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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芙蓉外史》之《追源记》(四十六)

作品名称:《芙蓉外史》之《追源记》      作者:陈晓江      发布时间:2010-09-13 22:13:43      字数:5770

说到娶妻,云横由衷快乐,只是有一点不痛快:芙蓉的后生儿成年时都要行冠礼,而自己是郑家人不能算是正统陈家弟子的缘故,舅舅不提行冠礼就要给自己娶老婆,这明摆着自己就低芙蓉陈家弟子一等。云横摇头推辞说:“舅舅,大丈夫男子汉连老婆都没本钱娶,将来怎么养活她,还怎么生儿育女呢?”
“你这话说得也有一定的道理,艰难的日子还在后头,所谓娶老婆用省,点眼药用大。”舅舅想了想又说,“你是不好意思拿舅舅的钱是不是?”。
云横说:“这是一方面,我的意思是这事得靠我郑家自己解决。”
舅舅夸他:“有志气,有志气,看来你圣贤书没白念。”舅舅似乎很欣慰,一兴奋又咳起来,然后透着粗气说,“当年,你爸爸把你送到芙蓉村读私塾,他还说家里还有一枚黄金印藏在什么地方。”舅舅咳嗽得讲话也吃力,比划了一下金瓜蒂的形状说,“外公听后很高兴,说有黄金印为凭,郑家应该就是陈虞之的后代,并叫你爸爸将来拿出黄金印到芙蓉认祖。你爸爸说,芙蓉人如果接受郑家归宗,黄金印无偿捐献给祠堂众,也就是说,芙蓉几时接纳郑家,郑家几时捐献黄金印。外公对黄金印的事很有信心,当即表示愿意供你读书、娶亲,条件是将来你成丁娶亲后一定要献出黄金印来。”
云横在回想起父亲当年送自己到外公家时的情景,想不到还有这等空头交易。舅舅沉思片刻后说:“娶亲的事我托继刁鬼办。”
秋后下了几场雨,村民纷纷补种生产周期短的粗杂粮。秋分将至,芙蓉的大部分同龄学友都行了冠礼,云横好不羡慕。芙蓉的男子虚龄18岁以上的人行了冠礼就称上头丁。上头丁要尽村民各种义务,同时也享受基本权利,秋分之日举行丁祭时,还可以分到老宗众下面“秋分田”田租抽出来的一双陶糕。冠礼的规格仅次于二月二祭祖的场面。老宗里烛光通明,香烟缭绕,在祭桌上摆上糕饼、水果和猪头等,老宗头率60岁以上的老人及符合会背四书五经的成丁男子进场,告于家庙,祭拜祖宗、神祗。然后,赞礼师高叫起乐、登堂,擂响祠堂鼓,撞响铜钟,然后锣鼓铙钹、丝竹檀板齐奏。锦幔绣幕之下,老人为行冠礼的男子加冠。一时间,水陆祭品毕陈,香纸蜡烛高烧。在赞礼师的引领下三跪三拜三叩首,献三次祭礼。然后所有男子分列大堂两旁,静听宣读祭文。礼毕,乐止退班,撤馔焚帛奠酒,大家快快活活喝祠堂酒,吃胙肉。
有学友招呼云横进来一起喝酒同乐,云横谢绝了:“既然没资格参加你们的加冠礼,就没必要跟你们沾边,这胙肉不吃也罢。回头我自己给自己加冠。”他低着头看着路面心事重重地回活鹿园。

第三章抢亲
再过几天,继刁回话,说已为云横物色好对象,价钱也讲好了,花50元买董仓阿二的侄女。董阿大两夫妻死后,留下一个大脚女儿由弟弟董阿二抚养。舅舅付给继刁50元作财礼银,另加10元给他当脚力钱。继刁给了阿二30元,一切从简,计划叫阿二把侄女哄至岩头街剪布做新衣裳,途经铁打坟时,由继刁带云横等一帮人去抢。
事情来得如此突然,云横真感到透不过气来,还未来得及自己给自己加冠呢,马上就要升级做新郎倌了,真是一点思想准备都没有,便征求继刁的意见:“郑洞湾也总得打扫、布置一下吧?”
“郑洞湾?不行,”继刁把头摇得拨浪鼓似的,“不行,新房安排在郑洞湾,绝对不行。三间茅棚算什么,太寒碜了。到时候你抢了亲,她娘家人要是反悔不肯,或者她有相好的,一路追来,你一个人在郑洞湾谁来保护你呀?你叫个人看好郑洞湾的门,这新房得安排在芙蓉活鹿园舅舅家,芙蓉大地方,谁也不敢轻举妄动的。当然,董仓人犟也犟不到哪儿去,阿二也不敢反悔的。”
云横说:“家里有牛有鸡,放心不下。”
继刁说:“啐,人家黄牛都长年放在山上养的,你还惦念着鸡?洞房花烛也就一夜完事了,难道就这么凑巧,你一走黄鼠狼就来背吗?看你平时不都倒在芙蓉过夜的吗?走吧,走吧,抢亲去。”
看云横迟疑不决的样子,继刁急了,拉起他就走。继刁带着云横、福球、茂才、太守等一帮人埋伏在铁打坟后面,只等大脚女人一出现就扑上去把她抢回来。云横心虚,寻个荒唐的理由说:“继刁鬼,我恐怕不行哪。”
“怎么不行?我说行就行。”
“在铁打坟抢亲彩凑不好呐。”
继刁一烟筒头“笃”地敲在云横头上,不跟他多论理。说起铁打坟,这原是阴阳先生捉奇门,说主人落土时有一个戴铁帽的人经过,则大吉。殡葬时见一个头顶铁镬的人路过,便敲锣打鼓放炮仗,即行将棺材入土安葬。那人懂奇门遁甲,果断地将铁镬摔在地上砸碎,破了人家的奇门。继刁知道云横提出彩凑不好是假的,心虚才是真的,只是现在不是争论白辩的时候,不将他的心思道破。
云横还是嚷着不敢动手,继刁训斥他好几遍:“她麻风的吗?怎么动也不敢动她呢?”
云横这才安静了。苎麻嫩叶上有一种叫天牛的白斑甲壳虫不断地转动头颈,发出叽叽叽的声音。这一静下来,天牛声音特别刺耳,搅得云横心里特别乱。等得太久了,他忍不住颤抖着声音说:“继刁鬼,什么时候动手?”
“管她呢,什么时候到就什么时候下手呗。”继刁想了想又突然若有所悟地说,“哎,你痨丁龟还真猴急哩。”逗得大家一阵笑。
太守比云横大三岁,只因是个独臂人,瘫手的,没有姑娘肯嫁他。云横马上就有老婆了,他好生羡慕,对云横说:“痨丁龟,你的命真好。”他有点酸,又想摆老资格充内行,吓唬他,“你晓得她父亲是个什么样的人吗?”
云横说:“听说他父亲早死了。死的已经死了,还提他干什么?”
“他父亲是个有学问的人,她也一定有学问。她比你大三岁,女大三好做妈,到时候恐怕你还要她管教管教,都得听她的哟。嘿嘿,嘿嘿嘿……”太守笑个不停。
云横觉得自尊心被他伤了,为自己壮胆说:“继刁鬼说过,女人拉尿当桐油也要男的担出去卖,女人没什么了不起的。”
继刁躲在坟后露出半个脑袋,示意云横等人再往外移,尽量靠近路边。云横不敢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只是躲在坟坦前苎麻丛里察看动静。
终于看到阿二领着大脚侄女从岩头丽水街下来了。阿二故意走得慢,还东张西望。继刁打手势示意云横准备动手,云横却伏在苎麻丛里不敢抬头。
“动手吧。”继刁摸了过来催云横。
“我不敢。”云横见女人心里发毛,伏在苎麻丛中有些发抖。
“都安排好的,你扑过去背起就走。”
“你……你背吧,我不敢。”
“呆子,给你当老婆还是给我当老婆啊?”
云横一听也是,考虑到朝思暮想要得到老婆的朦胧念头马上就要清晰地实现,勇气倍增。眼看指定的女人就要走过头了,他猛然如青蛙扑飞蛾一样蹿出苎麻丛,一把抓住大脚女人,随即把她的两手往后拉。大脚女人被吓懵了,啊啊叫不出高声来。阿二故作遇到劫贼似的,叫喊着“抢亲啰,抢亲啰”,便落荒而逃。过路人知是抢亲,也就开只眼闭只眼不管闲事。云横乘机背对背地背起大脚女人就往铁打坟后的番薯地跑。大脚女人两手被抓,手腾不出来,背对背的又不好用嘴咬,只好拼命用脚乱蹬。两蹬三蹬,鞋子掉了,用布条做的裤带挣脱了,掉下了裤子。掉了鞋子露出大脚还不算十分倒楣,这裤脱了露出大腿屁股可麻烦大了,这叫做女人的以后还怎么做人哪。女人慌张地叫:“头毛个儿,裤子脱落了,裤子脱落了。”
大脚女人意识到这班人与阿二叔在演戏,意识到被叔叔卖了,也不再挣扎,“头毛个儿,太婆娘既然是你的人了,反正要去你那里的,就把太婆娘抬去吧。”

第四章成亲
一帮伙计早已准备好抬篼,喜气洋洋地把大脚女人扶上抬篼。抬到芙蓉北巷门,抬篼歇下,摆开梳妆盒,让新孺人梳妆打扮。新郎倌换上新衣裳;新孺人戴上珠冠,穿上绣袍,只因大脚女人没有适合她的绣花鞋,有人重新跑到铁打坟找回她那双掉在苎麻地里的旧鞋穿上。看不出半点抢亲时拼搏挣扎的痕迹了,新孺人很体面地重新上抬篼,被悠悠抬到活鹿园。
舅舅腾出房屋南轩的正间给云横当新房。五间两横轩的屋,上间、门头都张灯结彩;人来人往,热闹非凡。正间花窗上随即贴上红双喜,每株栋柱都贴上红纸对联。新孺人一抬到,炮仗、百子炮齐响,空中弥漫着火药的气味,落得满地是炮仗纸末。一班小孩子凑热闹齐声高叫:
新孺人,拉尿擦踏凳;
新郎倌,拉尿擦门闩。
新孺人,拉尿擦踏凳;
新郎倌,拉尿擦门闩。
……
一切从简,一时找不到合适的头盖红纱,也就省了。百子炮声歇,奏乐,鸣金三次。两个新人被闹得很不自在,许多平常动作却都表现得滑稽可笑,近乎狼狈。
震斋先生带领追远书院的礼生团高唱诗经《关睢》三遍,当场宣布云横成丁行冠礼了,并亲自给云横戴上礼帽。然后新郎新孺人拜了天地,再拜坐在上间上横头太师椅上的舅舅、妗娘,夫妻对拜,新郎倌、新孺人入洞房,也用不着掀头盖,夫妻很自然地吃了交杯酒、和同饭。
尽管没有几杠妆奁、金银台面,还有好些人说这里不合古礼,那里不合仪式,还是喜气洋洋地行完了婚礼的基本程式,也算热闹得体。
大脚女人脸蛋生得漂亮,除了这大脚让芙蓉的酸秀才们讥为有伤体面外,总体上长得健康又美丽,像朵壮实盛开的莲花。妗娘忍不住说:“人生得‘细美人气’的,脚怎能恁大?真勿相信。”
舅舅不无担心地压低声音说:“别说啊,这已相当不容易了。你们老媵客别多嘴惹事呵。”
舅舅、妗娘这些话云横还是听到了。他对老婆的大脚倒不怎么在乎,大脚更好,如果脚缠成很小,走路都颠一颠、颤一颤的,将来怎么种田、怎么进山哟。
有几个秀才后悔莫及:董仓近在眼前,笼统只有两座茅棚厂,怎么从未注意有如此绝妙的女子?早知有此佳人,叫媒人说合,再踏一回亲……啊呀,后悔药吃不尽啊。有人说姻缘天定,说真的云横痨丁龟哪点比得上咱们呢?
抢来的亲,自然节省了许多:省了几担饼,几担肉,相当可观的财礼银以及其它林林总总的花费。但这喜酒是不能省的,民以食为天,只要有值得喜庆的名目,吃的哪能省呢?鸣蜩家的四六亲眷来了,老朋友来了,房份底的叔伯来了,合起来已是十桌开外。既然新房做在你鸣蜩家,就要吃你鸣蜩的人情酒。俗话说,岩头吃枫林夹,楠溪一带的吃功历来非常有名。大家送给小洋几角钞票的人情,却大都是带着孩子来尽力吃一肚的,吃了之后还有备带一大罐子端回家让家里人也开开荤。
鸣蜩原先未考虑到操办酒筵还要很大一笔开销,想不到后期费用比前期更大,简直是儿子大于娘!
柿花被临时叫来当利市娘坐在头桌的上横头,阿巧和几个房份底的小姑娘被叫来当伴姑陪坐头桌,新孺人被安排头桌头位。
娘舅算最大的一号人物,鸣蜩被安排在二桌头位,其次是媒人的位置。媒人自然是继刁。继刁忙前忙后,调排各个厨师、行堂,根本无暇坐下来夹两箸菜,媒人的位置一直空着。
本来规定新孺人只能坐在桌边看而不能吃的,这一餐也叫坐筵酒,可是这新孺人不管这一套,人都饿极了,顾自大口吃肉,大口喝酒,这引起别人的一阵阵窃笑。
按风俗规定,每客名份都有三大脔胙肉的,继刁担心肉不够用,就把熬油的肥肉全部切成一脔脔胙肉,油不够,又去自家挈来一钵菜油,声称要卖给鸣蜩。鸣烟担心继刁拿来的菜油质差,提醒他:“继刁鬼,你别猪母娘肉给自家人吃哎。”
继刁说:“你放心,我继刁这样的事会做,屎也会吃,今天可是咱们的云横娶亲啊。”
继刁虽然这样说,鸣烟还是不放心,端过他的菜油嗅了嗅,没发现变质的现象,才说:“事情要稳当,到时候别乱了套。”
继刁白他一眼,说:“你放心,保证吃不死。我继刁想害人也不会在这大好喜事上捉弄人。”
客人越来越多,在原先十桌的基础上,临时又增了三桌。这样一来每客三脔的胙肉还是不够。继刁就将那些远地客人安排在楼上,胙肉先端给楼上客桌享用。楼上的远地客人一般不带孩子,吃得比较省,吃剩的胙肉回盂,重新端给楼下近地客人吃,楼下的客人吃了盆脚却浑然不觉。一场胙肉危机就被继刁不动声色地化解了。
终于有闲坐下来吃了,继刁却对吃的礼数很讲究。一盆鸡端上来,鸡头朝他,他心里说不出的高兴,他喜欢吃鸡头。菜刚端上桌,不便慌慌地马上伸箸夹,正犹豫间,鸣烟提起箸说:“这鸡头吃了天光起床早。”说着用箸夹鸡头。
继刁眼快手紧,用自己的箸格开鸣烟的箸,说:“这鸡头朝我,是我的,再说我是媒人,今天酒桌上亲娘舅算了我媒人最大。”继刁故意说“亲娘舅”是有意说他不是亲娘舅,而是堂房叔伯舅舅,倒是我媒人有优越感。
鸣烟却自恃辈份比继刁大好几辈,向来不把他放在眼里。两人各自用箸夹着鸡头不放,鸣蜩开口解劝说:“媒人吃力,应该吃鸡头。”
柿花在后宕灶间烧火的,听继刁高声起来便出来看热闹,见是如此场面便指责鸣烟:“你前世未吃过鸡头吗?”
这一说两人都放了手,鸡头留在盆子里。随即两人都觉得,大男人酒桌上争吃确实不象话。柿花过来用箸夹给继刁,说这是礼数问题。柿花为了打破尴尬局面,举杯说:“大家酒多喝杯呵,我敬大家一杯。”
大家都说喝酒喝酒,干了一杯酒。
酒饱饭足之后,客人们并不散席,等待新郎新娘敬酒,还要用雅谑的话语黄新孺人,闹洞房。黄的方式五花八门,一般是提问,如果答错了,新郎倌、新孺人要罚酒,要分烟,分炒米糖、泡稃、桔子等盘馐。
太守问新郎倌:“你娶老婆干吗?”酒桌之外围了许多客人,大家起哄作乐。
新郎倌答:“为了冬天睡暖和呗。”
茂才问新孺人:“你嫁人为了什么?”
大脚女人答不出来,要哭了,流了一滴清泪,却是楚楚动人,云横竟然怜香惜玉起来。他想起星婆婆不断地嫁人为了活命,为了不挨饿,世上没有比肚子饿更难受更现实的了,便冲口而出:“为了吃饱。”
云横这话一出口就觉得后悔,心想一定伤了她的自尊心了。有客人随即窃笑,大多数人却沉默不语,可是有几个女人竟捂着脸哭出声逃跑了。大伙便都沉默了,闹洞房到此结束。

洞房初夜,大脚女人董氏说自己名字叫秧。云横觉得好笑,看她头发稀疏,细黄无力,倒正像嫩秧苗。不过她比自己大三岁,也堪称老秧苗。她看云横疑疑惑惑的,解说她出生的时候正值父亲拔秧插田,父亲是个有学问的人,就给她起了这个名字。云横觉得倒是因为她名字取了秧,或者干脆说是因为取名不慎走了倒楣运,才使头发变成“秧”的。看来取名应是一件认真的事情,容不得半点马虎。
云横还没她那么高,他站着,视线正好平视她的耳根。董秧头颈粉白,非常好看。她被云横看得不好意思,竟说:“你老看我头颈干吗?呆子,脱衣服呀。”
云横呆呆地任她摆布。她似乎什么都比云横懂,教小丈夫。他那生而知之的本能一下子被引燃,竟能自如有度,达到了天与地一般的和谐。第一次体验到男女之事,原来如此美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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