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预谋”

　　拥挤的学校办公室内，舟林正伏在桌角上写检讨书，四眼钉在边上不停地嘟囔，小小的夜不归宿倒是被四眼钉说成国家大事一样。当天早晨赵浩并没有再见到梓馨，他听前台的服务员说，梓馨喝过了咖啡就出去了，再也没回来过，赵浩嘴上说没什么，可是舟林看得出来，赵浩心里难受。后来赵浩和梓馨通了电话，赵浩倒是一下子支支吾吾地埋怨起自己来。
　　检讨书写完，舟林退出四眼钉的办公室，回了宿舍。
　　楼上，赵浩蹲在宿舍走廊上大口大口地抽烟，舟林上了楼梯转过去，刚蹲下，风就变了方向，烟草灰一股脑儿地吹在舟林身上，舟林干脆站起来，两个人，一高一低地对话。
　　舟林先说:“怎么样？联系上梓馨吗？”
　　赵浩抬头仰视舟林，风儿把舟林的头发吹乱，赵浩又低下头，点点头，回答：“恩。”
　　舟林说：“梓馨之前为什么不接电话？”
　　“不知道。”赵浩把头来回地摆动，他同样在问自己这个问题。
　　“赵浩，你和梓馨是什么时候在一起的？”舟林不停地摆弄自己的手指。
　　“不知道。”
　　“不知道？！你怎么会不知道？”舟林有些生气，冲赵浩吼。
　　赵浩又抬起头看看舟林，眼睛里装了舟林不认识的东西，手上的烟燃尽了。
　　“舟林，你怎么了？”
　　“额，额，没事，没事，我，我，刚刚被四眼钉气到了。”舟林完全没发现自己的语速加快了。
　　赵浩低下头，把手上的烟扔掉，“上年十二月份吧。”
　　“十二月份？我记得梓馨是九月份走的吧？”
　　“梓馨的姑父回来了。”赵浩把话题转移开。
　　“回来了？！”
　　“嗯。”
　　“那姑妈怎么样了？”舟林觉得命运这东西有些不可思议，重复地说：“梓馨的姑妈怎么样了？”
　　“姑妈的病好了，我听他们医院的大夫说，姑妈刚刚昏迷的那些天，多亏梓馨没日没夜地细心照料，能康复成这样完全是梓馨的功劳！”
　　“只是......”赵浩把话锋一转。
　　“只是什么？”
　　“这次姑妈的病是好了，只是不能再受什么大的刺激，不然的话。”
　　“我知道了，有梓馨在不会有什么问题的。”舟林也蹲下来拍拍赵浩的肩膀。
　　舟林又问：“对了，那你说梓馨的姑父回来了，是什么情况？！”
　　赵浩叹口气，又从口袋里抽出一支烟，点燃，烟灰落在舟林的手上，舟林不管它，也并未站起身，两个人就这样蹲在走廊上。
　　“你也知道，梓馨的姑父是个大赌鬼，上次就是因为他，梓馨和姑妈才会变成现在这样。”
　　“话虽然这样说没错，但是他毕竟是梓馨的姑父，是他和姑妈把梓馨一手养大的，不是吗？！”
　　“梓馨也是这样说，可是我知道梓馨心里害怕，毕竟这可能关系到另一条人命呀！梓馨总是告诉我，人呐，恐惧的根源是拥有，如果我们一无所有，那我们就无所畏惧，好不容易保住性命的姑妈和好不容易改邪归正的姑父，还有梓馨三个人，千辛万苦组成原来那个熟悉的家庭，梓馨不愿意再失去任何一个人了，她很害怕，她真地很害怕，你知道吗？！”
　　“失去这东西太可怕了。”赵浩嘴上多说一句话。
　　舟林此刻或许从赵浩眼中看到了恐惧，或是像梓馨说的那样，赵浩也有害怕失去的那一点点仅属于自己的东西吧。
　　舟林接着问：“为什么梓馨的姑父又回来了？”
　　赵浩说：“听说姑父把上次拿的钱也拿去赌，钱输光了之后，又欠了更多的钱，到处躲着债家。后来也不知道什么原因，姑父竟然“改邪归正”，竟跟着别人做起了生意，说是只做了几个月，欠款什么的就都还清了，倒还赚了一笔钱，就回了家。”
　　舟林惊异。问：“还有这样的好事？！那他为什么不继续在外面赚钱？”
　　赵浩这时显得有点不耐烦，说：“我哪里知道！大概是觉得亏欠姑妈和梓馨就带着钱回来了。”
　　赵浩一脸不在乎的样子，继续说：“梓馨姑父那人大概是走了什么狗屎运，要不就是和我那个狗屁老爸一样碰了什么不干净的钱，现在这时代，竟然还能有这样的暴发户！”
　　赵浩把痰啐在地上，赵浩虽然人比较横，家里人也有钱，可是他从不想把自己与自己的那个暴发户老爹相提并论，他在外面总是卯足了劲花父亲的钱，他毫不吝啬包里的钱，就像毫不客气地对自己的父亲说话一样。也因为这样，他和父亲之间总是有吵不完的矛盾，或许父亲把他送往这个偏僻的小镇上大学，暴发户父亲倒是开心，赵浩自己也过得舒坦。
　　舟林问：“那接下来梓馨打算怎么办？”
　　赵浩说：“怎么办？还能怎么办，只能按照梓馨的想法那样了。”赵浩说罢吐出长长的烟雾，“喂，舟林，你知道吗？这次我和梓馨一起照顾姑妈的日子里，我看得出，姑父能够回来，姑妈虽然嘴上强硬，但其实心里很开心，就和梓馨一样，不管怎么样，只是梓馨，姑妈两个人的话，不论对梓馨还是对姑妈来说，那都不是个完整的家，只有加上了姑父，才叫完整的家。理想主义这东西呀，有时候还真是个好东西。”
　　“完整的家吗？”舟林想到过世的奶奶。
　　“对，完整的家！”赵浩说：“我也一样，从前我觉得女人就是有钱人的玩物，现在不同了，有了梓馨，我竟然突然觉得我的人生完整了。舟林，你知道吗，钱买得来女人，可是买不来女人的心。”
　　“女人的心......”舟林再一次陷入沉思。
　　赵浩说：“我不确定我爱不爱梓馨，不过我就是不想让别人爱上她，我他妈的这样是不是很自私？！”
　　舟林点点头，赵浩却并没有看他。
　　“自从梓馨那次走了之后，我就一直在打听梓馨的消息，我一直在关注她，你知道吗？！后来我找到省里的那家医院，那时候姑妈已经清醒过来了。当天，我和梓馨吃了饭，我把一大把钱硬塞进梓馨的手里，你也知道，梓馨不愿意再收我的钱，就追着我，我就在前面跑，梓馨追了我几百米，就那样执着地追了我几百米，到后来，我们都跑不动了，站在原地，我就一把抱住她。”
　　舟林听得见自己喉头跳动的声音，赵浩抽上一口烟，说：“舟林，我是不是很有心机？！”赵浩突然停顿一下，说：“难道我他妈刚开始就是预谋好的？我知道梓馨不会要我的钱。”赵浩往地上啐一口。“妈的，谁愿意要一个暴发户老头子的钱！谁他妈愿意！我知道梓馨会追上来，这些我都知道，我是不是很阴险？啊？！舟林！你为什么不说话？！啊！”
　　赵浩情绪有些激动，舟林喉头里堵了东西说不出话。
　　“舟林，梓馨并没挣扎，她哭了，那天梓馨在我怀里哭了，我他妈太阴险了，梓馨哭了，我第一次见到梓馨那样，以前我就看不得女孩子哭，我有钱，就往女孩的腰包里送，那些女孩子就不哭了。可是梓馨不一样，不愿意收我的钱，就是哭，我的心都碎了。哭了，梓馨哭了，我他妈竟然让梓馨哭了！”赵浩竟然也开始啜泣，眼泪一滴滴地流下来，在这样可怜的一个时代里，有谁正在偷偷离开，又有谁在悄悄归来。
　　
　　一个星期后，舟林不明白梓馨为什么要执意辞掉酒店的工作，姑父在家照顾姑妈，梓馨想继续回学校做模特的工作，可是学校并不同意，以梓馨的性格，并不愿意再无条件地接受赵浩的钱，赵浩就陪着梓馨一家家地找工作，可是一直没有头绪。
　　大三的舟林听从家里的安排，忙着做简历找工作。对于赵浩来说，他并不在乎这些，就全身心地陪着梓馨，梓馨经常来学校找赵浩，时间久了，和舟林更熟悉了，倒是也认识了让自己一直好奇的那个眼镜男。
　　四个人吃饭喝酒的空当儿，梓馨就总爱聊起眼镜男，眼镜男大多是笑笑，并不说太多。一次梓馨问道在她之前那个模特的去向，眼镜男就拼了命地大口喝酒，也不说话，梓馨知道自己说错了话，四个人都沉默，各自怀着各自的心思，把手上的一杯酒一饮而尽。
　　
　　“舟林呀，毕业之后，咱们和眼镜男多久没联系了？”赵浩坐回自己的座位，反而认真起来。
　　“当时我们实习的时候大家就各奔东西，我记得一年后眼镜男还是回了老家，我只在那时候联系过他一次，眼镜男说一直想去一趟西藏，后来就去了西藏，再后来发生了什么，我就不太清楚了。”
　　“眼镜男这人，到头来不还是这样，东奔西走，就是少了个人，想想当时我对他那样，眼镜男都不生气，他这人还真是让我捉摸不透！”赵浩突然变得伤感起来。
　　舟林喝光杯子里的咖啡，外面的雨下得小些了。
　　舟林说：“之后我就再也没联系上他。”
　　赵浩说：“你还别说，王志强就是喜欢玩失踪，下次要是有机会再能见到他，非得把他那小子给喝趴下！”
　　舟林想起以前赵浩说过的同样的话，咯咯地笑赵浩的酒量，赵浩不服，一口一个老子地嘲笑舟林。
　　“要是能再有机会......”舟林突然沉默下来。
　　舟林看着电脑桌面上的女孩，突然说：“对了，你还记得小蕾这孩子吗？”
　　“当然记得！当时我......”赵浩点点头。
　　“......”
　　“不知道现在小蕾这孩子过得怎么样？”
　　两人聊到这儿都沉默了。
　　“我当时为什么会跟着你去那种地方，真是想不透自己。”舟林暂时撇开脑子里的爸妈，问自己。
　　舟林释然地笑一笑。
　　赵浩突然低下头来，眼睛偷偷地瞥电脑桌面上的那个女人。轻轻地说：“舟林，你喜欢梓馨吧！？”
　　赵浩不去看舟林，苦笑了一声。
　　这时舟林的眼睛扑棱扑棱地闪个不停，他不敢太用力，仔细地把肺泡里的气体排出去，又满满地灌进来。咖啡馆里播放着低鸣的萨克斯琴，桌子上的两个人都不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