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相

　　校门口，舟林碰到刚刚回来的眼镜男，仍旧面无表情，舟林和他打招呼，王志强才勉强转转空洞的眼，一副偌大的死板眼镜让这对瞳孔黯然无光，这黑洞里藏了什么，掖着什么，只有眼睛自己知道。
　　“你昨晚去哪儿了？”舟林想不出别的话，这样问。
　　眼镜男说:“没去哪，去网吧呆了会而已。”
　　舟林突然想起昨天论坛里出现的帖子。
　　“那个，论坛里......”舟林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提起论坛的事，他一边观察眼镜男，一边说，试图确定某些东西。
　　“论坛怎么了？”
　　“论坛...算了，没什么。”舟林转移话题，说:“你先回宿舍睡一会吧，我看你挺累的，有时间我再去宿舍找你！”
　　眼镜男点点头，可是却站在原地不动，低下头，与其说是对舟林说，倒不如说是对自己那双偌大的脚丫说:“舟林，晚上有时间吗？我有事想和你聊聊。”
　　舟林一下子被眼镜男问愣了，心里转过弯，连忙点头，答应眼镜男。
　　舟林看着眼镜男远去的背影，不自觉地想起曾经的父亲，背着小舟林走过无数座石桥，穿过无数条小径的父亲，自己曾经骄傲地追赶着的男人。如今早已背脊佝偻，变了模样。
　　背影属于有故事的人！
　　父亲和眼镜男都有着这样的背影。舟林心上惦念家里的爸妈，好久没和爸妈联系了，掏出手机，拨通家里的号码，自己话不多，只想听爸爸妈妈随便叨叨些话。
　　很快到了晚上，眼镜男和舟林如约见了面，两人步行去学校附近的一家小酒吧。酒吧里正放着小红莓的歌，和SADBAR不同，这家酒吧装饰简单，墙上只贴几张颜色深谙的墙纸，其他装饰全部扔掉，吧台也不大，挤不下四个人，空气里氤氲着低沉的灯光，与其说是酒吧，倒更像是一间格调特殊的咖啡馆。眼镜男点上两杯酒，一杯加冰，一杯不加冰。舟林把加了冰的那杯顺着平滑的桌面滑到自己手边，看得清杯子外面结得一层水珠，就那样毫无生气地挂在上面，舟林觉得揪心，顾不了太多，试图用袖子把水杯外的水珠擦干。
　　眼镜男自己先喝几口酒，终于和那永远也擦不干的杯子一样渗出话来，舟林才停下擦杯子的手，新买的浅灰色衬衫已经湿了小半条袖子。
　　“舟林，你觉得我是个什么样的人？”眼镜男又问酒吧服务员要了一杯酒。
　　“怎么突然问这个？”舟林偷偷地打量眼前的这个人，他喝酒的模样，早就不再是以前的那个眼镜男，要我怎么回答？
　　眼镜男说：“舟林，说真的，我觉得你和班上的其他人不一样，以前我就有过这样的感觉，现在感觉更强烈了！”
　　“我？”舟林尴尬地笑笑，问道：“我哪里和别人不一样？”舟林同时质问自己。
　　舟林说：“我呀，还不都是和别人一样，照着别人的模样儿活，到头来全变成一个样，就像整容一样，大眼睛，高鼻梁，小嘴巴，全是一个样，就像，嗯，就像......”
　　“就像，就像梓馨，美成了一个样。”舟林脑袋里想到田梓馨，脱口而出。确实，在舟林眼里，梓馨或许比那些标准的美人还要美。
　　眼镜男这时低着头喝酒，冷不丁地冒出一句话。“到头来我们变成了讨厌的自己。”
　　“那倒没有，我还不算讨厌自己。”舟林话说出去才明白眼镜男是在说他自己。舟林和眼镜男碰杯，没有庆祝，没有Cheers，就简单地碰杯，心就啪的一声碎了一地。酒喝下去，凉在嘴里，苦在心底。
　　眼镜男说：“舟林，你还记得前些天我们和赵浩吃饭的事吗？”
　　“嗯！”舟林当然忘不掉那件事。
　　眼镜男说：“赵浩当时喝醉了，说我把小雪抛弃了。”
　　“都说了，别听他胡说！”舟林这才知道那个私奔的女孩子叫小雪。
　　“舟林，赵浩说得没错，是我把小雪抛弃了！”
　　舟林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快速地搜索着脑袋里的信息，论坛上关于眼镜男的故事并不是这样的，小雪明明是因为不再爱眼镜男才自己走掉的，难道故事全是假的？还是眼前的这个人在说一个他自己也害怕的慌？舟林毫无头绪。
　　刚开始有些颤抖的眼镜男现在显得很释然，大口大口地喝酒，嘴上不停地重复“是我把小雪抛弃了！”这句话。
　　平时最爱规劝别人的舟林现在也说不出话，招手让服务员上两杯冰酒。酒吧的曲子从小红莓切换成神秘园，歌曲里带着这杯酒的醉生梦死，这些让舟林觉得这是一场并不开心的梦，他不祈求梦有多圆满，只希望自己能快些从梦中醒来。
　　几杯烈酒喝下去，眼镜男显然有了醉意，话语里带着忧伤的语调问道。他说：“舟林，你知道吗，我特别害怕，我怕别人了解我，我怕小雪离开我！我好怕。”
　　眼镜男更多的像在自言自语。“说真的，我决定和小雪私奔的前一天，心里面很纠结，可是真正牵起小雪手的那一刻，我就下了决心，要带这个女孩儿离开这，逃到另一个我们的小世界，就靠我来养活她。当时我脑袋里没多想，一心想带她走，只想我们两个人走，就我们两个人！”
　　眼镜男继续喝酒，眼睛里的黑洞更深了些，酒精让舟林眼前的这个男人含了泪光。舟林不明白，平日里颇为腼腆的眼镜男哪里来的勇气私奔，他试探着问眼镜男，想问出个究竟，给自己，同样也是给眼镜男一个答案。
　　舟林从眼镜男接下来的话中了解到，刚开始的眼镜男只是单纯地喜欢小雪。当天晚上放了学，眼镜男好不容易鼓起勇气把自己平生里画得最认真的那幅画送给她，对于这个相貌并不出众的懵懂女生来说，自然是很感动，终于憋不住心里的苦，把自己所有的事情一五一十地告诉了眼镜男。
　　眼镜男把手上的空酒杯推开，接着说：“这一切怪不了小雪，全怪他爸爸，怪他爸爸。她爸爸是个不折不扣的赌鬼，家里的钱花得精光不算，还到处问亲戚借钱，欠了一屁股的债。小雪妈受不了这样的男人，一气之下离了婚，二十多年的婚姻付之一炬，就留下小雪和他爸父女俩，小雪心肠太好，留在家里照顾她那个赌鬼老爸......”
　　眼镜男讲到这哽住了，舟林好奇后面的事，这和自己在论坛上看到的故事完全不同，他决定相信眼前的这个男人，因为他的眼睛里充满了名为“真情”的东西。舟林也不说话，可是他希望故事能继续下去。
　　这时的吧台上就两个人，一对小情侣坐在避人的角落，有些年纪的酒保在靠近吧台的最北面擦拭玻璃杯，从声音便听得出杯子的低劣质感，舟林和眼镜男则坐在吧台的最南面，除此几人，酒吧里再没有其他人。
　　眼镜男似乎读出了舟林心里想的东西，继续让眼睛里的文字流出来，“都是她那该死的爸爸，真他妈该死！”舟林从没听过眼镜男这样骂人。“小雪那赌鬼老爸没钱还债，竟然，竟然给小雪下了安眠药，活生生地想把自己的亲生女儿卖到妓院去，真他妈该死！该死！该死！”舟林一下子愣住了，想不到会有这样禽兽的老爸，突然想到田梓馨说过的姑父，或许同样是该死的赌鬼，可是梓馨的姑父最后“良心发现”，把偷走赌博的钱留下五百，让梓馨和姑妈不至于饿死，可是眼镜男口中的这个男人，完全没了人性，赌博究竟害了谁？陷在其中的人不会知道，只有身边的人看得到，尝得到。
　　眼镜男说：“还好后来小雪醒了过来，没被卖过去。”舟林注意到眼镜男刚刚攥紧了杯子的手微微松开，把身子坐直，继续听他讲。
　　“他爸也算是还有些人性，没强行把小雪卖出去，你知道吗，小雪后来告诉我，她自己也是怕极了这个男人，可是那男人毕竟就是他亲爸，他爸被金钱冲昏了头脑，才想到要把女儿卖到那种地方的。小雪太善良了，太善良了，真是他妈的该死！”木质的小吧台被眼镜男拍出声响，眼睛里炽热的东西吧嗒吧嗒地滴下来。
　　舟林听到这，不得不向故事中的这个女孩致敬，她远比自己勇敢。
　　舟林说：“小雪真的很勇敢！”
　　眼镜男点点头。说：“小雪远比我想象中的勇敢，善良，妈妈走了，爸爸整天嗜赌如命，家里没了一点收入，初中就辍学的小雪并没有什么一技之长，可是小雪生下来就遗传了妈妈的基因，身段丰腴，体型姣好，对于相貌并不出众的她来说这着实算是一个天大的安慰，也许自己可以找一份模特的工作，虽然累，薪水却高。当时的小雪越想越激动，心扑通扑通地乱跳，抱着这样的想法，小雪第一次出了远门。当时小雪在桌子留下一张纸条，纸条上写着‘“爸，您照顾好自己，我是该出去找份工作了，我会每月给家里打钱，希望您保重自己，不管您变成什么样，这个家都需要您，希望您不要再赌了，我会再通电话给您，勿念！小雪。’小雪把信上的字字句句念给我听，你知道吗，她写下那些字时一定是被汗水和泪水湿透了大半张纸，我体会得到小雪的不安和无助。就这样，小雪带上自己所有的钱孤身一人去了大城市找工作。”
　　眼镜男杯子里的酒又喝光了，招呼服务员再来一杯，舟林劝他别再多喝，眼镜男说不要紧，问服务员要了一杯酒。
　　眼镜男继续说：“有些事情或许就是上天注定的，小雪在城里没有找到任何工作，最后她来了我们这儿。我想小雪是心里的期望被消磨殆尽，无意间看到咱们学校的招聘，薪水不高，却总算是份正经工作，你也知道，咱们学校这次的招聘，并没什么特殊要求，对学校领导唯唯诺诺，也就很容易地拿到了工作，小雪本以为可以开始自己的模特生涯，哪怕是做被学生素描的人体模特，自己也认了，可是偏偏碰上了我，只是一天的模特“生涯”就被我这个陌生人打断了。真他妈该死！”
　　“这怪不了你，你别这样。”舟林想劝劝这个啜泣的男人，可找不到太多的话。眼镜男擦擦眼泪，说：“我当时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我对小雪说‘我带你走，我们私奔吧！’小雪听到我说出这样的话，也是彻底懵了，我看着小雪，看着眼前那个我很爱的女孩子，就下定决心要带她走，管不了其他，只想把她从她的家里救出来，去一个没人认识我们的地方，哪怕有一天她转了心变了意，我也要带她走！我都不明白自己哪里来的勇气，我拉住小雪的手，感受得到小雪心里的呼唤，她也紧紧地握住我这个“陌生人”的手，那一刻，我觉得我体会到了小雪心底真正的想法，其实小雪从离开家的那一刻起就想逃出那个让她疲惫绝望的世界，可是小雪她没勇气，她从小到大都被这些东西束缚着，被她爸爸束缚着。我要带她走，我要带小雪离开这儿！”
　　后来，我们每个人都成了被束缚的主体。让我们胆怯，妥协，傲慢，自卑，没人逃得出这个圈子，舟林打心里暗暗地佩服眼镜男。
　　“后来我带着小雪去了另一个城市，在那里，没人认得我们，我们唯一要做的或许就是躲开那些随时会把我们捉回去的警察。舟林，你也明白，有些时候，没了利益，法律什么的就只是摆设。后来我和小雪在那儿一起租了一间小小的卧室，没有餐厅，没有阳台，只一扇向阳的窗户，可是我们过得很开心。很快我和小雪身上的钱全都花光了，我四处投的简历也是毫无头绪，我把剩下的钱进了些小玩意，学着人家在路边摆摊，摆摊到天刚暗就去酒店打两小时的临时工，下了班买些菜回家。晚上看着小雪在我们那狭小的屋子里炒菜，烧汤。有一次，我们煲汤，把屋子里弄得云雾缭绕的，还惊动了房东，我们就连连地给房东赔礼道歉，承诺不会在屋里做饭了，不过后来还是偷偷地和小雪在那间小屋子里开了小灶。”
　　说到这，眼镜男嘴角扬起一丝微笑，看得出眼镜男很喜欢小雪，也同样珍惜和她在一起的时光，可是后来为什么？舟林仍然想不通。
　　舟林说：“可为什么？”
　　“直到有一天我回家，看到小雪并没在家，我做好了饭，煲上了粥。我坐在床上，心里盘算着怎么把今天碰到城管的事告诉小雪，小雪就回来了，没什么精神，简单地吃下两口饭，我不忍心，把城管的事又咽回去。我问小雪是不是哪里不舒服，她没说话，只说去卫生间，就出了门，我当时并没在意，可是无意间看到小雪背包里的一张单子，是一张医院的检查单，我把单子抽出来，我当时真是糊涂，小雪怀孕了！怀上了我的孩子！”
　　舟林很惊讶，已经看不出眼镜男眼神里那个未知的东西到底是什么了。
　　眼镜男灌下去整整一杯酒，说：“那夜，小雪抱着我哭了整整一晚，或许我并不是小雪的初恋，可是小雪想让这个孩子生下来。可是，可是被城管折腾了一番的我连堕胎的钱都没了，别说是生下来这样的一个活生生的孩子。我也抱着小雪哭，我，小雪，或许就连肚子里的孩子也在伤心地哭。那时候我一狠心，答应小雪要把孩子生下来，或许那晚我该表现的开心些。”
　　眼镜男哽咽住，几秒钟后，接着说：“或许那样，或许那样就可以让小雪知道，我真的用心爱过她，也真的爱她肚子里的那个孩子。我真的，我真的，也想把那个孩子生下来！”刚刚还在眼镜男眼里打转的泪水一瞬间决了堤，倾泻而下，啪啪地滴在酒杯里。眼镜男抬起头灌下这被苦涩的酒，他彻底醉了，趴在吧台上只顾着哭。
　　有些年纪的酒保见多了这种场面，并不过问，在一旁继续擦拭劣质的玻璃酒杯。舟林付过钱，把眼镜男扶起来，他还在哭，嘴巴又挂上故事刚开始的那句话“是我把小雪抛弃了，是我扔下了小雪”。舟林把脖子伸出来架在眼镜男的左胳膊下，用自己的右手来平衡眼镜男歪扭的身体，他明显感觉到自己脖子上的重量和浓浓的酒精味，自己也这样喝醉过一次，梓馨是不是也这样把自己送回学校宿舍的？舟林现在顾不上多想，伸手再次把眼镜男歪倒的上半身揽回来，打了车，回学校宿舍。
　　
　　把眼镜男送回宿舍，舟林在路上碰到赵浩，赵浩凑近了闻舟林身上的酒味，脸上有些不悦，说：“舟林，你这小子出去喝酒为什么又不叫上我，害得我去宿舍等你半天，我现在饿死了，走走，现在你回来了，就得请我去吃饭。”
　　舟林说：“我有些累了，你自己去吧。”
　　“我可是在宿舍等着你回来吃饭等了一个多小时，不行，必须陪我去。”赵浩不悦，可是看舟林确实有些疲惫，把自己的要求降低些。“这样吧，不用你请我吃饭，但是你得陪我去，走，我快要饿疯了，走，走！”赵浩并不听舟林下面想说的话，已经搭在舟林肩膀上的手臂顺势把舟林往前推，舟林没太多力气，勉强地跟着走。
　　赵浩给舟林点了一杯蜂蜜柚子茶，自己要了大份的牛肉盖浇饭。学校食堂已经基本上没了人，只零星点点的缀着几个人，大多是热恋中的小情侣，似乎每一分每一秒都得黏在一起，不然怎么对得起这飞逝的青春。
　　赵浩边吃饭边说话：“舟林，你今晚干嘛去了？”
　　舟林说：“出去喝了点酒而已。”
　　赵浩又问：“自己一个人？”
　　“嗯，一个人。”眼前的这个“花花公子”会懂眼镜男的痛吗？算了，没必要告诉他，舟林这样想。
　　“一个人喝什么酒？多没意思。”赵浩对舟林的话表示怀疑。
　　“就是想喝酒了罢了。”
　　“下次记得叫上我！”
　　“下次？！”
　　赵浩嘴里塞满了沾满酱汁的盖浇饭，咀嚼着对舟林说，“就是下次想喝酒的时候呀，这个很难理解吗？”
　　舟林当然明白赵浩的意思，想起送到宿舍里满嘴胡话的眼镜男，对赵浩说道：“不会有下次了。”
　　赵浩诧异，眼睛睁得提溜圆，嘴巴里装着食物，来不及做出惊讶的口型，喉咙一下一上，把嘴里的东西咽下去，这才发出“啊”的一声。
　　赵浩说：“你是要戒酒了？！”
　　“那倒不是。”
　　“那你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太扯淡了吧！”
　　“算了，‘下次’我一定叫你，行了吧！”
　　“刚刚还说没机会，你今天脑袋短路了吧？”
　　“那我以后喝酒就不叫你了。”舟林确实有些累了，不想再和赵浩纠缠这件事。
　　“别呀，我去还不行吗，我错了还不行吗，我可是怕了你了，玩笑都开不起。”
　　赵浩继续往嘴里扒饭。“说好了，下次记得叫上我！”
　　舟林不想再多说。“行，行，你快吃你的饭吧。”
　　赵浩傻傻地笑，舟林继续看着他狼吞虎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