汶水倒流（五）

　　不知不觉日头快要下山了，水文章的心情还是没有从美好的憧憬中回到现实。他发泄郁闷，郁闷更上心头；他触景生情，情是年少的单纯。水文章如今已不再年少，现实的鸿沟他不能逾越，但是又不甘心，他在苦苦的发问，苦苦地寻找答案。
　　其实，和他同样不甘心的还有商水益老师。商水益上游汶溪村人，民办教师，和水文章同在汶上联中教书，担任七年级历史（初中二年级，那是农村小学五年，初中二年）。他俩是从初中上到高中的同学，在学校也是好朋友，因此平常无话不谈，用现在时髦的网络语言说就是基友。
　　早上，作为老师代表的商老师送走乔老师后回到家中，越想越觉得不对，他开始对水文章担心起来，千万别出什么差错。他赶紧回到学校，从水奶奶那里得知真相。商老师一猜就八九不离十，肯定在汶水河畔上胡思乱想。哎，人啊！千万别误入不切实际的感情漩涡。起初他俩走的近乎，同事吗！交流是很正常的，也不能说一些，否则误以为嫉妒。直到全校老师在背后唧唧喳喳议论，才知事情已不再那么简单了。但是，说什么也已经晚了，只能在心里默默为他祈祷愿天下有情人终成眷属。可是美好的东西不是祈祷来的，不然还有孟姜女哭长城的悲剧发生吗？成全美好的姻缘，天时地利人和一样也不能少，现在是一样也不存在了。商老师放心不下，他顺着河流向找去。
　　商老师远远看到水老师无精打采的样子，真替他难受。与其向前劝他还不如让他一个人清静一下。商老师尾随其后，保持一定距离，观察不会出现不测，中午才回家吃饭。
　　夕阳西下，商老师再次来到汶水河畔，这次他是真的为劝说水文章来的。他踮着脚来到水文章身后，屏住呼吸，把香喷喷的玉米棒从身后呈现在水文章面前。
　　水文章惊诧回头看去，原来是商老师。
　　“你怎么到这里来？”水老师非常纳闷。
　　“恰好路过这里。”商老师笑嘻嘻的，装作什么事情也不知晓的样子，“哎，文章，你来这里做什么？”
　　“哦...哦......”水文章支支吾吾。
　　商水益是个聪明人，他不会去揭穿水文章的老底。用现在的话说，水文章那点事情纯属个人隐私，人家不说，别人好自为之也就假装什么也不知道，免得费力不讨好。所以，商水益干脆打破尴尬，转移了话题。这话题也是他考虑好久，才向好朋友水文章透露，也算是找个人商量商量，看可能性有多大。用现在的话说，就是评估一下项目的可行性。
　　“文章，我有个想法，早就想和你商量商量，今天真巧，在这里碰到你，”商水益脑子反应快，滔滔不绝地说，一边机灵的眼睛瞧着文章，“免得在学校里人多嘴杂，成不了事反而给坏事。”
　　“有什么事你就直说吧！就别兜圈子了。”水文章不知他葫芦里装的什么药。
　　“十一届三中全会已召开一年多了，党的中心任务是把经济建设搞上去，农村市场适当放开，允许个体经营的发展。”商水益一脸严肃的表情，有点激动。
　　“报纸上是这么说的，又有谁敢做呢？”水文章停了停，“政策说变就变，说不准哪一天又要割资本主义尾巴？”
　　“我看这次政策应该稳定了，邓副主席访问美国落实对外开放政策，国门都打开了，允许外国资本家在我们社会主义国家开工厂办企业，国家在广州深圳开始搞试点，叫经济特区。”商水益滔滔不绝，表情激动，“你想，允许外国人在中国经商，难道还不允许中国人自己做生意？”
　　“报纸上一直在鼓励动员要解放思想，实事求是，放下包袱，开动机器。但就是怕枪打出头鸟。”水文章也认同但是思想顾虑不小，不像商水益的思想大胆。
　　“《人民日报》曾经发表一篇评论，公民的合法权益应该受到保护，再也不能像过去那样扣减公民配送的物资，拿走个人财产归功，关闭农村市场。”商水益声调越来越高，“必须恢复市场，搞活经济供给，满足人民不断增长的物质文化需求，这才是社会主义发展的根本目的。”
　　“话是这么说…”水文章忽然醒悟，“商水益，你就是和我商量这些事，和我们有什么关系？这是国家大事，我们只是教好我们的课程就行，扯远了。”
　　“没扯远，我也是经过深思熟虑后才做的决定。”商水益顿了顿，深深舒了一口气，平静了一下激动的心情，“我不想当老师了，想做个体户。”
　　“什么？什么？你再说一遍，”水文章惊诧不已，嘴巴张的大大的，怀疑自己听错了，“你疯了？！”
　　“这的确是一个艰难的抉择，我反复思考了许久，才做的决定，正确与否只能让历史去断定。”商水益脸上笼罩着半自信半忧虑，声音降了下来，一字一句地说，“如果没有第一个吃螃蟹的人，天下之人怎能知道螃蟹的美味？”
　　“做不要紧，你可以再等等，待条件成熟了，再辞去教师不迟。”水文章好意劝说。
　　“不能等，机不可失失不再来，如果总是跟在别人后面，永远挣不到钱。”商水益口气坚定地说，“上级工作组已经来到公社，公社也开了动员大会，正动员各大队要实行联产承包责任制。”
　　“是有这么回事，但各大队都不想第一个分田，怕承担风险。”水文章说道，“所以，迟迟没有动静。”
　　“什么风险，打破大锅饭，提高农民的积极性，把产量搞上去，让老百姓吃饱肚子，这是天大的好事。”商水益有提高嗓门，又激动起来。
　　“老百姓当然愿意，就是领导胆小怕事。”水文章解释道。
　　“‘青山遮不住，毕竟东流去’中央政策一定，早晚要分，安徽小岗村成功例子，报纸上天天讲，广播日日播。”商水益自信满满。

　　水文章也知道这是大势所趋，改革大浪潮正在席卷神州大地，一场新的革命即将来临。正像他在讲台上讲课一样，总是把知识、观点、方法传授出去，让学生们去实施，但从来没有考虑到自己要亲自做。商水益的胆略他佩服，但不欣赏。水文章想继续劝说他几句，可是话到嘴边又咽下。那个年代的农村，能当上民办教师是很光荣的事情，人人羡慕，得到尊重，还不用下地风吹雨淋。水文章知道这些道理他懂，但还是想提醒他几句。没等水文章开口，商水益开口说话。
　　“文章，我俩是好朋友，是好同学，好同事，我们能不能一块辞职，一起干。”商水益用商量的语气。
　　“我…我…”水文章目瞪口呆，张嘴结舌，思想一时没有准备，不知如何回答。
　　“文章，你想想，我们干的和公办教师一些的活，工资却是他们的四分之一。一个月九块钱，生产大队给低于同龄社员的工分，你觉得合理吗？”商水益带着委屈的口气给水文章分析。
　　“这…这…我也明白，但是我们是光荣的人民教师，怎么……”水文章吞吞吐吐。
　　“是啊！我们是光荣的人民教师，我们也要吃饭，我们也要生活。光给我们戴个高帽子，有什么用？！”商水益愤愤不平。
　　水文章一时语塞，不知如何回答是好。商水益说的都对，有时他也心里不平衡，只是说说痛快痛快嘴而已，但从来没有考虑辞职不干的事情。也没有那个民办教师提出此事。下游汶下村黄老师家中四个孩子，上有两个年迈的老人，硬是她媳妇白天下地挣工分，晚上推碾拉磨再做好一天的饭，也不让男人回家挣高工分。今天的人肯定不理解，死要面子活受罪，在那个年代就是这样，政治挂帅，一人当老师，全家都光荣。
　　“这个问题来的太突然了，我没有这个打算，起码是现在没有。”水文章实事求是地说。
　　“希望你好好考虑考虑，我认为是件好事才拉你下水，我是想明白了。”商水益补充道，顿了顿，“你我的家庭是相似的，上有年迈的爷爷奶奶，下有弟弟妹妹上学，光指望我们的父辈挣工分养活家实在让我看不下去了。好政策来了，我们就必须抓住，年轻人才是推动历史发展的主动力。长江后浪推前浪，历史发展的必然规律。”
　　话语还未落，两个年轻人都哽咽了。尽管商水益像是在讲解历史课，但是句句实情，肺腑之言。是啊，我们的父辈太不容易了，整天泡在生产队的田地里，起早贪黑，顶风淋雨，冒署耐寒，一年下来，生产队交足公粮后，根据工分多少，分口粮。累死累活，这也认了，谁让咱是农民来。可是，来年一开春，家家户户粮食吃没了，再不改变这种面貌，农民的日子还有法过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