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1）

　　1钱！钱！钱！
　　几年后的1978年12月，中共中央第十一届三中全会的召开，就象一声提前打响的春雷，把中国大地以及生息在这块土地上的人们震得欢呼雀跃——这个建国以来中国共产党历史上具有伟大转折意义的会议，把因遭遇政治纷扰而痛苦喘息的“中国母亲”解救了出来。“打破大锅饭”，“实行生产责任制”，纠正“平均就是平等”这样振奋人心的口号叫得越来越响亮，从中央到地方的各条战线，都掀起了轰轰烈烈的改革浪潮，尤其是占绝大多数人口的农民大军，把推进社会主义现代化的机器拨拉得飞速转动起来了。当时的媒体和领导报告中用的最时髦的一句话就是：改革开放的春风吹遍了祖国大地的各个角落！
　　二十年前，中国农村实现了人民公社化，实行统一经营、统一管理、统一劳动和统一分配的体制。在多年的生产生活中，夹道村人已经习惯了生产队为单位的集体模式，当今天突然面对时刻渴望能在自己的土地上自主劳作、各享其成的美好愿望时，他们竟然怀疑起它的真实性了，以至于村东头的陆家庄大队和玉龙山北坡的红星大队在热火朝天地大搞“责任分田”时，他们却稳住脚阵，按兵不动地观望了十来天，直到确信不会被扣上诸如“反动”的高帽，这才心安理得地步其后尘了。
　　分土地、分牲口、分农具、分树木、分柴山……总之，在群情激昂中，以前集中在生产队的公共财产和生产资料，都按照一定的分配原则，分流到以家庭为单位的私人手里。其中一些不好具体分割的财物，是用抓纸蛋的方式解决。每当这个时候，村民们像进行一次集体的占卜活动，个个胆战心惊，既兴奋又畏惧！大队会议室里有一张漆皮脱落面目沧桑的办公桌，上面放着一个碰破了好多个缺口的黑色老瓷碗，里面便是一个个揉成团的纸蛋，面对那些无法预测好坏的纸蛋，村民们如同抓自己的命运一样严肃而紧张。瞧，在展开的纸团前，有的仰天大笑，有的咒天骂地，有的甚至不顾体面地哭起鼻子来。脾气最大的闫八虎，那天因连着两次手气太背，一气之下抓起那个老瓷碗举过头顶摔到地上。哈哈，那老瓷碗在村民们的惊讶表情中，叫着欢儿在地上打了个很耐看的圆场，碗边上除增加了一个破口外，并没有彻底地改头换面，看来它在没有完成所有的历史使命之前，有点不甘心就这么被淘汰了。
　　在分骡马牲口的时候，祁有福举着从那个破瓷碗里摸出的纸团，笑得口水都顾不得揩——他把队里的头等好骡子“美宝”抓到了手！这头骡子口轻膘肥，体魄雄壮，脾性温和，干活从不偷奸耍滑。身上棕褐色的皮毛，光亮的犹如绸缎；四只白色的蹄子，咋一看象是穿了两双漂亮的白靴子，加上两只白色的耳朵尖，真是一身的高雅俊美。“美宝”这名字，还是原饲养员孙斌给它起的昵称哩。
　　美宝到了祁家，为改善主人家的生活可谓立下了汗马功劳！
　　包产到户后，都想赶快富起来的人们，开始放开思路，开动脑筋，积极探索发家致富的路子。于是乎养鸡、养猪、养羊、养兔子、养奶牛的动物养殖业和种大葱、大蒜、种药材、大棚蔬菜等的蔬菜种植业，如雨后春笋般纷纷冒出来，人们的干劲空前高涨，到处洋溢着欣欣向荣的生机景象。
　　有福和雪莲，把门前的一亩多良田全部种上大蒜，到了秋收季节，把挖出的蒜头被他们编织成蒜辨搭满家里的所有粱柱和院墙。然后在过年前，有福给美宝套上架子车，载着风干的蒜辨走街串巷换钱兑粮，十来天工夫，大蒜就全部脱手，当年的蒜钱就赚到四百多元。全家人拿出一部分钱，喜喜欢欢地从头到脚翻了个新，还决定把彩虹送去上学。那时彩虹已经十岁了，一直因为帮父母带弟弟耽搁在家。
　　种大蒜的营生仅仅火了两年便见不到利了，都是因为很多村民跟风而动，造成供给过剩，让市场经济这个无形的大手无情地颠覆了人们的发财美梦。
　　斗转星移，又到了一个春播时令，村民们忙着耕翻麦田的同时，都伸长耳朵打探挣钱的渠道。那些有手艺有门路有点积蓄的人可以捣鼓点家庭副业作点小生意，可是大多数象有福这样的人只有靠出卖体力养家糊口了。自包产到户后，农民们不再为饿肚子或自家仓里无粮而焦心，而是因为手头缺钱而闹心呀！尤其是每年必须开销的农药化肥钱，把穷人憋得焦头烂额愁肠百结！孩子上学没钱还可以让他们辍学或延缓一年，可这庄稼敢错过一茬吗？
　　正当大家为找不到挣钱门路焦虑时，村里一个叫官宝雄男的藏民那里，传出一个令人振奋的消息：他有个家在玉树（藏族自治州）的舅舅，近两年在自家门前的草原上挖虫草挣了不少钱。几日前这个发财舅舅带话下来让官宝雄男来玉树挖虫草，同时嘱咐他不要带不相干的外旁人，说是当地牧民憎恨外来人抢他们的营生。
　　村里的不少人都为挖虫草能否发财犯起了疑惑，他们耳闻过虫草只是一种能治病的药材，可也没听说那药买根数，而且是一根可卖5分钱，有那么宝贵吗？一时间，带着疑问上门打探情况的人和一些想攀关系搭伙上路的人挤破了官宝家的大门。平时比较温厚善良的官宝雄男，面对乡邻们一张张热情恳求的脸左右为难，从内心讲他也很想拍拍胸口豪爽地答应一声：“行咧！”但舅舅那边偏偏捎来一句挡头话呀！
　　消息的真实性被确证后，祁有福和村里几个要好的人暗自结伙，开始悄无声息地准备出门的行囊。他们中没有人去过千里之外的玉树，但他们早就盘算好，盯紧官宝雄男，只要他的车队一上路，有福他们的团伙就悄悄地尾随其后，一直跟到目的地。
　　
　　2“花儿”唱家马三
　　农历三月三，所有该下地的庄稼种子都全部埋进了土里，只待出苗了。有福帮着雪莲把门前那片准备改种洋姜的地锄好，这样再过一个月，雪莲就可以自己育苗栽种了。
　　“三六九，往前走”，庄稼人讲究出门选个吉日。三月十六那天一大早，有福牵出他钟爱的美宝，把早就准备就绪的口粮和工具捆绑上车，然后把车架在美宝的身上。他们打听到官宝雄男和他的几个家族伙伴们今天就要起程了，所以有福一伙也套好了车伺机出发。
　　听得官家门口噼里啪啦的鞭炮声响过，三辆马车的主人在妻儿老小们喋喋不休的嘱咐声中出发了。而有福一伙五人隔了十来分钟，也赶车上路，远远地跟在后面。
　　当天傍晚，在日月山脚下，前后八辆马车竟归到一起！蒙在鼓里的官宝雄男还在探问有福他们准备到哪里去发财呢。
　　“肯定是踩着你官宝老哥的脚印走啊，哈哈！”有福差点不能掩饰内心的好笑，他看着官宝雄男惊讶的神色，改用抱歉的口吻说，“哎，这事我们兄弟几个有点对不住你官宝大哥，事先没有征求你的意见就跟上来了，当时主要是担心你不肯答应带我们，所以只好来暗的了。不过官宝大哥你放心，我们决不会难为你的亲戚，只要我们跟着你找到挖虫草的地方，咱们就各走各的路，我们保证你的亲戚以及其他任何人都不会知道是谁把我们带进去的。”
　　官宝雄男尴尬地笑了笑说，你看看，都是乡里乡亲的，我还不是也想让大伙儿一起挣些钱使啊？不过，我舅舅他们那么一说我确实也有些为难哩。
　　大家纷纷点头表示理解他的苦衷。
　　他们找了一处干燥的沙地，卸车搭灶，和面做饭。饭后，大伙儿围在一起，拿出一瓶御寒的青稞白酒，边聊天，边用酒瓶盖轮流喝了几圈。几口酒下去，个个被酒精浇得喉管发烧，浑身发热，然后各自从车上卸下一块木板放在地上搭铺就寝。
　　第二天天麻麻亮时，他们起身熬了一壶浓茶，就着干馍吃过早饭，然后吆喝着车队开拔了。车辆鱼贯而行，官宝雄男自然是那“马首”，走在前面带路。漫漫长路上行人稀少，除了偶尔呼啸而过的一些机动车外，看见最多的就是漫山遍野的马牛羊，跳跃飞窜的旱獭地鼠，还有在高空展翅盘旋的秃鹰。
　　走在前面的马三哼着小调儿自娱自乐，他是村里出了名的“花儿王子”。此人快要奔三十了，但一直桃运不佳，至今还没找到个能给他暖被窝儿的女人。令他自个儿哭笑不得的是，造物主在给他惠赠了一副倾国倾城的好喉嗓的同时，却在外貌塑造上打了个有点过分的折扣——比如刚达一米六警戒线的身高，比如大脑袋和细腰身形成的不协调，比如一马平川的脸盘上镶嵌的两只过于分散的小眼睛和两个朝天笑的大鼻孔，比如声带发音过细犹如娘娘腔的口音，这也罢，他还有一个致命的遗憾，就是他除了上面有两个哥，下面还有四个弟弟……唉！
　　这些年也有不少好心人帮马三提亲，但女方家一听有那么多弟兄，况且家大业薄，一想到将来兄弟分家连个火棍头都图不到，谁都不愿意把闺女往这火坑里送。所以从二十岁就梦想成家的马三，怀着一颗滚烫的心，在爱之路上寻寻觅觅，年复一年虚度了很多个春秋，和他一起长大的伙伴们一个个脱离了单身行列，而他仍然还在昂首挺胸孤独寂寞地行走着。
　　朋友们也曾经给他鼓劲，劝他到“花儿”会上以歌会友，或许能钓个有心的鱼儿。马三倒是去过两次，但他完美的歌喉，无法粉饰体貌形态上过于明显的短处，那些前来漫歌的“花儿”们无不被他的歌喉折服，但在心底里却无法接受他的长相。马三遭遇了情场冷遇，再也不去会令他心酸的花儿会了，但是他撩魂的山歌没有消失在夹道村的山梁沟谷里，哪里有他，哪里就有他的歌声，用一句“生命不息，歌声不止”来形容他对山歌的热爱，一点儿也不为过。
　　言归正传。为了打发漫漫长途上的无聊，有福提议马三漫几句“花儿”来解乏。
　　有福的提议得到所有人的高声迎合，马三回头故作姿态地媚笑了一下，回了一声“好哩！”清清嗓门，脱口来了一曲《铁青骡子大红马》：
　　铁青骡子大红马
　　看你尕马的走法
　　我编的山歌用车拉
　　任你有千张嘴也唱不完
　　好花儿一肚子两肋巴
　　唱家门栓下个太阳了唱吧。
　　众人听了齐声叫好。官宝雄男叫嚷说：“马唱家，这一路你可得要把你的那一肚子两肋巴的花儿唱出来让大家听个够啊！”
　　“哎，要是有个姑娘接唱，马三唱着就更要得劲些呢”。火神保替马三遗憾，随即又鼓气说，马三，这样，你就当我是一个大姑娘，看着我，找找感觉，然后放开嗓子撩两首情歌来！”
　　火神保的话惹得大家一阵爆笑。马三撇一下嘴戏谑道，“你有姑娘的长辫子吗？你有姑娘软软的胸脯吗？”
　　“哈哈哈！……”大家再次被马山逗得笑弯了腰。
　　“嗨，出门就唱出门人的歌，我就唱一首《出门人》吧！”说罢清了清嗓子悠悠的唱起来：
　　出门人的寒苦谁知道
　　三九天我们开上走了
　　前面看是黄沙滩
　　后面看是鬼门关
　　两眼儿泪不干
　　人家们都说出门人好
　　出门人的寒苦谁知道
　　六月天翻穿了皮袄
　　二十一二上出了门
　　三十四十上回家转
　　小伙子变成了老汉
　　…………
　　“这调子听着有点伤感。马三，来一段喜庆点的嘛，咱们这才上路哩，可别说丧气话！”
　　不知是马三没听到官宝雄男的话还是压根没去理他，紧跟着唱起《十劝人心》来：天上有个北斗星，月亮跟上个太阳了转
　　天凭日月地凭人，人留子孙树留根
　　人没有子孙活不起人，草没有冬根发不起青
　　撮毛捻线地过光阴，恐害怕后代活不起人
　　一劝人心娘老子听，娘老子好了儿孝顺，高茶贵饭娘老子用，粗米淡饭留子孙；
　　二劝人心弟兄们听，弟兄们好了家甭分，大小的事情商量者办，亲亲热热地心连着心；
　　三劝人心先后（妯娌）们听，大家和气着最要紧，人亲茶饭要用心，前园后园里打扫净；
　　四劝人心学生们听，出门一年有光景好好儿学个真本领，功夫不亏有心的人；
　　五劝人心姑娘们听，绣房里出下的能干人，鞋样儿针线巧手儿做，嫁到个婆家者更当人；
　　六劝人心家伍们听，家伍们要拧成一根绳，碰上是非要说散，大家定要多沟通；
　　七劝人心五浑人听，苦海无边要小心，趟不完的黄河填不满的坑，恐害怕趟进了烂泥坑；
　　八劝人心赌博人听，腰里系的是烂草绳，倾家荡产底骨儿散，家里弄成了净碗明；
　　九劝人心酒汉们听，喝醉了酒者发了疯；东倒西歪大路上滚，哪一个好朋友扶你的身？
　　十劝人心乡亲们听，一年四季勤劳动，风调雨顺好收成，国泰民安永太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