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判

　　山里的学校就一个班，班上一共三十多个孩子，大多七八岁。舟林负责教孩子们美术和数学，梓馨负责教语文，赵浩则负责学生们的日常生活和娱乐活动，用赵浩的话来说，就是学校的生活主任。
　　课堂上，孩子们都听得很认真，抹得黝黑的小手举得高高地抢着回答问题，舟林让最后面的那个孩子回答，孩子就高兴地笑不拢嘴。在这呀，好好生活下去就是人生最伟大的艺术。梓馨和舟林在这教课的时间长了，渐渐地发现每堂课上都会有个孤零零的女孩子站在学校外面，和班上的其他女孩子一样。那女孩子皮肤黝黑，枯黄的发丝随意地束在后面，一件花棉袄，一双磨破了的绣花鞋。这孩子就这样每天站在学校门口，早晨过来，下午回去，一天下来，早晨空着的竹篓里就背满了细小的干树枝，趁着快要放学的当儿，这女孩儿就匆匆忙忙地跑下山，一路往西跑，像是追着落山的太阳，等舟林和梓馨下课出来，就再也看不到她了。
　　
　　后来梓馨问过村长，村长也是叹口气。那女孩子就是小蕾，听村长说，那孩子刚生下来，她妈妈就觉得她是个害人精。在这孩子三岁的时候，有一天山里下着雨，父亲牵着小蕾的手往家里走，突然半山腰的石头咣当一声滚下来，简直毫无预兆地，大堆大堆的泥土也跟着冲下来，父亲的腿被石头砸断了，小蕾被甩出两米远。梓馨听村长说，也算是小蕾命大，当时小蕾脸上全是血，就连地上的水坑都染红了，最后倒算是保住了命，只是脸上留下个大疤。因为这件事，小蕾的妈妈就一口咬定这孩子是个祸根，一心想把她送出去，卖给人家当丫头，可是脸上长了这样大疤痕的女孩子有谁愿意要呐？父亲又断了腿，摊在床上，家里就小蕾妈一个人做活儿，也只好把小蕾留下来，每天让小蕾去山上捡柴，割草喂羊。
　　小蕾喜欢学习，在之前那几个老师走之前，小蕾就经常偷偷地趴在窗户外听课，可是小蕾不敢进去，她怕母亲知道了又要狠狠地打自己，不给自己饭吃。小蕾就这样，早晨准时出现在学校门口，趁大家吃饭，休息的空当儿去山里捡柴火，割稻草，一天下来，倒也能背上满满的一竹筐柴火和稻草回家去。
　　梓馨听了小蕾的故事后，决定去一趟小蕾家，既然小蕾那样喜爱学习，就应该给小蕾这样的机会，对于一个山区的孩子来说，上学就是未来最大的希望。梓馨执意要让村长带路，村长也就不再阻止梓馨，小蕾的父母固然难缠可恨，可是梓馨说得对，不能因为那对爹娘就毁掉小蕾的未来。
　　村长走在前面带路，梓馨跟在后面，对于熟络山路的村长来说，这条路也走得磕磕碰碰。脚下是山里常见的碎石子小路，梓馨小心翼翼地跟着，有些单薄的布鞋磨得脚心微微发胀。这时梓馨心里反而担心起每天来来回回的小蕾。
　　走过十几个蜿蜒的弯儿，经过来时车子陷进去的小土坑，再走上二十分钟，总算到了小蕾家。稻草顶，黄泥墙，倒还有一扇玻璃窗，不过这窗子只有碎掉的一半勉强粘在框子上。这小屋子坐落在山脚的另一边，身后就是茂密的树林，若是把面前的这所小房子去掉，大概就和非洲深处的原始森林一个模样。
　　森林是个神奇的地方，里面藏了大自然该有的神秘。它孕育生命，同时扼杀生命。
　　梓馨沿着垫了石块的黄泥路探过去，靠近看这座小房子，木门斑驳，掉了的漆加上刚刚下过的雨，已经分不清本来木门的颜色，梓馨轻轻敲敲门，朝门里唤一声，没人答应，梓馨再唤一声，小巧的额头就探进门，屋子里很黑，什么也看不清，梓馨再把头伸进去一些，突然，梓馨感到一阵风略过耳朵，接着就是当头一棒，梓馨一下子蹲在地上，叫出声音来，村长闻声赶紧上来，一下子把门推开，屋子里一下子亮堂起来，梓馨捂着头，慢慢把头抬起来，门后面坐着小花袄，手上攥着扫地的高粱小扫帚，扯了嗓子叫屁股疼。这时，梓馨顾不了头疼，连忙站起来拉小女孩，小女孩皮肤黝黑，长得再普通不过，可是能清晰地看到脸上那一道长长的伤疤。梓馨又瞥见躺在床上的男人，角落里很暗，看不太清，像房子后面的那片林子，这黑暗里充满了神秘。梓馨想那人大概面无表情，和黑暗融为一体了。
　　小蕾吓了一跳，眼里充满了惊讶，往后面退一退，嘴上却不自觉地叫出“老师”两个字。
　　两个人坐下来谈一会，梓馨下决心要让小蕾这孩子上学。他们俩一大一小，一黑一白的手缠在一起，像是命运中的东西，纠缠不清。
　　听小蕾说，妈妈在不远处的河边洗衣服，家里只剩下小蕾和爸爸两个人，爸爸双腿坏了，躺在床上不能动，之后说话也没以前利索，也很少说话，妈妈不让小蕾再靠近爸爸，用小蕾的话说，我害怕妈妈，我怕被妈妈打，所以我知道我是个祸根，所以我很听话。
　　我很听话。
　　妈妈是对我好，所以我也很听话。
　　
　　一向胆小的小蕾害怕有什么坏人，听到梓馨叫门，就颤颤巍巍地拿着扫帚躲在门后面。在后来长达十几分钟的谈话中，小蕾一直低着头，双手摩挲，即使低着头，也并没有注意到自己小花袄里掉出来的棉絮。
　　至少这样看不见脸上那个诅咒的疤痕。
　　梓馨温柔地让小蕾抬起头，声音细腻，甘甜，面对眼前的这个大姐姐，小蕾渐渐放松下来，梓馨谈进了小蕾的心里，小蕾也告诉梓馨很多事。梓馨再一次认真地问小蕾是否想上学，这次小蕾狠狠地点头，然后又快速地摇头，梓馨把手放在小蕾瘦弱的肩膀上，这个女孩子在微微颤抖。“大姐姐，不行，我妈妈不让我上学，我是个祸根，妈妈会打我的！”
　　很明显，小蕾有些害怕。
　　梓馨气愤地说：“胡说！”接着梓馨把话语温柔些，握住小蕾的手，“小蕾，你要记得，你可不是什么祸根，你要上学，知道吗！只有好好地学习才能走出大山！你也可以上学，知道吗！”
　　“我要上学？我要上学？”小蕾的语气低沉。
　　“对，上学！”梓馨温柔地回答。
　　“大姐姐，我也可以吗？”
　　“可以呀，你要相信大姐姐”
　　“可是，可是妈妈会打我的。”小蕾像是回想起了什么，眼睛里充满了恐惧，怯怯地说。
　　梓馨把目光转向旁边的村长，村长摇摇头，无奈地说：“俺们也没办法。”
　　“村长，咱们不是有法律吗？！这是家暴不是吗？！”梓馨冲动地问村长。
　　村长仍旧摇摇头，“俺们这种小山区，哪里来的法律，自己生的娃子想打就打，俺也极力劝过小蕾妈，可是，这毕竟是他们的娃儿，生了小蕾，养了小蕾，俺们也没办法。”村长显得很无奈，连连摇头。
　　“那我管！”梓馨把脸转向小蕾，坚定的语气吓了小蕾一跳，小花袄往后退两步，从小蕾穿小了两号的小花袄上，梓馨看得到这孩子手腕上的伤痕，那是比脸上的那伤疤更可怖的，更心痛的痕迹。梓馨握了握拳头，小蕾才不是什么祸根！要让这孩子上学！
　　“小蕾，别怕，来，来大姐姐这儿，以后你妈妈不会在打你了！不会了！”梓馨把小蕾搂在怀里，听得见黑暗角落里喘息的咳嗽声。
　　
　　第一次的谈判并不顺利，小蕾妈听到小蕾要去上学的事，很激动，和之前村长说的一样，一屁股就瘫在地上，梓馨还来不及反应，她就哭哭啼啼起来，眼泪真地是吧嗒吧嗒地往下掉，双手用力地拍打自己的双腿，即使是阴天，裤腿上拍出的细小颗粒也看到的清清楚楚。小蕾妈指着房子黑暗的角落，哭丧着脸，活像装了发条的玩具不倒翁，上了劲儿就停不下来，嘴上嘟嘟囔囔的一大堆，又要照顾瘫痪的孩子他爹，又要养活这玩意儿。说到这，小蕾妈把手指转向小蕾，小蕾低着头，贴着梓馨站着，不敢说话。
　　梓馨插不上一句话，刚刚坚定的信念现在反而有些动摇。眼前的这个女人既可恨，又让自己觉得她可怜。梓馨无奈地看看村长，村长摇摇头，并不因为这场面觉得惊讶。
　　梓馨摆摆手和屋外的小蕾告别，回学校的路上，梓馨仔细地反复咀嚼刚才那对母女说的话，耳旁幻听出黑暗角落里的咳嗽声，转头，除了蓊郁的绿叶和掺了雨水的黄土地，什么也没有。梓馨就这样继续走，耳朵里仿佛仍旧听得见声音，这次梓馨并不回头，加快脚步，继续往山上的宿舍赶路。
　　
　　“亲爱的。”放了学赵浩就守在宿舍的破木门前等梓馨。
　　“嗯，我回来了。”
　　“今天听村长说，你去了趟山下？累不累？”赵浩一下子抱住梓馨，轻轻低语，“宝贝，累坏了吧，当当当当！”赵浩变戏法似地从口袋里拿出一个小盒子，硬是让梓馨猜猜这盒子里的东西。
　　梓馨说：“我猜不出，赵浩，我有些累了，让我早点休息吧，有什么事明天再说，好吗？”
　　赵浩小孩样子地嘟起嘴，“梓馨，你真不猜？”手上继续摆弄着那个小盒子。
　　“赵浩，别闹了。”梓馨从赵浩的怀里挣脱开。
　　赵浩站在原地，低着头，双手突然不知道该怎样放，小盒子被两只白嫩的手掌来回摩挲。“你真不猜？你真不猜？”声音低的开始听不清，梓馨还是摇摇头，脑子里想着小蕾的事。
　　两个人站了几秒钟，赵浩突然抬起头，冲梓馨笑一下，“那好吧，你累了就好好休息吧！下次等你心情好的时候咱们再猜。”赵浩把手递给梓馨，梓馨的手凉凉的，四只手搓一搓，差不多热乎了，赵浩把手拿开，两人相视一笑，赵浩看着梓馨躺到床上，就朝小木门的方向走去。
　　门外面，碰到迎面而来的舟林，两人撞个正着，都蹲在地上抱头喊疼。
　　“哎呦！疼死了！”
　　“哎呦妈的！疼死老子了！”
　　舟林说：“我早就应该猜到你在这儿。”
　　赵浩说：“什么嘛？！你大晚上找我干什么？疼死老子了！”
　　两个人仍旧蹲在这片黄土地上，接了地气，心里踏实。
　　“赵浩，咱们班上的陈波出事儿了！你知道吗？”
　　“出事了？什么事？”赵浩不太能提起兴趣。
　　“出事了！”舟林说。
　　赵浩哈哈一笑，“舟林，你别骗我，这荒山野岭的能出啥事儿呀！”
　　“哎呀，真的不骗你，这不就是来找你来了嘛！”舟林站起身。
　　赵浩也站起来，“怎么了？”
　　“就是刚才，我听村长说的，陈波年纪小，也可能是害怕吓破了胆，说是看到两个亮光，然后腿好像被什么东西咬了似的，就觉得疼，那孩子就疼的叫，吓的踉踉跄跄地往家里跑，还好旁边有大人听到了陈波的声音，不然不知道会出什么事。”舟林说得惊心动魄，像是在导演一场深入人心的惊悚片，“我要去看看，不知道陈波这孩子伤的怎么样，你去吗？！”
　　赵浩思考一下，回答道：“嗯？去吧！没了夜生活，就拿这充充饥呗，走！”
　　舟林瞥一眼赵浩，说：“对了，等一下，我去叫梓馨！”
　　赵浩一把拉住舟林，“你干嘛呀！大晚上的，我陪你就算了，梓馨刚睡下，今天太累了，别去叫她！”
　　舟林仍然有些迟疑，“可是出了这么大的事儿！”
　　“你就喜欢在这儿耸人听闻，多大点事儿呀，又死不了人。”
　　“你怎么这样说！”舟林有些生气。
　　“好吧，好吧，我错了，快去吧，我陪着你，好了吧，不会出什么大事的，放心！”
　　人命关天，舟林不愿意再和赵浩计较，赵浩走的慢，舟林就拉住赵浩的手，一路小跑往山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