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2)
作品名称:《雪莲》 作者:雪域格桑 发布时间:2015-05-16 14:15:09 字数:4899
4洞房花烛不夜天
闹洞房的人一走完,坚持到最后的老姑妈屋里屋外地检查了一边,把该收拾的收拾了一下,叫雪莲和有福早点休息。出门前她似乎放心不下什么,背过有福在雪莲耳边一阵小声指点,然后拉上雪莲的大嫂和送亲奶奶到她家去睡。
洞房的烛光安静地保持着她的默默温情,偶而也会随着门缝里挤进的风轻微摇曳一下,墙上或地上的影子也会随之舞动起来。炕上的铺盖已经准备好了,是雪莲的大嫂铺的,她只打开一床被子。
雪莲卸了妆,洗淑完毕后,上炕坐在炕脚处。有福站在地上,突突的心抨击着胸膛。他一会儿动动这个,一会儿又摸摸那个,还几次出门装着寻找东西。他手足无措的像个傻瓜。
正当他那闲得无聊的手再一次拿起剪刀伸向蜡烛的灯芯时,雪莲说话了:“别忙呼了,灯芯快让你剪秃了。上来吧,你不累啊?”
有福激灵了一下,本来是想说“嗯,我就来。”谁料他的舌头却激动地应答说:“我不累,你歇吧。”话一出口,他哪个后悔呀,差点扇自己一个嘴巴子。
雪莲把低着的头微微抬了一下,看一眼木鸡一样侧身呆在烛光前的有福。等了一会儿,有福还是没动。又问:“你怎么不上来?你是嫌弃我?是不是后悔了?”
这话像鞭抽在马耳上,地下的木鸡一激灵,转身就跳上了炕,嘴里慌乱地解释说,“不是不是,我我我,嘿嘿,我就是有点紧张,有点紧张。”
雪莲看着他那傻乎乎的样子,低头泯一下想笑的嘴。她掀起被盖,挪到被窝里,侧身卧下。
有福赶忙搓着自己的脚板,然后一点一点地把脚丫伸进被窝去。看着雪莲难受,就把枕头递过去让她垫在背下。对方感激地回了他一个微笑。
雪莲低着眉,叹了口气,欲言又止。有福终于找到说话的切入口了:“你干吗叹气?是不是那里不舒服了?”
“没有。”
“那你是不开心了?”
“唉,我心里难过。”
“为什么难过?是不想嫁我吗?”
“不是,我是替你难过。”
“替我?你替我难过什么?干吗要替我难过啊?”
“哎,新婚夜,本来应该让你高兴,可是我这身子,哎,让你受委屈了!”
“是这啊!没事没事,以后日子还长呢,不在乎这一两个月。再说我要是不娶了你,还不是照样一个人睡?”
“可你现在已经娶了。”
“你看你看,说来说去,是你自己放不下那个包袱,我真的没什么,我能成个家,已经很知足了。”
“你怕自己娶不到媳妇?”
“当然怕呀,我最清楚自己的底细了。论家境,我是村里最穷的,论人才,村里比我个头高,长得帅气的小伙子多的是,姑娘们宁肯选人家也不会选我,我是个无亲无故的孤儿,没人撑腰没人帮扶,谁会愿意嫁给我这样的光杆司令呢?所以娶你,我觉得好象在做梦哩,嘿嘿。哎,常大妈待我比亲娘还好。我叹息这辈子命苦,但有常大妈的关爱,我又觉得很幸运。”
“我姑妈说你心肠慈,不会为难我,我心里才踏实下来了。来这里之前,我都想好了,如果你后悔,我随时同意离婚。不过,也请你把好事做到底,容我把孩子生下来再让我走,欠你的我会想办法补偿的。”
“哎呀你可不能这么冤枉我,我娶你可不是玩儿戏。我也从来没想过那么远。我给常大妈说过,只要你愿意安心在这里踏踏实实过日子,我就会按发过誓的去做,决不会伤害你和你的孩子。”有福一阵猴急的解释。
雪莲的眼角湿润了,泪水慢慢渗流。她抬头嘘一口气,轻声说一句“放心吧。”
有福起身从炕头的木箱上抱了一床被子,默默铺在雪莲的旁边,说,“我们睡吧。嗨,你别说今天折腾的够累的呢。”他脱了衣服刚躺下,又突然的翻身起来,对雪莲说,“我很笨,照顾不来人,你要是需要什么,就说一声啊。我现在去倒杯水放在炕头的凳子上,你渴了喝一口。”
看着有福灵敏地跳下炕,雪莲的泪水再一次哗哗地流。这些事本来应该是孩子的父亲卷毛做的,凭什么让一个平白无辜的男人承担这义务呢?卷毛啊,你不配做父亲,不配做男人,不配得到爱情!
这一夜,有福破天荒上了六次厕所。他燥热,口干,下体胀得一时难以入眠。看来,身边多个人,尤其是个女人,他不能想无所谓就无所谓了。
有福云里雾里地迷糊着,当他睡到“自然”醒时,窗户纸上微微发亮了,于是起身穿衣服。虽然他尽量的轻手轻脚,可还是惊动了雪莲。雪莲说“还早呢”。有福说“外面冷,你别动,多睡一会儿,我起来收拾一下院子去,昨天那些乱糟糟的桌椅没来得及收拾,还有那些借来的锅碗瓢盆等家什,今天都要洗出来还给人家呢。对了,大嫂今天不走吧?我们多留她住几日。”雪莲回答说可能要走,她家里还有个小的在上学,还有送亲来的赵婶也着急要回去呢。说话间有福已经穿好了鞋,出门时反手把门轻轻关掩。
吃过中午饭,雪莲的姑妈和两个儿子儿媳都来送雪莲的大嫂和送亲奶奶。要走的俩人每人手里提个兜,里面是雪莲和有福装的酒席上没用完的肉。雪莲拉着大嫂的手眼泪汪汪。大嫂把她拉到一边,背过有福问:“莲莲,他欺负你没有?待你咱样?”雪莲揩着泪说:“听他说话还是满好心肠的,也没为难我。”大嫂舒了一口气说,“那我放心些了。”又说,“人家对你好,你就对人家也要多费点心情好好待人家,男人也喜欢女人哄哩,别看他们正经八百的,有时候给一点点甜头,他们就高兴得发晕。”雪莲不好意思地摇着大嫂的手臂。一旁的姑妈笑着对雪莲的大嫂说,“回去给你爸妈说一声,雪莲这里让他们放心,有我照看着,要是有福让咱雪莲受气,看我饶得了他不?”
所有的目光都飞过去包围了有福。有福伸手捎着后脑勺上的短发嘿嘿地笑着说,“你看这雪莲一进门,大妈就偏心眼了,不疼我了。有您这么盯着,我敢做啥吗我?”
大家都笑起来。姑妈说,“有福,从今后,你就跟着媳妇叫我姑妈了,不能再喊常大妈了,叫姑妈听着亲呢。你这娃呀,从小就没爹没妈,我一看着你心里就难过,不过你打小懂事,讨人喜欢哩。”
有福放下脑壳上的手,表情严肃起来。他说,“夹道村也就您常大妈最疼我了,要没有您平时的说教,我可能早就把自己毁了。有时侯,我看着您给我补衣服,真想跪在您脚下喊一声‘妈’。”有福的声音有点哽喉,一行冒着热气的泪水夺眶而出,哗啦啦地掉到脚下的土地上,重叠成很多个圈晕。大家顿时默然。
突然“扑通”一声,有福的双膝跪在姑妈的面前。姑妈惊愕,慌忙要拉有福。有福抬起泪眼说,您今天就让我把这一声喊出来吧。“妈!”接着就听到了额头撞地的咚咚声。
在场的都不由伸手擦眼眶边的泪水。
“起来吧,有福,以后你两口子有啥困难说一声,你看,这里还有两个哥哥嫂子也会帮你的。”一旁的两个哥嫂都笑着使劲点头。
这一拨人一走,祁家小院里就只剩下新郎和新娘两个主人公了。
5辛酸家史
夜色像一块刚刚浆洗过的蓝色绸缎,密密麻麻的星星镶嵌其上,恰如晶莹剔透的宝石,散射出令人迷醉的光芒。吵闹了一天的夹道村,像个疲倦了的孩子,缩卷进夜的怀抱渐渐安静下来。
有福倒一杯水,放在炕沿前的凳子上,先上炕钻进自己的被窝躺下,听着雪莲慢腾腾地洗漱。
这时,一双温热的手,轻轻伸过来,托在有福的脸勃上。有福的头皮麻了一下,不由睁大了眼睛。他眼前是一张倒着的脸,粉白的脸颊挂着甜美的微笑。它靠得那么近,近的能闻到沁人心肺的香气。有福楞楞地眨着眼睛。
那双手轻柔地撩开他额头的发梢,接着,他眼睁睁地看着一个红润美酥的樱桃,慢慢往下落,往下落,落到他的额头上,化成一片温热。这温热像汹涌的暖流,从额头开闸奔流,刹间传遍他全身的每一根血管,每一根神经。有福的身体开始亢奋地颤栗,他喘着气,猛然伸出双臂,吊住对方的脖颈。他的嘴急切地要去寻找那个能放电的樱桃,可它迅速躲开,在耳根的不远处发出咯咯的笑声。
有福半做起身,扭身看着站在地上羞涩地甜笑着的雪莲。
“你亲了我,我也得亲你!”有福说着要起身来捉雪莲。
雪莲把他按在炕上,说“亲也可以,但要听我的。”
有福说,“听你的?什么意思?”
雪莲说,“我亲你那里你就亲我那里。”
有福说,“我想亲你嘴哩。”
雪莲说,“不行不行,只准亲我脸脖,要不我就不上炕。”
有福看着雪莲认真,点头表示投降。
有福然后眼巴巴地看着雪莲吃力地爬上了炕,钻进被窝。雪莲先不脱衣服,看一眼有福,泯着嘴巴,闭眼把脸脖伸过去,说“亲吧。”有福立即起身,把嘴唇撅高了伸过去,在雪莲粉白的面颊上吧唧了一下,他还想多吧唧几下,目标却已经迅速的收回去了,同时飞过来一句话:“好了,安心睡吧。”有福意犹未尽地把头放回枕头,眼睛里装着烈烈的火。
雪莲一边脱衣服一边说,“别就这么睡着了,还早呢,说说你们家的人和事吧。”有福诧异,认为雪莲这是在明知故问,说“我家就我一人,还有什么人可说呢?”雪莲说,“我知道你家就你一人,可你也不是从石头缝蹦出来的吧,总有父母吧,对了,听说你还有个死掉了的哥哥,你就说说这些人吧。”雪莲的提议逼迫有福撩开眼前的心思,去追忆尘封已久的往事。
“我们祁家,不是本土人,老根在陕南。听说民国初年,老家那里闹水灾,我爷爷兄弟俩带着自己的家眷逃荒,一路向西,来到青海。爷爷的哥哥一家就落户在拉多乡万家寨,现在已经发展成大户了,爷爷和奶奶就流浪到夹道村落了户。奶奶生了我爸一人,就早早的死了。我爷爷把我爸拉扯大,给他娶了媳妇,他自己说是想了老家,就离开夹道回陕南去了,以后就没了音讯。
爸妈生了哥哥和我。哥哥比我大四岁,我哥叫有财。在我7岁那年,全国闹饥荒,很多人因为吃不饱肚子,到野外挖草根充饥,有不少人因误食毒草而丢了性命。爸妈为了不让我和哥哥饿肚子,每次把从食堂分得的汤和窝头留给我们,他们俩则扎紧裤腰带,等到夜深人静时偷偷溜到坡上打野食,不小心把一种叫灯笼草的毒草根吞下,结果双方中毒。中了这种毒的人就会全身浮肿,连续发高烧,解不出尿,接着逐渐地昏迷直至死亡。爸妈在一个星期内前脚连着后脚地相继死了。我和我哥就被队里收留。在大集体的帮扶下,我们最终挺过了最最艰难的三个年荒,保住了性命。那时我哥瘦得像麻杆,我的印象中他表情阴郁,不大爱动,孙队长经常笑他说“自己打个响屁都会弹出二三十米去!
“我哥刚满十六岁,队里把他列为壮丁,让他跟车队到三百多里远的茶卡盐湖拉青盐。队长说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我们靠盐就想办法吃盐。但是盐作为国家资源,不是想拿就能拿的,要出钱购买。青盐虽不贵,一角钱买一大袋,可钱金贵呀,人们恨不能把一分钱掰两半使,能省几个就几个呗,所以队长就组织车队去拉盐。说是拉,其实是去偷,盐场管理松散,白天有人巡查看守,太阳一下山就都撤了岗班,所以机会还是有的。车队偷回来的青盐,分一些给社员们食用,剩下的销掉,以缓解生产队的紧张资金。
通往盐场的路有两条。109国道平整好走,但比走山路要多耗两天时间,车夫们为了节约时间,往往爬山涉水去抄近路走,顺利的话一个来回也要颠簸十来天。西行是上坡路,过了湟源县,翻过日月山口,海拔猛增,体质差的人就会心慌头晕恶心。我哥他们的车队两天后的傍晚爬过了日月山口,在拉脊山脉脚下的一个背风的凹地处卸车宿营。谁知晚上遭遇了一场大暴雨,我哥本来穿得少,身上虽然裹了一片塑料布,但劈头盖脑的大暴雨还是把他全身的衣服淋透。大雨过后,大家换上了备用的干衣服,我哥没衣服换就把身上的衣服脱下拧了拧水,再次湿漉漉地粑在身板上躺进车厢里。
半夜,他开始发高烧、传胡话。带队的李伯伯摸黑用土办法给他降温。那时本来就缺医少药,何况在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荒郊野外,得了病只能靠运气了。李伯伯说当时我哥的额头烧得火烫,牙齿却嘚嘚嘚的发抖。折腾了好一阵后,我哥渐渐的安静下来,大家也就回自己的车箱睡觉去了。第二天一早,我哥脸色乌青,仍然发着高烧。大家把马车套好,继续往盐场赶。他们是有任务在身的,你知道任务和工分是挂着钩的,不能因为其中一个人生病的原因而中途空手返回,这样做不仅队里交不了差,给自己的家里人也交不了差!下午,车队终于盼见了一个小村落。李伯伯赶着载着我哥的马车,到一个藏民的帐篷前求救。主人家从墙上取下一个羊皮口袋,抓一些干草药熬汤给我哥喝。大家费力橇开我哥紧闭着的牙关灌一点进去,却让他一个反刍全吐了。当天晚上,在刺骨的山风中,我哥的身体逐渐冷冰,直至僵硬。我哥没能抗过那个坎儿,永远留在了望不到家门的天边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