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3)
作品名称:《雪莲》 作者:雪域格桑 发布时间:2015-05-21 18:53:36 字数:5672
5祭日复活
又是一年惊蛰时,虎头崖两侧的阳坡上,枝头开满了粉白小花的野杏树格外惹眼,鸟虫欢呼雀跃,蝴蝶蜜蜂纵情飞绕,一些树脚下,围拢着三两个毛孩,撅着屁股拣麻雀屎。你可别嫌那麻雀屎脏,在村民眼里可有三大用处:一来可治小儿积食,(晒干捻成粉,和着面粉做成馍吃);二是可做美容面膜(泡涨后放在手心里搓成浆,糊在脸上,半小时后清洗,皮肤保证光滑、滋润);三是做“香皂”(晒干捻成粉与枣泥,切碎的猪胰腺拌和,捏成椭圆型的球晒干,放在洗脸架旁洗手,不仅可以褪油去污,还能让老茧手变得柔软、光滑)。鉴于以上用处,每年冬春时间,女人们就会打发孩子们去拣拾一些备着。
郎水河河道里,浊浪滚滚,汹涌澎湃,再次迎来了一年中最为得势的时期。人们明显感觉到今年的暖春来得比往年要早一个节气。可雪莲的心里,依然像冬天一样寒冷,奔腾咆哮的河水声,更像一阵阵扫过心头的寒潮,让她颤栗,揪心。郎水河带给她和丈夫的痛楚忧伤永远无法抹掉。失去彩虹才一年时间,雪莲的眼角刻上了十年的皱纹。
这天午后,天气晴朗,生产队的集体劳动如火如荼地进行,但有福和雪莲都没有出工,他们带着儿子宝山,提着小汤罐,来到了房屋后虎头崖下的坡地上,他们的女儿彩虹在那里望着他们呢,从去年的今天走后,她孤零零地在那里呆了一整年了。
小小的坟头上,林立着高高矮矮的被寒冬褪了绿装的枯木荒草,新生的草芽露出嫩青的脸,紧紧贴着温暖的大地,尽情享受着暖暖的日照和清凉的春风。
有福把专门给彩虹做的粥倒在石桌上,然后把一沓打印过的裱纸放在石桌脚下,再把一包用裱纸包裹的馓子、油果子放在上面。然后从口袋摸出火柴,取出一根,“扑哧”一声划燃,把微微颤抖的火芯小心地捧在双手中间移至纸钱下面,不一会儿,蓝色的火焰徐徐燃烧并蔓延开来。
一路默默流泪的雪莲,一见升腾的青烟失声痛哭起来。早在出门前,她已经是泪湿衣襟了。有福阴郁地坐在一旁沉默无语。宝山见爸妈不高兴,知趣地退到一边,自个儿跑东跑西地追逐闪闪幽幽飞舞的蝴蝶……
高耸的虎头崖,遮挡了落日的光芒,阴影像一只怪鸟的巨翅,渐渐从山坡上铺展下来。阴冷的凉风扑过来,一点点地带走人身上的温度。他们不知坐了多久,宝山可能玩的没了兴致,跑过来把冰冷的小手塞进爸爸的袖筒里。有福瞅一眼身边发呆的雪莲,起身去扶她的手臂。夫妇俩这才收起凝重的心,离开坟头,慢慢往回走。
下了坡,拐过一个弯道。有福老远看见他家门口站着一男一女两个人。他转身叫雪莲看,心理揣摩着是谁要找他们呢?与此同时,门口的俩人也看到了他们一家。女人挥手高声叫嚷着迎了过来,脚下一踮一踮的。
来人是队里的瘸三婶和他的小儿子仓娃。
平时很少来往,今天怎么齐扑扑地看到她母子俩都来了?有福和雪莲都纳闷地对视了一眼,但看来人着急的样子,猜测可能是队里又发生什么事了。
“哎呀呀,你一家人跑哪里去了哟,我在这等好半天了!”瘸三婶迎上去激动地一把拉住走在前面的有福的手。
“三婶,你找我们有事啊?我们刚才去了一下后坡,今天是彩虹的忌日。”
“嗨,我找你们就是要说你家彩虹的事呀!”
“三婶,我家彩虹都,都没了,还有她什么事啊?”
“哎哟,可能还活着呢,仓娃,你快给他们说啊!”
一旁的仓娃连忙点点头说,“有福哥,我在红旗村看到一个小丫头,长得很象你家去年大水冲跑的彩虹呢!”
“啊!什么?”
这一惊非同小可,雪莲和有福的嘴巴张成窑洞愣在那里,怀疑是自己的耳朵听错了。
“你看见彩虹了?”
“彩虹还活着?”
“天哪!彩虹啊!”
有福先回过神来,捏着瘸三婶的手说,“三婶,仓娃,快进门说,到底怎么回事啊!”说着推门进院,呆立着的雪莲被瘸三婶拉了一把,也机械地跟着进了门。
原来去年春节前,自幼喜好舞枪弄棍的仓娃,听说红旗大队有个武功高手,于是瞒着家里人偷偷跑去拜了师,并一直跟着师傅习武。前些天他替师傅到当地的供销社去打酒,里面看到一个女孩长得酷似祁家去年被水冲走的彩虹。他心里疑惑,留了个心眼儿一直盯着那孩子,看看是谁家的闺女。过了一会儿,两个打手语的夫妇来到孩子身边,男的肩上抗着一袋尿素,女的牵孩子的手出了供销社。仓娃便远远地尾随其后,一直跟到一个山坡上,那里只有一户独院。三人上坡进了院门。仓娃悄悄凑上去,从门逢里瞧了一眼。瞧见挂在阳台凉衣绳上的一件橘红色的镶有金丝线的方格上衣,仓娃曾经见过彩虹穿这件衣服,这才判断那女孩可能就是彩虹,所以昨晚他向师傅借故告假,专门跑回来送信的。
这个突如其来的喜讯让有福夫妇俩惊喜万分。只听“扑通”一声,热泪满面的雪莲突然跪在地上,给眼前的恩人叩头致谢,然后拉着仓娃的手恳求现在就带他们去见女儿。三婶劝阻说天黑了,路也有点远,反正现在都知道下落了,明天再去也不迟。可是雪莲激动的不能自己了她,哪里能等得到今晚天亮啊?在她的央求下,仓娃同意立即带他们去。
一家人顾不上吃饭,抱起宝山,跟着仓娃匆忙出了门。
他们一路徒步跋涉,急行军似的走了一个多小时,才来到那个哑巴夫妇居住的山坡脚下。此时此刻的红旗大队,除了能看到没有院墙的人家的窗户里透出的荧荧绰绰的微弱昏黄的清油灯光外,整个的田野山川完全被黑色的天幕包裹了。
还在几百米开外,几个人的脚步声惊动了守卫着小院门口的老狗,它急促的狂吠声立刻招来村里远远近近各家各户此起彼伏的狗叫声援。
有福不顾那看门老狗的强烈反对,一边使劲拍着紧闭的门扇,一边大声叫喊“开门”!但是小院里一直不见任何动静。
仓娃说,“哎,不是说十聋九哑吗,那两口都是哑巴,肯定什么都听不到,我看还得想其他办法。要不这样吧,我上他家的房顶走几下,看能不能把他们闹醒了。”
雪莲顾虑这样惊扰人家不好。有福叹口气说只能这样试一下了,否则在外面要干等一夜,这么冷的天,大人可以忍一忍,可宝山受不了啊。
仓娃见雪莲点了头,就沿着院墙巡视了一下,然后站在屋脊后面,退后十米,来了个快速冲刺,一下就扒墙上了屋顶。毕竟是练拳脚的,身手轻巧而敏捷。
此时,屋里传出了小女孩的惊叫声和哭泣声,接着是女哑巴吱吱呀呀的回应声——仓娃的行动果然奏效了。
片刻功夫,只听“吱呀”一声响,屋门打开了,仓娃看见哑巴男人提着半截木棍走出来四处张望。他把目光锁定在门口又跳又咬的狗身上,然后顺着狗狂吠的方向,回头扫视屋顶。他一看到屋顶晃动的人影,毫不迟疑地扬臂,棍子便旋转着朝目标飞去。
没有任何防备的仓娃,被甩上来的半截木棍打了个正中,他“哎哟!”一声,捂着胯骨,从屋顶跳下去。哑巴男人疾步来到大门口,想要看看那贼娃跑哪里去了,好决定放不放狗出门去追。
可是从门缝里窥见的情景,让他倒吸一口冷气——只见在他的门前,并肩跪着一对男女,女人的怀里还有个哭闹着的孩子。哑巴男人呆立在原地,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
哑巴男人窥视了半天,感觉跪在地上的人不像那种行凶抢劫的样子,猜测是不是过路的外地人到这里来借宿?看那孩子哭得悲惨,不由软下心来了。但为预防不测,他仍然高举着一根木棍疑心重重地拉开了半边门扇。
看到他开了门,跪在地上的两个人不住地叩头作揖。哑巴心有余悸,犹豫着不敢接近。停顿了好久后,才拉住拼命嘶咬的老狗,木棍指着雪莲示意让她抱着孩子进门。
有福会意,对雪莲说,我们半夜三更的到人家门上,人家肯定不敢让我们都进去,你就按人家的意思,先带宝山进去吧,看来我和仓娃今晚只好蹲门外了。
雪莲抱起宝山进了大门,哑巴男人好不含糊地立马关门上栓。
有福转头对远远地立在一旁的仓娃愧疚地说,“仓娃,今晚实在对不住你,让你受了累又挨了不白的打,欠你这么大个人情,不知怎么报答才好呢!”
“哎呀有福哥,都是一个村的,说这话就生分了不是!只要能找回你们的女儿,你们全家高高兴兴地团圆,我这点委屈算个啥呢。嘿嘿!”
6哑巴夫妇
雪莲在哑巴男人的带领下,进了那间点着油灯的小屋。昏暗的灯光下,一老一小两个人紧倚在一起靠在炕沿边上,哑巴男人进屋后打手势叫女人和孩子不要怕。
雪莲一进屋,眼睛就下意识去捕捉自己的目标。当她看到半躲在那个女人后面,脸上泪痕未干的女孩,惊喜地叫一声“彩虹”,撩下儿子,冲过去就要把女儿揽入怀里。此时的哑巴女人,尖声叫嚷着一下挡在孩子的前面,本能地阻挡来人对孩子的侵犯。两个女人,一个如临大敌地保护着身后的孩子,一个急切地叫嚷着想要挣抢她的骨肉,她们激动地说着互相听不懂的话,小小的屋子里似乎要吵翻了天。
一阵紧张的对峙后,哑巴女人看到眼前的女人流着热泪跪在了她的膝下。这时,惊魂未定的彩虹,也从哑巴女人身后探出头来,她看着眼前依旧熟悉的亲人,怯怯地叫着“妈妈”站了出来,随即娘俩紧紧抱在一起。
真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哑巴夫妇这才彻底明白了这伙来人的意图。哑巴女人突然伏案呜呜地哭起来。
一年前,这个突然从天而降的小女孩,打破了他们这个多年来一直保持寂寞宁静的小院。他们把这个天赐的女孩当宝贝抚养,毫不吝啬地拿出积蓄,给孩子买好吃好穿好玩的,只为看着她载歌载舞,快乐的象个小公主。为了能和孩子交流,他们苦心教她学哑语,一年下来,两代人已经能够较好地沟通了。如今孩子就要被认领走了,这是要掏他们的心肝,他们能不难过吗?
哑巴男人走过去,抱着耸肩抽泣的女人,用他的方式温柔地安慰着妻子。等看着对方的情绪稍微稳定一些后,他才出门走到院门口,把门外的两个男人也放了进来。
在雪莲和有福激动地抱着彩虹问长问短的当儿,哑巴夫妇都出了屋。片刻功夫,他们端来了刚熬的一壶热茶,一盘裹有香草的花卷青稞馍。有福他们看到桌上的食物,这才感觉肚子早就饿扁了,尤其是宝山,见到花卷馍,挣脱妈妈的手臂,趴到炕桌边上,自个儿拿了一个先啃起来。其余几人也在哑巴夫妇的推让下,坐在了炕头上,开始安抚各自的辘辘饥肠。
吃饱肚子的宝山安静地睡着了。五官秀气,满脸温柔的哑巴女人,拉开被子让雪莲把孩子放进被窝里。困倦疲惫的仓娃也歪在一边打起了呼噜。由于和哑巴夫妇无法交流,让有福和雪莲因满腔的感激话倒不出来而憋得难过。哑巴夫妇不时地摸着彩虹的头,谁也无法想象,此刻揣在他们心中的矛盾和伤感有多沉重。
第二天一早,天麻麻亮的时候,哑巴夫妇就点着油灯进了厨房。雪莲想跟着过去帮帮忙,却被哑巴女人推回屋里去。
不一会儿,厨房里飘来了烧开的菜油香味,那是哑巴女人在给客人们煎做“狗浇尿”油饼。在白面、菜油相对紧缺的那个年代,客人能得到这样的待遇,说明人家拿你当贵客款待。
吃过早饭,已是日出东山了。有福和雪莲站在阳台上,看着许多竹编的簸箕里凉晒的各种草药,由衷的钦佩起这对不寻常的智慧夫妇来。这俩人虽然因失语被视为残疾人,但他们的表情上,丝毫没有一点点伴生的木讷之气,除了不会说话,其他的健康和智慧指标与常人比不出什么差距,他们的嗅觉和眼力,甚至比常人更为发达。
几个人正在发愁怎么向恩人辞行时,中等个儿,留着寸发小平头,脖子上围了一条蓝色的手织围巾的哑巴男人,把他们叫到院坝里,拿一根粉笔在地上画了起来。大家不知主人要干什么,只有热情地盯着哑巴男人作画。看到最后,他们才看明白哑巴男人画的是两条交汇的河——郎水河和青河。郎水河是从夹道村流出来的,而青河是和家道村只隔一座山的南沟村流出来后,两河出沟后,在下游几公里处交汇,合流行进几里后,被河道中央的一个乱石荒丘再次分割成两条溪流,一条流向红旗村,另一条流向陆家庄。
哑巴男人在分岔流向红旗村的那条河道上,画了个圈,手指彩虹,然后一下坐在地上,把彩虹的一只鞋子栓在脚脖子上,接着做了一个侧身俯卧,张口闭目的形态——这就是他当初发现溺水昏迷在那里的彩虹的现场情形。
哑巴男人看到大家明白了他的意思显得很高兴,站起来咧嘴笑出声来。然后从阳台上提了一个编制精细的糜条小背兜,里面装着一些新鲜的草药,又做出捣草药敷彩虹身上的伤口的动作。哑巴女人随即撩起彩虹的衣裤,几个人都惊讶地看见彩虹身体上一些还没完全褪色的片片伤痕。雪莲的眼眶再一次被泪水填充。
接下来,哑巴男人比划说,他拿着留在彩虹脚上的那只蓝色布面上绣有小梅花的鞋,在那条河流的上游往返了几个来回。其实,那已经是第二天下午的事了。当时哑巴在那个淤泥滩上发现遇难的孩子时,气息已经非常的微弱,而且是遍体鳞伤。懂一些医道的他赶快就地实施抢救,压腹挤水,做人工呼吸,把奄奄一息的孩子从死亡线上拖了回来,然后背回家,清洗敷药,寸步不离地守在孩子身边,直到第二天中午,孩子完全脱离了生命危险,这才到河边去找一找失主。那天下午他从河边回来后,看着自己的女人那么专注、那么温情地抚摩着静静地躺在炕上的女孩,于是改变了继续寻找孩子父母的想法。
夫妇俩结婚后一直没有生育,救了彩虹后,就自作主张把她收为养女。凑巧的是,他们住的比较偏,加上平时与外人少有来往,所以他家的事外面人知道的不多,即使后来村里的人看见过他们身边多了这么个小女孩,也以为是哑巴女人从娘家带来的亲戚。
那哑巴男人并非生来就聋哑,而是十多岁的时候生了一场病,结果因用药不当而伤了耳神经,从此失聪。他小时跟着已经过世的父亲学过一些医道,并认识很多的草药,所以在农闲之余,经常出门采草药,晒干后换点零用钱花。彩虹遇难那天,哑巴男人正好背着背兜过河采药,也就恰巧遇上了被大水冲到泥潭里后窒息了的彩虹……
哑巴夫妇送彩虹一家人出门前,把彩虹以前的和他们后来添置的所有衣服打了包塞给雪莲,然后非常精心地给彩虹梳好头,并在两个羊角辫的辫梢上,扎上了一红一绿两对彩色的胶球,无限令爱地抚摩着孩子的脑袋。
几个人出了门,一路来到小山脚下的马路上才依依惜别。热泪盈眶的哑巴女人的手里紧紧地攥着那只蓝色的绣花鞋,这是她向雪莲特意要的,是为了留个念想。
雪莲夫妇牵着失而复得的女儿,一步三回头,深情地回望着救命恩人的小院,无限感激的情潮久久地翻滚在心口。回首一年来他们在噩梦一般的日子泅渡,那是一种怎样的煎熬和压抑啊……命运啊,你真是一个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变幻无常却又左右人生的神秘幽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