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下乡之路》第一章（八）

　　搅乱了黑夜的风雨雷电持续发力，丝毫没有缓和的趋势，四个从雨里水里爬起来的人凑到一起，相互检查有无伤势，万幸的是刚刚情况虽然惊险万分，但人都侥幸没事。这几个人开始找自行车，往回找了好长一段路，才找到泡在水里的车子。原来，倒下时车子没动位置，而人却被水流带出去很远。
　　黑暗中，胜子舅一边摸索着扶起车子，一边问利子舅：“怎么回事？”
　　“我也不知道。”利子舅说着话，摸黑检查着车子，并没发现异常情况。
　　“人没事就是最好的事情了，雷大雨急，检查一下，没问题的话，我们还是抓紧赶路。”丽君父亲说。
　　胜子舅和丽君很快检查好，人没事，车子没事，大件行李也没事，仅仅有些面目全非，只有刚刚出发时挂在车把上的一些小物件都不见了，那些大多是带给表姐妹们的礼物，丽君有些心疼，但和眼下的情形比起来，也算不得什么。
　　利子舅一直蹲着检查车子，却怎么也找不到自行车的脚蹬杆，“唉，你说新鲜不新鲜，脚蹬杆儿没了一个。”
　　胜子舅凑过去，借着雷电的光亮，他们看出了问题。原来利子舅的车子，脚蹬杆从根部向刀切一样的断了。
　　看着光秃秃的脚蹬杆，大家有一种心照不宣的凄凉。黑暗中大家看不到对方的表情，只听到一声无奈的苦笑。车子坏了，怎么走呢？
　　现在唯一可行的办法就是步行，于是四个人，头顶暴雨，脚踏积水，沮丧、乏力、寒冷和麻木的情绪交织在雨水里，他们推着车子举步为艰地向前走去。挫折使疲劳的人们几乎失去了继续前进的信心。
　　不管怎样，路还是要走的，胜子舅为了打破懊恼沉默的气氛，提起点精神来，便大声说：“你说你命怎么这么苦？下乡就够难的了，还赶上这么一个破天，这多不顺。”
　　丽君只是个孩子，这是她第一次领会到“命运”这个词。尽管她对于命运之说一点不明白，但对今天的遭遇也不能理解。
　　是啊，白天是酷暑难耐，坐车也是曲折坎坷，而此时的暴雨像是天空裂了口子，没完没了地泼洒下来，丽君不能理解，如果是雷阵雨也早该结束了，如果是大雨的话也该降级了。可是，现在这场雨非但没有结束的意思，甚至也没有要减小的迹象。
　　几个人在黑暗中走了一小段路，觉得这样不是办法，还是得骑车子走，这样总比走的快。
　　利子舅已经蹬上车子，在那没有脚蹬杆光秃秃的连接头上试了一下说：“没问题，上车吧。”几个人又重新上了路。
　　无情的暴风雨肆虐够了，似乎终于发了善心，没再继续摧残这几个不幸的人，就在他们重新上路时，雨慢慢地停了。
　　父亲的脸上勉强露出了疲惫的笑容，“雨停了！”父亲的话并没引起人们的兴趣，他们已经都筋疲力尽，高兴不起来了，听了父亲的话，都只是机械的“嗯”了一声。
　　天空渐渐变成青灰色，黎明前的黑暗逐渐散去，开始露出鱼肚白的光来。他们又骑了一段路，天空开始明亮起来。
　　丽君抬起头来，看着黎明前温馨的天空，完全没有暴风骤雨的迹象。她低头看地面，这边的地面上竟然没有雨迹，地里的庄稼洋洋自得的呼吸着黎明前新鲜的空气，像是庆幸躲过了一场暴风雨的劫难。
　　四个人怀着复杂的心情，疲惫地回过头去，凝视着刚刚走过的充满惊险的那条路，回味着刚刚经历的恐惧与无奈，疑惑着暴风雨给予他们的特别关照。
　　“还有多远？”灰白色的晨曦中，望着远处依稀可见的村庄，丽君问。
　　“还有二十里路。”
　　“啊，还有二十里呐？！”
　　简单对话后，人们又都不做声了，刚刚走出暴风雨的包围，已经让他们筋疲力尽了，眼前的这二十里路对于现在的他们是多么艰难。
　　
　　终于，丽君的姥姥家就要到了。这群疲惫至极的人，还是尽量表现出了喜悦。
　　晨曦中，村庄的轮廓渐渐清晰起来。一座座土坯房散落在村子的各个角落，此时已有鸡鸣，已有犬吠，有的人家已经飘起了炊烟。
　　进了村口直行百米，向东拐过一个弯，就到了姥姥家门前的那条小路，这时间，已经看得见家里袅袅升起的炊烟了。
　　一行人终于来到姥姥家门口，丽君跳下车子时，差点摔倒。她活动一下腿脚，心情既兴奋又疲惫地跑到那扇黑漆大门前，伸出已经不听使唤的胳膊敲门，说是跑去的，实际比走快不了多少。里面的人听到叫门声：“谁呀？这么早？”是丽君妗子的声音。
　　“妗子，是我，丽君。”丽君大声回答。
　　“谁，丽君？这么早，你是从天上掉下来的？”舅母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操着一口地道的地方话问。
　　说着话，舅母把门打开。
　　门前站着四个人，两辆车，不知他们原先的样子，只能看出他们似乎在泥里滚过，头发上、脸上、衣服上、腿上、鞋上到处都是泥印子，很难猜测在他们身上曾经发生过什么。
　　当她看清这几个人时，那表情有些难以形容。她不能相信自己看到的，只好使劲瞪大了眼睛，吃惊地问：“你们从哪儿来，怎么都像泥猴子？难不成是刚从地里钻出来的？”说着话，她又盯着丽君父女，指着胜子舅他们俩人，显出一头的雾水，“你们……又是怎么在一起的？”
　　问着话的同时，又忙不迭地把门打个大开，然后向屋内高声喊：“快来！快来！你们快来看，看是谁来了？我的妈呀，简直来了几个泥人。”
　　屋内的人们有的刚起不久，有的还没起来。听到喊声，第一个跑出来的是舅舅，当看到这四个人的样子时，他的表情和他妻子差不多，打了个愣神才清醒过来，“你们这是怎么回事？”
　　这几个人把所有的剩余力量都用来支撑自己不要倒下去，没有多余力气来回答这一连串的问话。父亲摇摇头，勉强笑着说：“嗨，别提了。”
　　听父亲这样说，舅舅更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他一边指挥着刚刚起炕的两个儿子去把胜子和利子手里的自行车接过来，一边赶紧让这几个人进院子。
　　父亲和胜子舅相互搀扶进了院子，利子舅呲牙咧嘴地被丽君的两个表弟搀进院子里，一屁股坐在石墩上。
　　“我看看是谁？我看看！”姥姥颠着一双小脚，从屋里颤巍巍地小跑出来。当看到这几个人时她也呆住了，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惊呼，“你们这是咋整的？简直就像个逃难的！”
　　父亲筋疲力尽的喊了一声：“妈。”黑子舅喊了一声：“大姑。”这俩人就疲劳地坐在院子里刚刚编织了一半的席子上。
　　姥姥奔向走近来丽君，摸着她的脸，“君子呀，可怜的孩子，快让我看看，这是怎么了？”老太太的眼里含满了泪水。
　　“真让您给说着了，我们还真是逃难的。”父亲接过舅舅递过来的卷烟，吸了一口，强打精神回答了姥姥的问话。
　　父亲又吸了一口烟，长长呼出了一口气，似乎有了点精神：“谢天谢地，总算安全到家了，让我们先歇会，再告诉你们。”
　　“对，对。只要人安全到家就好，有什么话歇会再说。”舅舅停止询问，指挥着舅母去多做点早饭。
　　尽管姥姥不再追问，但她的嘴上还是嘀咕：“为啥像逃难的，难道他们这是遇上鬼了？”
　　丽君的衣服早就干透了，衣服上全是雨水泥水留下的痕迹，原本雪白的上衣已经面目全非，散乱的头发像草窝，本来两条又黑又长的辫子，现在更像是两根水泥柱子，僵硬的垂在身后。
　　他们每个人脸上都面露着倦容，只有两只眼睛机械的转动，听着姥姥的嘀咕，脸上露出一丝苦笑。胜子舅接茬说：“大姑，您还别说，我们遇上暴风雨，被困在十八里大洼了。”
　　“你说啥，暴风雨？”“嗯。”
　　舅母找来大盆舀上水：“你们先洗洗，姐夫，你先洗。”
　　“好，好。”父亲答应着，艰难地从席子上站起来洗脸去了。
　　黑子舅站起来走到利子舅跟前，一边帮着脱鞋，一边说：“快看看你的脚，怎么样了？”
　　利子舅呲着牙咧着嘴，一脸痛苦，慢慢抬起那只已经红肿了的脚，再慢慢脱下已经被自行车脚蹬杆磨烂的那双新布鞋。
　　看到此情此景，每个人心里都捏了一把汗，不知道利子舅的表情为何这样痛苦。大家随着他吃力的动作，把目光集中到了他的脚上。这才看清楚。
　　“哎呀！这是怎么弄得？啊？”姥姥心疼地看着那只红肿的脚掌，不停地问。
　　利子的这只脚已经肿的不像样子，磨破了好几个地方。尤其是脚心的正中的地方，被磨得已经露出了鲜红的嫩肉，几乎可以看见骨头，被雨水泡的都发白了。
　　在场的人都吓了一跳，姥姥止不住又问：“快说，快说，究竟是怎么回事，都急死人了……”
　　父亲简单的说：“刚才胜子不是说了，就是遇到了特大暴风雨了。”
　　“天那，你们说那边下那么大的雨？这里连一个雨滴都没下。
　　“这只脚又是怎么回事？”
　　“倒霉，自行车坏在路上了。”
　　姥姥心疼地掉下了眼泪，她看着利子舅的脚，忙吩咐丽君的表弟去招呼赤脚医生。
　　“我已经叫老二去了，估计快到了。”舅舅说。
　　大家说着话，胜子舅走到了自行车跟前，蹲下仔细查看起来。舅舅的注意力随着他转移到车子上：“哎呀！车子都这样了，你还骑了回来？多遭罪呀。你们这是从哪里就这样了？”当听说在二十几里路以外的时候，大家那种吃惊的表情更无法形容了。
　　平安到家的喜悦暂时站了上风，麻木的身体有些复苏，丽君他们比刚进来时有了点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