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夜

　　人们之所以那样地痴迷烟草，那是因为可爱不凡的它总是为我们无聊的人生认真记录。世界上有两种计时工具。一种是刻钟，另一种就是香烟。
　　舟林脚边的烟头慢慢地堆起来，一根，两根，三根......十一点二十五分，舟林晃晃手上的烟盒，听得见烟草碰触盒子发出的格楞格楞的响声。舟林咳嗽两声，把自己的时间打开，再关上，捏在手上，点燃，时间就这样一截截无情地掉落。
　　舟林左右踱步，寒风早把步伐吹乱。几个喝咖啡的客人与舟林擦肩而过，三个人，两个男人，一个漂亮的女人，明明是喝咖啡，女人脸上却泛出明明白白的红晕，倾倒在两个男人中间。舟林目送三个人往另外一家大酒店走，他想，眼镜男该到了学校，宿舍也熄了灯，关了门。自己傻呆在这里干什么？他又一次反问自己，自己傻呆在这里干什么？
　　舟林把迈出去的脚收回墙里，继续来回跺脚。
　　平时简单的一节课的时间，这时漫长得就像一两年。舟林一直不明白别人口中的白驹过隙，时光荏苒，对他来说，以前的，现在的，或许未来的时光都是，全是漫长的东西，它们富有弹性，像吹不足气的球，时间在生命的皮囊里不断膨胀，也许某些东西奋力爆破的那天，才是冲破束缚，大梦初醒的时辰。
　　晚上十一点四十分，红砖瓦里面关了灯，梓馨走出来，脸上疲惫的样子，舟林刚要迎上去，赵浩一下子从梓馨后面冲出来，一把抱住梓馨，梓馨无意挣脱，朝赵浩微笑，舟林把一切都看在眼里。
　　“梓馨，今天辛苦了！”赵浩闭了眼深吸一口气，仍旧抱着梓馨。
　　梓馨温柔地说：“你也是。”
　　“梓馨，咱们去吃些东西吧，我才干几天，今天的加班实在太突然了，害得我晚饭都没好好吃。在这种地方工作真要命。”赵浩这才松开梓馨，拉住她的手往舟林背后的饭店走，就一瞬间，赵浩，舟林，梓馨三人交换眼神，三个人都站着不动。
　　“舟，舟，舟林？！”赵浩像见了鬼一样，吃惊地叫出舟林的名字，手上仍旧牵着田梓馨。
　　梓馨突然把手从赵浩手里抽开，低下头，双手摩挲，说道：“天气太冷了，咱们都快回宿舍吧。”
　　赵浩指指手腕上的时间，说：“学校的宿舍已经关门了。”赵浩像是想起什么似的，说：“梓馨，今天舟林也在，咱们三人也是一个寒假没聚了，既然这样，咱们一起吃个夜宵，好好聚聚，今晚就住在外面吧。费用什么的我全包。”赵浩用眼睛悄悄地示意手足无措的舟林。
　　“这样吧，我想办法回宿舍，我不太饿，也不想吃夜宵，还是你和梓馨一起去吧。”舟林看到赵浩又一次牵起梓馨的手，他转头想走。
　　赵浩说：“你这人怎么还是这么死脑筋呐，你打算怎么进去？难道要翻墙进去，宿舍的墙可是足足四米多高，算了，夜宵不吃算了，今晚找个旅馆在外过夜吧。都说了，我报销。”
　　舟林有些犹豫，说：“可是......”
　　“可是什么，就这样说定了，你平时没这么磨叽的，今天是怎么了？”舟林不说话，赵浩征求梓馨的意见，梓馨也低着头不说话。
　　赵浩见两个人都不说话，就说：“既然你们都不说话，就是默认了，走吧，去附近找找旅馆。”他拉住梓馨的手，梓馨一直低着头，赵浩看看舟林，对舟林说：“对了，舟林，既然今天你看到我和梓馨了，那我就告诉你吧，梓馨现在是我女朋友。”赵浩脸上露出自豪的表情。
　　舟林并不觉得惊讶，他从一开始在红砖瓦里面看到梓馨时就猜得出，他只是点点头，抿了抿有些干燥的两片嘴唇，笑着说这样挺好。
　　赵浩更大胆地牵着梓馨的手，走在最前面，舟林跟在后面，三个人，零点十分，宾馆里人满为患。
　　这时舟林又看到刚才店里喝咖啡的三个人，那女人仍不清醒，另外两个男人开了电梯，扶这个女人进了电梯。店里只剩下两个房间，在这寂寞的夜喝醉的人很多，即使是深夜，依然人头攒动，舟林突然发觉其实人类最开始就是夜行动物，深夜让男人女人表露出最真实的自我，恐惧，或是欲望。
　　附近再没有其他的旅店，赵浩把剩余的两间房全部订下来，梓馨却执意要离开，赵浩拉住梓馨，在梓馨耳边悄悄私语，梓馨才放了心决定住下来。
　　凌晨一点二十五分，舟林盯着头上装饰华贵的天花板，白漆，银雕，金灯，赵浩仍旧住在天花板的另一侧，没有塔拉塔拉的拖鞋声，赵浩是不是像自己一样睡不着，梓馨呐？和赵浩睡在同一间房的梓馨呐？是否也像自己一样无眠？两人做了男女朋友，今天......舟林就这样出神地想，果然还是睡不着觉，他把头上的金灯点上，金色的光一下子不讲道理地挤满整个房间，黑暗被失眠彻底打败，只能和舟林一样开了门偷偷地溜出去。
　　凌晨两点三十分，舟林找到最近的一家酒吧，点上一杯烈酒，一口气灌到肠子里，没几杯酒，舟林就醉了，摊在吧台上睡着了。
　　在我印象中的舟林，这样直接地喝醉过两次。那次舟林的奶奶去世，家里人并没通知在外读高三的舟林，直到奶奶下过葬。舟林当时呆呆地望着奶奶的坟头，上面缀了零星的几颗杂草，高高的坟头就像是奶奶生前最爱蒸的白面大包子。舟林最爱吃奶奶蒸的白菜肉包子，个个包子都顶大个。后来舟林听家里人说，奶奶就是因为蒸白菜肉包子滑了一跤，就再也没醒过来，这最后一次，奶奶把自己的命儿包了进去。当天晚上，同样是凌晨两点多的样子，他梦到奶奶包了自己最爱的白菜鲜肉的大包子，一口咬下去，两只脚就失了重量，一股脑地扎进黑漆漆的可怕窟窿里，惊醒后的舟林眼角藏着泪，他披了件衣服，偷偷拿了父亲平时最爱喝的二锅头，舟林瘫在墙角里，他恨自己的父亲，恨他没用，恨他没钱，恨他狠心，恨父亲最爱喝的二锅头，他恨透了这个地方。
　　
　　四点五十分，宾馆三楼，村口边的花树，小伞旁，树外面稀里哗啦地下着雨，小女孩不朝伞下靠，她挪动沾了泥泞的小花鞋，另一双小球鞋靠过来，小女孩在瑟瑟发抖。
　　“别怕，来，和我站在一起就不冷了。”
　　小女孩果然觉得不冷了，反而连风都和煦温暖起来，她开心地露出两颗小虎牙，笑了。
　　梓馨睁开眼，同样的梦，梓馨把手从赵浩硕大的手掌中抽出来，不惊动赵浩。梓馨轻微地转过身，看不到赵浩的脸，赵浩咂摸咂摸熟睡的两片嘴唇，扭着身子又把梓馨紧紧抱住。这时梓馨的身体不自觉得蜷缩成一小团，上了妆的眼角流下一滴泪，背对着赵浩，把纤细的腰肢送进赵浩坚实的臂膀，她轻轻地抽泣，身体缩得像蚂蚁那样渺小，闭上眼，回到下起雨的那天。
　　早上五点四十分，天刚露白，梓馨简单地补了妆，穿上外衣，在酒店大厅里喝茶，酒吧里，舟林付过钱，回到酒店，他的头有些疼，看到坐在大厅的梓馨，两人简单寒暄，询问昨晚的睡眠状况，两人不约而同地说好，可是又不约而同地看见对方眼袋下面厚重的黑眼圈，想多说些什么，却再也找不到话题，舟林指指自己发胀的头，先告别梓馨，坐上电梯，回房间继续睡觉。
　　舟林和赵浩一觉睡到九点钟，赵浩醒来后满屋子找梓馨，清醒后的舟林正在担心上课的事，两个人在二楼走廊里相遇，衣履不整，四只脚趿拉拖鞋的声音整个楼层都听得到。
　　“舟林。”
　　“赵浩。”
　　两个人互相把手臂搭在对方肩膀上，只交换了名字，两个人就都半蹲下来喘气，这还真是奇怪的问好方式。
　　“梓馨。”
　　“上课。”
　　两个人对话简短，却颇显风趣。
　　“我说梓馨。”
　　“我说上课。”
　　“梓馨在哪儿？”
　　“今天要上课。”
　　“梓馨？！”
　　“上课？！”
　　“......”
　　“舟林，今天星期六！”
　　“周六？！”
　　“对，周六！”
　　“不上课？”
　　“不上课！”
　　“妈的，我怎么过糊涂了，今天周六呀！”舟林少有地骂出脏话。
　　舟林接着说：“你刚刚说了什么？”
　　赵浩差些没气过去，伸手就要打舟林。
　　“我说梓馨，梓馨呐？！”
　　“梓馨？”
　　“对，梓馨！”
　　“我早上见到过梓馨。”
　　“早上？！”
　　舟林点点头，觉得好像多说了什么。
　　“不管什么时候了，在哪儿？”
　　“一楼大厅。”
　　舟林话音未落，一双人字拖就趿拉着往前跑，最终消失在楼梯的拐角处。
　　舟林摩挲着嘴角的胡须，手上清淡的女人香水味，是该好好洗把脸，刮刮胡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