爆发

　　村子里并没有传出任何关于猛兽的猜想，大人们觉得小孩子的措辞和恐慌不足为惧，便不以为意。老黄则害怕平静的小村子里出现不必要的恐慌，特别告诫舟林和赵浩不要乱说，大家众说纷纭，有人问小陈波，孩子眼睛里只有恐惧，结果什么也说不出来。
　　梓馨私下里问赵浩，赵浩刚要开口，站在一旁的舟林就抢过话，说是林子里的野狗咬的，眼神里悄悄示意赵浩，其他的话也不要多说。
　　梓馨说：“只要孩子没事了就好，当时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
　　面对梓馨的责备，赵浩笑笑回答道：“我看你当时累了，就没打算再打扰你，所以就”
　　“算了，没事，孩子没事就好。”梓馨像是突然想起什么。“对了，你们还记得经常来学校门口的那个孩子吗？”
　　舟林当然记得。“那个穿着小花袄的小女孩？”
　　“嗯，我这几天仔细考虑过了，不管怎么样，得尽力让这孩子上学。”梓馨的眼神坚毅可靠。
　　赵浩往前走一步，到梓馨跟前：“这孩子叫什么？”
　　“小蕾。”
　　“我去吧，这事交给我吧，你和舟林好好呆在学校教书就行！”赵浩指指一旁的舟林。
　　梓馨摇摇头，用手捋平额头前的刘海，说：“我自己去，我去过那孩子家，这也是我的责任，赵浩和舟林你们俩还是好好休息休息吧，这些天陈波这孩子的事儿也累坏了吧？”
　　“怎么，梓馨，交给我呗！”
　　“不用了。”
　　舟林调侃赵浩，说：“人家梓馨是不相信你哩，你这样的公子哥虽然实诚，但是办事......”舟林想到之前黄大夫说的话，咯咯地笑出声。
　　“实诚？什么意思？”梓馨摸不着头脑。
　　赵浩并不服气，辩解道：“我做事怎么了？大学里很多事不还都是我办好的，这次山区支教的事，支教的钱”
　　舟林一下子捂住赵浩的嘴，冲梓馨傻傻地笑，示意赵浩一个住嘴的眼神。
　　“你干嘛呀！”赵浩拼命挣脱舟林，“我哪里说错了，算了，算了，不说了，不让我办我就不办啦！懒得管这些破事！”赵浩耍起小孩子脾气。
　　舟林赶紧说：“好了，好了，别生气了，我错了，让你办好了吧。”
　　“不办了，本公子突然不想办了。”
　　“你这小孩子脾气。”舟林上去哄赵浩，接着说：“又不是我一个人不让你办，你问问梓馨也不行呀。”
　　赵浩仍然别着脸，嘴唇蠢蠢欲动，听到这儿却说不出一句话。
　　梓馨走到两人中间，把他们分开，语气有些调皮，说：“好啦，好啦，你们俩就知道吵，从大学吵到现在，这样吧，赵浩，这次我去，如果有什么需要帮忙的，我一定第一个叫你，行吗？”
　　赵浩对舟林哼一声，舟林对梓馨笑一笑。
　　“好吧。”赵浩微微红着脸点点头。
　　“看在梓馨的面子上，我就先不和你吵了，舟林，我暂时先和你和好。”说完赵浩从口袋里掏出前些天拿给梓馨的那个小盒子，盒子里面用一块红色小手绢包得严严实实，上面绣着几朵美丽的小白花，一层层取开，里面包着几块算得上色彩缤纷的糖果。“梓馨，这是山上的孩子前些天送给我们的，舟林，暂时算你一个，把这糖吃了，咱们就和好！”
　　“好呀，你这小子竟然藏了好吃的，说，你有没有贪污我和梓馨的那份，快说！”舟林追着赵浩到处跑，绣了花的红手绢掉在地上，两个人边打边笑，梓馨脑海里回想起之前三个人在大学里的那段快乐时光，回不来了。梓馨剥开已经化了的糖果，放在嘴里，甜甜的，眼泪却不自觉地流下来。
　　
　　半山腰的村长家，同样是简陋的泥草房，梓馨走进来，村长连忙招呼梓馨，除了偌大的木床之外，屋里像样的家具就只有一个小板凳，看上去像是手工用藤蔓编织出来的那种。梓馨优雅地坐上去，想起在大学时做模特儿的那段日子。
　　梓馨向村长说明来意，“村长，这次来我想再和您谈谈小蕾上学的事。”
　　村长把白开水端到梓馨面前，说：“小蕾这娃子的事呀。”
　　“嗯。”梓馨点点头。
　　“村长，我想好了，小蕾必须得来上学，不管她的家庭怎么样，这孩子都得上学，不然”梓馨语速突然变快，“不然这孩子一辈子都会过得很自卑，很难过的！走不出大山，真的就”
　　村长语重心长地说：“俺也知道，俺全都知道。”
　　梓馨把捧在手上的水杯放在地上，一下子抓住村长的手，“村长，您得帮帮我！”
　　“要俺怎么帮你？”
　　“您再帮我劝劝小蕾妈吧，我也和您一起去，怎么说小蕾也是她的亲生孩子，我相信就算是铁打的心也”
　　“就是因为小蕾那娃儿是亲生的！”村长的话让梓馨心颤，“梓馨闺女呀，其实在这之前俺们村里也有人劝过小蕾妈，小蕾妈就和上次你看到的一样，闹呀闹，最后村上的娃儿们都上了学，就小蕾一个人，哎，实在是没办法了，俺们也尽力了，小蕾应该不会怪俺们这些人吧？！”
　　“村长。”梓馨拉住想要起身的村长。
　　“梓馨，就是因为俺们山里穷，那娃子家里又躺了个残废的男人，别说上学的那几十块学费，就是吃饭呀，咱们村上就有好些人吃都吃不饱。”
　　“村长，没有别的办法了吗？”梓馨仍然在极力挽留。
　　村长无奈地摇摇头，梓馨看到墙上挂着的那支布满灰尘的猎枪，像是年代久远的珍贵标本被牢靠的镶在土墙上。
　　“说实话，你们三个年轻人能在俺们这样的条件下生活好几周，俺已经很高兴了，本来以为你们也会和之前的那批人一样，只是气血上了头，可是你们不同，梓馨闺女，你们很优秀，看着你们在这受苦受累......”话没说完，村长叹了一口气：“俺也知道梓馨你呀，这几天里就瘦了好几斤，还有那个叫赵浩的年轻小伙儿，虽然呆在这儿，俺看得出来，那小伙子其实挺不情愿的，说实在的，俺也不忍心，可是有些事情没办法，就像咱们山里的人吃不饱饭，你总不能让他们去偷去抢，别看俺是山里的村长，可是就连温饱的问题俺都解决不了，要俺怎么帮你？”村长又长叹一口气。
　　“可是，村长，我真地不希望这孩子，”梓馨突然哽咽住，说不下去。
　　阳光下，屋子里飘着光，两人沉默片刻。
　　“哎，好吧，俺就再陪你去一趟小蕾家，俺再试试，看看能不能说服小蕾妈。”
　　“村长，真的？！”
　　梓馨连忙对村长鞠躬道谢，两颗溜黑的眼睛激动地快掉下泪。
　　
　　第二次谈判和之前一样，小蕾妈一听到有人要“抓”走自己的亲生女儿，还是一屁股坐在地上，接着就和之前的那一幕一样，那女人大声地哭，一边哭一边指着床上的残废男人诉苦，即便梓馨说了再多，也是如此。梓馨和村长都不愿意多呆，出了那茅草屋子的门，耳边就只能听到小虫子窸窸窣窣的声音了。
　　大概是因为小陈波的事情，两人回去的路上，村长再三嘱咐梓馨小心林子里的野狗，梓馨点点头，与村长在半山腰的小路口告别。
　　
　　梓馨躺在床上，觉得异常疲惫，没多久的功夫就睡着了。梦里，小蕾家，梓馨和小蕾妈正在谈小蕾的事。突然小蕾妈一屁股瘫在地上，没说话，也不哭，瞪大了眼睛看梓馨，突然村长推开门进来了，手上拿着梓馨下午看到的那把猎枪，村长把枪上好膛，递给梓馨，梓馨拿着这支沾满了灰尘的猎枪，对准地上的女人，女人仍然不说话。
　　梓馨食指轻轻一动，砰的一声，那女人就倒在血泊里，屋子里再也没有声音了，死了的夜静悄悄的，梓馨把枪扔在地上，猎枪落地的咔啪声率先把寂静打破。这时候，小蕾从黑暗里快步跑过来，面无表情，一下子跪倒在血泊里，拼命地摇地上的女人，突然小蕾猛地转过头，冲着梓馨笑，面目狰狞地扑向梓馨。
　　梓馨被自己的梦吓醒了，全身黏乎乎的，沾满了汗，额头上也全是豆大的冷汗珠，左胸口的那个小东西胡乱地加速碰撞，还好这不是真的，还好这只是一场梦。几分钟后，梓馨才再躺下来，可是这一次，梓馨怎么也睡不着，就这样，睁着眼，直到天亮。
　　天亮后，梓馨不想让这事不了了之，把事情告诉赵浩，赵浩看到梓馨脸上越来越重的黑眼圈，心疼梓馨，不让梓馨再管小蕾的事，梓馨不同意，硬是要把这件事管到底，真是可怕的倔脾气，看似柔弱的梓馨却总是爆发出和她的身材，外貌不一样的倔强性情，这一点或许同样让赵浩着迷。像是被生活施压的气球，我不服你，我要反抗你，是气球不堪一击，还是生活外强中干，一切都说不准。可是我知道，气球总有爆发的那一天。
　　梓馨说：“这件事我必须做，说不定还有其他的办法，何况，何况这个梦，这个梦。”梓馨仍旧很在意昨晚那个可怕的梦。
　　我或许可以把枪举起来，或许可以给小蕾一个自由，只有我才可以，对吧！梓馨心里这样想，转念又赶紧摇摇头，害怕自己刚才想到的画面。
　　赵浩有些着急，对梓馨说：“那好，既然一定要做这件事，下次去的时候我和你一起去！”赵浩态度强硬，又补充一句：“梓馨，下次必须叫上我！”
　　梓馨一下子扑在赵浩怀里，赵浩扔掉手上的课本，紧紧地抱住梓馨，她现在很害怕，需要一个温暖的拥抱。
　　当天下午赵浩陪着梓馨，千回百转来到小蕾家。小蕾不在家，大概又去山上捡柴火了，只有小蕾妈在家，角落里传来阵阵低沉的咳嗽声。赵浩很客气地先进来，小蕾妈诧异，可是一看到后面进来的梓馨，就明白了这个男人的来意。
　　赵浩和梓馨之前在路上商量好的一样，只是站在一旁不说话，梓馨和这个女人继续谈论小蕾的事。没想到这次，小蕾妈刚开始倒也客气，过了几分钟，就再也耐不住性子，也不来哭哭闹闹的那一套，干脆开门见山，骂起梓馨来。
　　“你这女人有完没完”小蕾妈的声音很大，“你一个刚来我们村子的毛丫头，怎么管那么多事！”赵浩气冲冲地抬手要打这个说话恶心的女人，被梓馨拦下来。
　　小蕾妈现在明白了，有梓馨在，那个男人就打不了自己。小蕾妈一下子变得更嚣张，指着梓馨的鼻子骂起来：“哎呀，哎呀，你们是要打人？是吧！来人呐，打人啦！城里的有钱人打人啦！大学生打人啦！”小蕾妈把脸硬生生的凑过去，却不敢太靠前，赵浩气得头脑快要爆炸，一对拳头已经递到前面。
　　梓馨用尽所有的力气拉住赵浩，冲赵浩吼，“行啦，赵浩，你这是来帮我的吗！”
　　“这女人说话太难听，她骂你，老子得教训教训她！”
　　
　　最终，梓馨的力气倔不过赵浩，眼睁睁看着一只拳头冲出去。
　　“哎呀！！！”小蕾妈闭上眼，双手捂住脸，身体蜷缩成一只丑陋的爬虫。“哎呀！”她看看四周，发现自己没伤。
　　梓馨替自己挡下了那一拳。
　　梓馨不叫疼也不哭，只是站在原地，赵浩感觉到自己的心跳，沉默了几秒钟，梓馨说：“赵浩，你别这样，她爱说什么就让她说，我无所谓，不论什么办法，我得让小蕾上学！”黑暗角落里的咳嗽声越来越强烈。
　　赵浩和梓馨站在原地，现在两人双眼里装满了空洞的东西，将彼此吸进去，又狠狠地扔出来，赵浩低着头，再一次握紧拳头。“对不起！”声音低得或许是在自言自语，一个人冲出门去。
　　这时屋子里只留下梓馨和小蕾妈两个人。小蕾妈有些后怕，等气息稍微平静些才肯把放在胸口的手拿下来，一时间说话变得结结巴巴，“你，你们既然，既然那么想让小蕾上学，你们就让她去上呀，你们就把那狗杂种买走算了！”小蕾妈说话有些激动，“这，这祸害人的玩意儿”角落里再次响起阵阵咳嗽声，接着是听不清的几句话。小蕾妈全然没听见，继续冲梓馨吼：“俺没生过那害人精，那杂种不替我干活，让俺和那个没用的男人怎么活，啊！怎么活！那害人精又不是你们生的，你们凭什么要带走她！”
　　“那孩子，那孩子，”梓馨摸摸脸上的伤，钻心地疼。
　　“什么玩意！那杂种就是个害人精！”
　　“那孩子有做自己的自由。”梓馨的话里无助伤感。
　　“呸，那害人精没自由，谁生了她，谁就有权利决定这些，那些事由不得那个害人精！”小蕾妈往地上狠狠的啐一口。
　　“还有你们这些人，少瞧不起我们山里人，还有那群山上的人，少瞧不起人，少瞧不起人！你们这群杂种！都是群狗杂种！”小蕾妈继续骂。梓馨视线一下子模糊了，眼泪哒哒地掉在地上，散成千万个味道苦涩的小水珠。
　　“少瞧不起人，你们这群杂种少瞧不起人！”角落里传来仍旧听不清的声音和响亮的咳嗽声，梓馨拼命地摇头，喉咙哽咽住，已经说不出话，梓馨也跑出去。背后只留下角落里的咳嗽声和小蕾妈的骂咧声。
　　“我没有瞧不起他们，我没有瞧不起他们！”即使梓馨心里这样想，可是眼泪还是止不住地流，洒在这片黄土地上。梓馨就这样一直跑，一直跑，直到撞到路上的舟林才停下来，舟林看到满眼泪痕的梓馨，心疼一阵，抓住梓馨颤抖的手，连忙问梓馨怎么了。
　　梓馨仍然拼命摇头，满头的秀发糟作一团，肩头微微抖动，舟林用力摇梓馨，眼神里带了些恐惧，对梓馨说：“梓馨，梓馨，怎么了？！”
　　梓馨这才回过神，看着舟林，闪着光的眼珠咕噜咕噜地转。梓馨渐渐冷静下来，说：“我没有瞧不起小蕾，我不知道该怎么办，舟林，你告诉我，我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办？”梓馨一下子抓住舟林的胳膊。
　　“什么？怎么了？还有梓馨你脸上的伤怎么回事？”舟林伸手去抚摸梓馨的脸，双手停在半空中却又缩回来。
　　梓馨低下头，低声地说“赵浩。”声音低得几乎听不清，可是舟林却把每个字都听在心里。
　　“他妈的，我真是看错了赵浩，我去教训教训他，他这么对你，真是太可恶了！”激动的舟林并不在意自己骂出的脏话。
　　“舟林，别去。”梓馨一把挽住舟林的胳膊，摇摇头。舟林像是被磁铁吸引住，脚步不愿意再向前。“赵浩也是为了我，求你别去。”梓馨再次恳求舟林。
　　冷静下来的梓馨将今天的事情一五一十地告诉舟林，舟林仍然抱怨赵浩，心底更厌恶小蕾妈，都是这个女人，害了梓馨，害了小蕾。
　　关于小蕾的事，舟林想不出任何办法，只能继续安慰梓馨：“梓馨，下次我陪你去，我不会像赵浩那样打人的，咱们就找她好好地谈论，肯定能成功的！”
　　这次梓馨摇摇头，说：“舟林，谢谢你和赵浩的好意，这件事等想到了办法再说吧，或许村长说的对，连饭也吃不饱的人，我们总不能让他们去偷，去抢，有些事我们强迫不了，小蕾这孩子，我们强迫不了。”梓馨又哽咽住。
　　一路上，梓馨把散开的头发轻轻盘到脑后，摇摇头，看得到白嫩的脖颈，“就像我们一样，生下来的生活选不了，活着的生活也选择不了”梓馨笑一笑，舟林觉察得到笑容里的无奈，深深吸一口气，没有打断梓馨的话，“小蕾的事，我们再想办法，我会尽力让这孩子上学的！”夜色虽至，却看得到梓馨眼睛里闪着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