汶水倒流（二）

　　水老师躺在床上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月光如水，窗外杨树阔叶在阵风中摇曳，舞动的光影落在水老师的床头上，影影绰绰，忽明忽暗，撩拨着他的思绪震荡，忐忑不安。平日里对月光的喜爱，跑的无影无踪，甚至他把所有的不满发泄在今天皎洁的月光上。
　　明天乔佳芳就要回城了，这不同于回家探亲，隔几天就返回。这次是永远离开了这里，上级落实知识青年返城政策。按说，乔老师返城不是最早的，早的在几年前就回城了。真是天大的喜事，这不，今天下午学校利用最后两节课的时间，组织全校师生召开了欢送大会。全体师生对乔老师的离去既感到惋惜又替她高兴，留恋之余更重要的是祝贺。喜从天降，唯独有两人高兴不起来，就是水老师和乔老师。细心的老师也许已经发觉，他俩好像在秘密谈恋爱，但又没有确凿的证据证明。所以，背后老师们总是窃窃私语，八卦调侃，真正在他俩面前，谁也不去戳破。那毕竟是两个人的隐私，与别人无关。但是这是社会文明发展到三十五年后的今天人们的思想观念，在那年头，工农差别，城乡差别，他俩的恋爱简直就是天方夜谭，根本成不了的事情。所以，老师们在背后议论的内容都是替水老师捏把汗。水老师一个地地道道的农民，民办教师，根本进不来城，更别说加入城市户口了，如果不悬崖勒马，任其事态发展，等乔老师落实政策返城，留下一个剃头挑子单头热的热血青年，如何收场？有的甚至言语泼辣，直截了当：不自量力，懒蛤蟆想吃天鹅肉。总之，没有一个支持的。但是，事情往往是旁观者清当局者迷。感情这东西，容易让人失去理智，想入非非，云里雾里，虚无缥缈。水老师就是在不知不觉中误入“歧途”，滑到悬崖边缘。现在到了必须迷途知返，回头是岸的时候了，结果全身乏力，不能自拔。
　　水老师不停地忽闪着蒲扇，驱逐着嗡嗡的蚊子，尽管地面上的蚊蒿冒着残星，散发着清香，但蚊子好像适者生存，适应了环境，攻击人类有过之而无不及。上世纪七、八十年代，农村物质生活条件差，一般家庭没有蚊帐，都是用蚊蒿来驱赶蚊子。满坡野地里的蚊蒿，长长的拖着秧子，采集回家，编成麻绳，挂在阴凉处晾干，等夜色朦胧，家家户户在门口燃起蚊蒿。绿绿的火焰，淡雅的清香，应该比现在香水的味道好闻。点燃后把火焰捂灭，只剩下星火点点让其自燃，使其不充分燃烧，在于释放更多清烟。主人们拿起蚊蒿满屋子里转转，熏熏墙角、床底，死角处，把蚊子熏出屋，然后放在门口，清烟袅袅，屡屡蚊香，阻挡着蚊子进屋。等全家人员晚饭后，不再频繁出入，关好门，把蚊蒿放入屋子中间，顺其自然，完成使命。水老师用手朝着大腿“呱唧”一声，自己感到疼痛唏嘘的同时，手心处黏糊糊的，又一只“四害”消逝人间。水老师一点也不欣慰，反而更加急躁。坐起身来，从床头上摸出一直香烟，起身下床对着火星点着，坐在炕沿一边吸着烟，一边忽闪着手中的蒲扇，不光是驱散蚊子，火热的天气热得他实在受不了。
　　水老师干脆出门来都院子里，从水缸里舀起一瓢水，从头倒下，随着“哗啦啦”的响声，全身充满了凉丝丝的惬意。水老师稍微平定了一下思绪，看着地上飘动起舞的树影，举头望月，偏西的月亮，似乎更加皎洁透明。桂花树下，玉兔乱跳，嫦娥窥视着人寰的万灵万物，谁又能逃过她的眼睛。显然，今晚树荫下的情景她都知晓，我的诗歌她都听懂。看，她的眼睛里出现了一丝悲伤，偷偷躲到云彩里擦拭。
　　“嫦娥洒银辉，万物披盛装。
　　天宫冷寂寥，窥看找生机。
　　知了青蛙叫，惹的神仙笑。
　　树荫两人影，惆怅无人知。”
　　水老师在默诵着今晚的诗歌，心里像打翻的五味瓶，酸甜苦辣咸都有。
　　都说天上神仙好，
　　嫦娥寒宫不逍遥。
　　牛郎和织女，
　　天河一方盼七夕。
　　七仙女恋董永，
　　槐树底下难团聚。
　　古往多少事，
　　天上和人间。
　　几家欢乐几家愁，
　　流传永长久。
　　今晓汶水畔，
　　树影遮不住。
　　月光泽更明
　　汶水侧耳听。
　　如今故事又重演，
　　能否换导演？
　　水老师自言自语，深爱的人明天就要回城了，是否还相逢，对于自己的身份他心知肚明，甚至老师们背后的评论，他也都想过，但就是坠入爱河，成了汗水鸭子，不胜水性。
　　
　　一样的月光皎洁，一样的床头银光，乔老师躺在床上，没有一点睡意。眼泪汪汪，目光呆滞。蚊帐外面蚊子的嗡嗡乱撞声，她丝毫觉察不到。脑海中胡思乱想，也没有章法。多少年来，总想返城，甚至多少个夜晚做梦都在城里。不是这里不好，老师们也朴实，学生们很可爱，我已深深地热爱上了这片沃土。下乡四年来，汶上村对我不薄，没让我下地种田，先是当小学老师，后又担任中学教师。我尽职尽责，做好本职工作，良心使然，也是好好表现，争取早日返城。谁知，他和我共事四年，一年进入小学，又同时进入中学任教，都任同一年级，甚至同教一个班。他身材魁伟，多才多艺，灵活的教学，诗人般的口才，幽默风趣的处事风格，给我留下了好感。日久天长，好感变情愫，情愫成情感，水到自然成还蒙在鼓里。当发现势头不妙，急刹车已来不及了。德国作家歌德有句名言：那个少男不钟情，那个少女不怀春。撞上了，回头来不及了。起初，也没有向这方面多考虑，同事吗，有好感，兴趣相投，相互切磋，共同提高教学水准，交个好朋友，一生的知己。反正文化大革命早已结束，党的十一届三中召开决定要以经济建设为中心，中央落实知识青年返城政策不会改变，每年都有返程名额，好好表现，争取早日回到妈妈身边。感情的事不急，等返程上班后再说。
　　错错错，都是我的错，是我干涉了人家，真是对不起。文章，说心里话，事到如今，我是爱你的，不掺一点一滴水分的爱，甚至是爱的死去活来，不可自拔。真正爱了才知道爱是没有理由的，让我说出爱的理由，我说不出，以前对你的评价，什么多才多艺，什么诗人作家，什么风趣幽默等等，只是出于好感，朋友的角度理解。我不像你会作诗，情啊爱啊都藏在脑海中，茶壶里煮饺子——倒（道）不出。都说爱是无条件的，可是，事到如今，我才成熟起来，越想越多，越想越现实。横在我俩面前的户籍问题，工作问题，城乡问题，如何解决？说心里话，我是必须返城的，因为那里有我的爸妈兄妹，有我的童年，还有工作等着我。文章，请原谅我，我没有那么高尚，响应毛主席的号召，上山下乡，扎根山区一辈子。我也不能任性，和你私奔，那是小说理想化的故事，不现实，中国的现状能跑到哪去？更重要的是为了我的返城，爸爸一直在努力，我们都是当儿女的，孝顺为先，中华传统美德。我说这个你不生气吧？文章，说了这么多，如果让我狠下心来和你分手，我又没有勇气，甚至我也舍不得，因为我是爱你的，我怎能舍得心上人。这矛盾的心理，我不知如何面对你，梳不断理更乱。我知道今晚汶水畔，树荫下，你的心情也很复杂，但还是假装高兴，为我作诗，逗我高兴，我怎能高兴起来？我又怎能有勇气和你道别？但我又不能不返城，矛盾啊，矛盾！马克思的辩证唯物主义方法论能解决人类一切问题，但是我翻来覆去回味了导师的“矛盾之矛盾统一论”，就是找不到答案。要是他老人家活到现在该多好啊。
　　“睡觉吧，孩子，明天还要赶路。”睡在另一张床上的水奶奶发话了。
　　水奶奶，水老师的奶奶。水爷爷是学校的校工，晚上负责看管学校，用现在的话说就是校传达。那时候社会安定，学校也安全，没有大门，是开放的。水爷爷就睡在伙房旁边的小屋子里。老师们都跑校，下午放学后都回家了。学校里只剩下乔老师，一个女孩子，夜里害怕，所以，水爷爷就让水奶奶来和乔老师做伴。水奶奶看看心爱的孩子明天返城了，发自内心的高兴，但一下走了，心里又说不出的留恋。她一直陪伴着乔老师没有睡意，心思不比乔老师轻松。
　　“好的，奶奶。”乔老师眼泪终于夺眶而出，“哇”的哭出声来。下床扑到水奶奶床上，搂住水奶奶嚎啕大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