和胸前的那个印记有什么关系？”
　　“他活着的时候，就经常对我讲一个故事，说他梦里的那个女孩儿，小村庄，花树下，小女孩的装扮，女孩的小花伞，他全都记得。我曾经想，他讲的这故事大概是真的，或许他是做着一个醒着的梦，他曾经指着他胸口的那朵花，骄傲地对我说“这花有神奇的力量，能带自己找到那个女孩子。”
　　“可是，赵浩，你知道吗，这花曾经带给他多大的痛苦。”舟林不自觉得想起另外一件事。
　　“什么？”
　　“这孩子有个爸爸，”赵浩觉得这话别扭，心想大家又不是石头里蹦出来的，不过他明白这孩子的爸爸大概和自己的老爸一样可恨，就安静地听舟林继续讲。“他们一家人本来住在城市里，这孩子的爸爸是个刺青师，店里的日子也是顺风顺水，可是好景不长，就在这孩子五六岁的时候，或许是竞争太激烈的原因，具体的情况谁也不知道，店里的生意越来越差，生活在城市里的三口之家也只能勉强生活。”舟林讲到这儿停住了。“后来也不知怎么了，他爸趁着他妈不在家，就在这孩子的身上刺下了这么一个东西，听说当时这个男人还给孩子打了麻醉剂，孩子一动不动，所以那朵花刺得几乎完美。听人家说，他爸生前最爱刺得就是这种小花......”
　　“等等，生前？”一向粗心的赵浩注意到细小的字眼。
　　舟林点点头，说：“对，生前，他爸像是想留下什么似的，第二天就死掉了。”
　　“怎么会这样？”
　　“是第二天在巷口里收拾垃圾的老人发现的尸体，已经硬邦邦的了，一把刺青用的刀子就放在旁边，割脉自杀。”
　　赵浩似乎感受到了痛感，伸手摩挲着自己的右手腕。
　　“是自杀？”
　　“大概是，刀子上就他一个人的指纹。”
　　“那得多疼。”
　　“还有，自杀为什么要选在一个小巷口里？”赵浩大概希望这事情更刺激些。
　　“不知道。”
　　“不过听别人说，他爸爸得罪了什么人，大概是什么有权势的人，所以......”
　　“他妈的！”
　　“再后来，这对母子就搬到了农村，那孩子只要看到胸口刺的那朵花，就会想到自己的爸爸，那是他爸爸给他留下的最后一样东西，也是唯一的一样。说真的，我不知道他是怀着什么样的心情去对待那朵花的，他的那种乐观到底是建立在什么上面的？大概只有他自己知道。可是我感觉得到，自从遇到了那个女孩子之后，他是很爱那个刺青的。因为那女孩子夸那个刺青漂亮，即使她不明白刺青这东西是什么，她还是觉得那东西漂亮，就像小孩子喜欢吃糖，喜欢就是喜欢，很简单。那孩子也经常提起她，也经常笑着提起这个刺青，虽然不愿意说太多，可是他还是很愿意承认他爸爸给他留下的这个东西。”
　　“这些事，你是怎么知道的？”
　　“听村里人说的一部分，听那孩子讲了一部分，你也知道，对于外来户口的八卦，人们总是乐此不疲。”
　　赵浩想了想，点点头。
　　“说了这么多，那个女孩子呐？”赵浩问。
　　“不知道。”
　　“你认识那女孩子？”
　　舟林摇摇头。
　　“......”
　　“后来他死了，什么都没了，梦呀，那女孩，他老爸留给他的东西，我们的约定呀，全都跟着他一起入了故乡的土。等我长大了，就在高一那年，我就瞒着家里人在胸口刺了这朵花。很奇怪吧，我这样听话的孩子也会这样。”赵浩嘟嘟嘴，点点头。“不过这是我印象之中怎么也凋零不了的东西，就像他说出这东西时的笑容，那棺材入土时的模样，他生前的乐观，我都忘不了。我就把它和他都刻在心上。”舟林指了指胸口对的那个刺青，深深地吸一口气。“其实呀，我也愿意相信点什么，就像当时的我和他一样，确确实实地相信这奇妙的图案能给我们的生活带来不一样的惊喜。”
　　“这么说，你胸口的那朵花是为了纪念那孩子了？”
　　“算是吧！”
　　“好了，故事讲完了，睡觉了。”舟林一下子卧倒在床上。赵浩也稍微有些困意，沾上枕头就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