汶水倒流（一）

　　在中国亘古的大地上，滚滚河流一路向东，滔滔不绝流向汪洋大海，这已成了家喻户晓的常识。然而，在濒临大海的齐鲁大地上，有一条河却例外，它与黄河平行，但走向相反，由东向西流淌，翻开中国地图找不到第二条河流。恰恰这另辟蹊径的独特，成了齐鲁大地上与黄河并驱的一道美丽的风景线——汶水倒流。问究其原因，人往高处走，水向低处流，大自然永远不变的法则，齐鲁大地东高西低的地理结构，决定了河流走向。
　　我们的故事就围绕这条倒流之河展开。让我们一起穿越到改革开放的初期，一路走来，让汶水作证，看看这一方大地上发生了怎样地动山摇、翻天覆地的变化，人们的思想行为又是如何与时俱进从而推动意识形态的变迁，在历史的长河中又有多少荡气回肠，令人纠结的人文浪花......
　　
　　一
　　夕阳西下，夏日的太阳终于收敛了火辣辣的热情，只剩下红彤彤的脸庞着急投向大地的怀抱。西流的汶水像一条洁白的哈达迂回飘向远方。多情的太阳像遇见久别重逢的恋人，把满腔的热情尽情地释放。近看汶水泛着红润，像少女羞涩的脸庞；远看美丽的哈达像一条云中飘扬的红绸带，多情地缠绵着太阳不让其坠落。山川、大地、河流、天空金碧辉煌，熠熠发光。这巧夺天工的大自然的神韵，构成了一副美丽的汶水夕阳画卷。
　　汶水北侧是蜿蜒的河畔，河畔上是老祖宗给我们留下的双臂合拢的杨树、柳树。棵棵枝繁叶茂，高大魁梧。也难怪，吸吮着汶水的天然乳汁，哪有长不魁梧的道理。紧靠河畔就是我们的主人公所在的家乡——汶上村。这是一个承载三千多人口的大村庄，也是人民公社驻地。汶上公社的联中也坐落在这里，且紧邻河畔。村庄的北面是一马平川的大地，村庄、田地星罗棋布；河的对岸——说是河对岸，其实河之阴是河滩，——是一片倾斜的田野，或者说是丘陵，向南延伸到一座东西走向的山脉。山脉向东延伸，无穷无尽，这就是齐鲁大地上有名的沂蒙山区，这里成了沂蒙山区最西北边缘。汶水就是汇集沂蒙山脉水系而形成，流经汶上村，然后越来越庞大的支流汇成主河道，一路向西，流进东平湖。
　　随着夕阳西下，“当当当…当当当…”放学的铃声响起，期盼已久的孩子们潮水般涌出大门，顺着河畔东西双向走满了回家的学生。这是公社的联中，是整个公社规模最大的中学。学生们迎着夕阳最后一抹光辉，女生们清一色的蓝上衣、蓝色的裤子，男生一身黄色仿军装。女生头上的麻花辫，成了区分男生、女生的唯一标识。女生们叽叽喳喳，不紧不慢；男生们笑语朗朗，你追我赶，各奔回家。
　　太阳落山了，河水又变成了白哈达，晶莹剔透，河床上细细的沙粒清晰可见，鱼群上下穿梭，把水面刻画出一串串波纹。生产队的社员们排成长长的队伍收工回来了，远看像一条黑色的飘带，队伍走下山坡，缓缓来到河边。男人们开始脱去上衣，挽起裤腿，脱去黄色胶鞋，趟进水中，洗洗头，擦擦身，有的相互搓着后背，冲去一天满身的汗臭气，把脚深藏在细细的、柔柔的河沙中，擦去满脚的泥土，卸去一天的疲劳，尽情享受着疲劳过后的惬意。女人却没有男人们这般大胆开放，只是脱掉鞋子，稍微挽起裤腿，下河洗洗脸，在细砂里摩擦一下脚趾，放松放松，个个脸上挂着甜蜜且温馨的微笑。若是谁的裤腿挽的高了些，露出白白的小腿，便引来年轻小伙子的起哄。女人们又羞涩地落下裤腿，羞涩地转过脸去，嘴里“狠狠地”谴责几句，引来更大的笑声。几个胆大的小伙子沿着上游脚手并用打着水仗，向上游走去，等到夜幕降临，社员们回家后，痛痛快快脱去衣服洗个裸澡；赶着牲口的年长们总是珊珊来临，把牛牵到离开大部队足有百米远的下游，让牲口饮个痛快；年幼的牲口躺在河水里，用细砂摩擦着身体，发出哞哞的欢乐声，让趁时洗涮的老农们喜出望外，满脸的皱纹乐开了花。赶紧收拾一下自己，走到老牛身边帮助撩水擦洗身子，老牛一边扭头用舌头舔吸着身子，一边用感激的目光注视着老农，行着注目礼。
　　村庄里袅袅的炊烟弥漫在屋顶的上方，像是个白色的蒸笼紧扣着村庄。队长高喊一声：开路了！家里糊糊做好了，娘们在等着回家吃饭了！老老少少、男男女女淌过河水，结束了一天的庄稼活，一副淳朴自然的劳动归来喜悦风景。汶水送走了社员们，把他们的疲劳冲的无影无踪，留下的却是欢乐。这条河就是这样见证了这一方领土的人们一代又一代的勤劳、朴实、善良和欢乐，也记载着一代又一代的农民重复延续着这原始而又忙碌的农作生活情景。

　　夜幕降临了，从汶上联中走出一对老师，并肩走向河畔，逆流而上。田野一片漆黑，黑的只能看到两个身影在移动，偶尔社员家中射出一丝微弱的橘黄。周围一片寂静，静的能听到对方的呼吸声，偶尔河水中鱼儿跳跃水面的砰砰声，才证明现实的存在。男的叫水文章，语文老师；女的叫乔佳芳，数学老师兼美术。两人低低私语，好像在说一些悄悄话，又好像是严肃的商讨教课。
　　他俩手牵手向前走了一段距离，不约而同停止了脚步，倚靠在一颗宽大身躯的柳树的两旁，没有言语，只有沉默。两人的目光一起投向了对岸的黑暗，黑压压的一片，大有黑云压城城欲摧的感觉。月亮爬上了枝头，大地一片银光，远处的山坡和庄稼也变成了银灰色的一片，河水明晃晃闪烁可见，树影婆娑，一阵河风吹来，丝丝凉意冲淡了白天的炎热。然而，这悄无声息的变换丝毫没有打动两个人的心思。不知为什么，平日里“月上柳树梢，人约黄昏后”的美景变成了今日的沉闷。
　　树上的知了一声急促地鸣叫终于打破了这里的沉静，紧接着听到一阵扑棱扑棱的振翅声。从小生活在这里的水老师知道这是鸟儿乘着月色袭击知了捕食的野蛮行为。河里的蛙声也开始“呱呱呱”叫声一片。
　　“佳芳，好美的风景啊！”水老师的思绪被大自然的天籁拉回了现实，“我们何不来即兴赋诗一首。”
　　“你作诗吧，我在听着呢。”乔老师答应道。
　　“你看，月亮上枝头，骚动鸟儿叫，蛙儿鸣，大自然的天籁之音，给我们送来了诗情画意。”水老师故意说得有声有色，时而在乔老师面前伴着鬼脸，且伴有夸张的动作。但乔老师的表情依然严肃，就像课堂上讲解数学勾股定律一般。
　　“月亮上枝头，
　　归鸟被偷窥。
　　知了惨声叫，
　　嫦娥吓回宫。”
　　“好不好？佳芳。”水老师见乔老师无所反应，凑上脸嬉皮笑脸道。
　　“好，大诗人。”乔老师心不在焉地回答。
　　“不行，不行，诗中还没有青蛙呢？”水老师见乔老师没有赞美之词，自我评价道。
　　“月光人间洒，大地泛银辉。
　　远山似墨画，树林滤光阴。
　　知了惨声叫，鸟儿扑棱追。
　　震醒蛙儿觉，声声彻天啸。”
　　“五言绝句，水平怎么样？”水老师自我感觉良好。
　　“好，很好。我的大诗人。”乔老师应和道。
　　“我总觉得还是不如意，”水老师真陶醉在他的诗情意境之中，“诗词要求押韵，动静结合，虽然这首五言绝句中都体现了，但好像好缺乏点什么？”
　　水老师一边自言自语，一边念念有词，完全沉浸在大自然的神韵完美之中，完全忘记了乔老师存在。这也是水老师一贯的表现，一旦诗意来临，忘乎所以，直到最终自我满意方可罢休。乔老师和他多年的同事，也渐渐了解了他的个性，也喜欢欣赏他这种自我陶醉式。平时，她偷偷地乐，绝不打扰他的思绪，像欣赏一件工艺品，或者一副山水画，直到他大功告成，方才模仿他的姿势和表情，表演给他看……
　　自言自语，绕树转圈，像是唐朝诗人贾岛推敲诗句一般，进入了状态。
　　“‘嫦娥洒银辉，万物披盛装。’描写宇宙大景，给人视野辽阔之感。”水老师意境辽阔大气，自言自语。
　　“‘天宫冷寂寥，窥看找生机。’月宫的天寒宫怎能让美丽的嫦娥耐得住寂寞，她要来到人间。有空旷到具体，逐步进入意境”水老师继续诗意大发。
　　“‘知了青蛙叫，惹的神仙笑。’人间和谐之美，让寂寞的嫦娥感到人间温暖和欢乐，欲抑先扬，留下伏笔。”
　　“‘树荫两人影，惆怅无人知。’该句体现主题，人间如此美好，也有不称心如意存在。用天宫的寒冷，对照人间温暖；用寂寥的嫦娥在人间找到欢乐，反衬人间仍有不和谐的音符。太完美了，抒情情诗。”水老师跳了起来，高声对着天宫嫦娥朗诵起来：
　　“嫦娥洒银辉，万物披盛装。
　　天宫冷寂寥，窥看找生机。
　　知了青蛙叫，惹的神仙笑。
　　树荫两人影，惆怅无人知。”
　　“这首诗怎样？佳芳。”水老师高兴得手舞足蹈，忘乎所以，又是跳，又是扑过去向……
　　乔老师早已泪流满面，内心的憋屈变成了呜呜哭泣，双手紧紧抱住大树，整个人体紧贴不放，好像要把整个身体钻进树中隐蔽。水老师见此情景，思绪才回到现实，对啊!“树荫两人影，惆怅无人知。”刚才神采飞扬的情绪一下跑到九霄云外，傻乎乎的站在那里，也不知如何劝说佳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