汶水倒流（六）

　　乔佳芳经过一天的长途颠簸，终于在下午六点多钟回到了家中。
　　她想象着全家人其乐融融为她接风洗尘，准备好了满满一桌大餐，妈妈亲手为她做的最爱吃的红烧鲤鱼，爸爸给他烧的糖醋排骨。爸爸是最疼爱她的，从小视她这个小女儿如掌上明珠，倍加疼爱，总引来哥哥姐姐的不满，但是，爸爸依然我行我素。终于从乡下回来了，还不知老爸又出什么花招亲近她呢？乔佳芳甚至想好了如何向爸爸撒娇，缠着和他下五子棋，像儿时一样刮红老爸那高挺的鼻梁。
　　当乔佳芳第三次敲响房门时，隔壁阿姨告诉她，家中无人，都去医院了。
　　原来，乔佳芳的爸爸十天前，在汶水地区化工厂发生事故爆炸中，被烧成重伤，正在医院接受治疗，随时都有生命危险。
　　乔佳芳心急火燎地跑到地区医院。在重病护理室里，围满了人，爸爸躺在病床上，全身缠着白色绷带，只露出一双大眼睛，处于半昏迷状态。看到小女儿来了，眼睛里充满了光亮，想坐起，但心有余而力不足。乔佳芳扑倒在爸爸的病床上嚎啕大哭。

　　乔佳芳的爸爸乔俊峰是汶水地区化工厂的一名工程师。在本厂五硫化二磷车间黄磷酸洗锅的生产工程中，由于采用硫酸浓度过大，黄磷遇到高浓度硫酸发生化学放热发应，事先没有防范措施，引起火灾，连锁反应，整个车间发生爆炸。当时，乔工程师正在车间指导工人新工艺试投产，虽然没有当场死亡，但全身被烧成重伤。等消防队赶到把大火扑灭，才转移到医院。事后分析，由于新工艺在试验阶段，从原理上讲，成功投产，能大大提升黄磷的纯度和提高生产效率，产值、利润双翻番。厂党委书记兼厂长田洪亮高度重视，天天督促试验进度，为提前完成地区政府下达的全年任务指标，他不顾乔工程师的反对，坚决要求立即上马，边试验边应用，结果适得其反，酿成大患。在责任认定中，由于乔工程师烧成重伤，不能说话，事前又没有厂党委同意新工艺上马的会议纪要，所以，把责任都推到了乔工程师身上。试想，即使乔工程师能张嘴申辩，如果领导翻脸不认旧账，也是自认倒霉。
　　田厂长还是良心发现的，主动找到乔工程师家属表示慰问，并征求家属意见，家中如有困难可向组织提出，以便帮助解决。事已至此，家属也只能哑巴吃黄连——有苦无处诉。家属提出请组织关照把小女儿从乡下调回城里并给予安排工作，厂长满口答应。让乔家属万万没想到的是还有附加条件。厂劳资科五十多岁的女科长来到乔工程师家中，说厂领导非常同情你家的遭遇，积极向地区党委回报，争取早日把小女儿调回城里。地区指标非常紧张，说是要先照顾独子的、年龄大的、在城里找好对象急需结婚的知识青年。你家姑娘年龄20岁，从各方面都不符合返城条件。厂里也是煞费心思，想尽一切办法满足你的要求。劳资科长非常会做思想工作，一套套的，句句都说在乔家属的心坎上。大姐，我们这年龄不都是为儿女考虑，我做人事工作也二十多年了，我有个想法和你商量你看行不行。乔佳芳妈妈是个老实人，考虑再三，在劳资科长三寸不烂之舌的劝说下，同意了把乔佳芳嫁给田厂长儿子的要求，并替女儿在民政局办理了结婚手续。终于乔佳芳顺利返城。

　　姑娘回来了，乔妈妈犯愁了，怎样向小女儿开口呢？乔妈妈还是请来了劳资科长。
　　“姑娘，看你长得如花似玉，水灵灵的，人见人爱，虽然在乡下生活四年，但一点也不像在农村待过，胜过城里姑娘十来倍。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一家女百家提，古人怎么说得来，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我说错了你别笑话哦，我是粗人没文化，厂领导看我实在，非让我做这个劳资科长，人事工作哪能好做，这么大的厂子，职工、家属两千多人，没把我心操碎。厂里的正常工作不说，就说家属区，谁家小两口闹矛盾媳妇要回娘家；谁家婆媳不合了大打出手了；谁家儿子娶亲女儿出嫁了，都喜欢找我，让我出谋划策。哎，姑娘，其实我哪有这么大的本事，人家看我这个人心肠好，对人实在，不会耍滑人，又喜欢操心费力，找上门来了抬举我，咱能不管？这不，正巧，厂长的儿子田冰从云南自卫反击战前线回来探亲，你也恰巧返城，无巧不成书，天赐良缘，公子看上你了，非缠着我上门来提亲。恭喜啊！姑娘，公子可是在战场上立过二等功，为国家做过贡献的人，据说回去就要提连长了，将来退伍回来，肯定是国家机关领导。”劳资科长把厂长的公子夸得天上有地下无的，就是不提在部队自卫反击战中，受过伤，手术后，腿脚不灵便，留下了踮脚的毛病。
军人受伤，本来正常不过，只要小伙子心地善良，知道疼爱姑娘，两厢情愿，也没有什么不妥，何况小伙子是保家卫国，人民的功臣，值得敬仰和尊重，心灵高尚的姑娘也未必不同意。但是，爸爸重病缠身，生命危在旦夕，哪有心思谈情说爱，乔佳芳委婉说出自己的想法。“姑娘，你还小，经历的事不如我多，有些事得想开，古人说做儿女的孝为先，越是在这关键时刻越是多替老人考虑考虑，你爸和你妈的心愿就是盼着你早日返城，找个好人家，老人走的才放心，才能瞑目。”说得乔佳芳母女抱团大哭起来。劳资科长做工作，不失时机，忙问乔妈妈我说的是不是，虽然话语不吉利，但是实情。乔妈妈督促女儿你阿姨说的句句真情，入情入理，你就答应了吧，满足你爸爸的最后一个心愿，否则，他死不瞑目，你也会后悔一辈子的。
　　乔佳芳脑子快要炸了，没想到，刚返城到家不到两天的时间，事情接连发生，让她不知所措，无法面对。看来，爸爸是危在旦夕，不得不接受现实。满足老人的心愿，本该是儿女的孝心，但如此仓促订立终身大事，实在是想不通，也没心思去想。听妈妈说，爸爸和田厂长有十多年的交情，两个年长看双方儿女郎才女貌，顺口许诺，成了亲家。你也知道，你爸爸的性格，一言九鼎，绝不食言，临终了绝不能毁了他一辈子的诚信。当然这是对你不公平的，原想等你返城再和你商量，征求你的意见，可现在你爸爸已不能说话，不能当面向你解释说明，也是他的终身遗憾。如果看不到你披着婚纱，他怎能走好？孩子，妈妈求你了，你就答应了吧！再说，你的返城是你厂长田伯伯给办的，你的工作他也给你安排妥当了，就在厂职工子弟学校当老师，这可是人人羡慕的职业。妈妈扑通跪倒在地。
　　也只能如此了，乔佳芳脑海中也出现水文章的身影，她俩毕竟不太现实。但是两天的时间就嫁人，她还是觉得对不住水文章，毕竟爱过一场，让他知道了，怎样评价，说我是势利眼？攀高干子弟？还是忘情负义？还是骂我一直在欺骗他的感情？乔佳芳哭了，水，对不起了，是我背叛在先，你可以骂我，骂我什么都行，千万别骂我是骗子，骗了你的感情一走了之。乔佳芳想到这里，哇哇大哭起来，眼泪湿透了枕巾。
　　就这样，在这么多“好心人”的成全下，为了满足爸爸的最后心愿，他最疼爱的女儿也只能“孝”字当先，与田厂长的大公子田冰结为伉俪。

　　乔佳芳哪里知道，这一切都是一场骗局。劳资科长欺骗了她，妈妈也欺骗了她。但这一场骗局也成全了她作为一个儿女，还未来得及在一个提前踏上黄前路老人面前孝顺的弥补。这样想来，乔佳芳心情稍微平静舒服了许多。
　　爸爸走了，在和他“提前安排”好的郎君结婚五天后，爸爸离开了人间。他老人家走的很安详，眼睛和得很严实，睡得很甜很香。他完成了一个称职爸爸的应尽义务，成功把自己宝贝女儿托付给了另一个男人来照顾。这个男人的确很称职，在爸爸的丧事上忙前忙后，尽到了一个女婿的责任和义务。丧事过后，田冰天天陪伴在媳妇身边，问寒问暖，宠爱有加，生怕从他身边飞走。尽管他的腿脚不灵便，只要心胸宽大，知冷知暖，挣钱恋家，作为一个女人有个依靠也该知足，也就无所求了。
　　军人的假期总是有限的，又过了五天，丈夫恋恋不舍得和心爱的妻子告别回部队了。
　　看着南下的火车徐徐启动，车轮在加快，田冰从车窗内伸出脑袋和乔佳芳挥手致意。但乔佳芳直直的站在那里，没有反应，眼睛早已模糊了，眼前出现了的一条奔流不息的河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