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下乡之路》第一章（六）

　　太阳渐西，汽车站5点半下班，锁了大门，这些白天赶车不成的人全被清理了出来。无可奈何的人们，只好想办法解决眼下的困境，有的投靠亲戚，有的投宿旅店，也有没办法的人还在犹豫。
　　丽君父亲想在附近找一个旅店先住下，就找人打听哪里有旅店，人家告诉父亲，这附近没有，最近的旅店在几里地外的火车站附近，那边有个国营旅店。
　　和丽君父女一起的，还有些早上一起乘车来的人，大家互相商量，白天熬了一天彼此也熟悉了，夏天夜短，还住什么旅店，一是路途不近，二是费用不低，干脆大家就在这里坐一夜，聊聊天，做个伴，正好明天早上赶第一班车出发。
　　这真是个不错的主意，带了吃食的人连晚饭也不用发愁，没准备吃食的人趁着天还亮着，走去城区买吃的，丽君父亲和他们结伴去了。丽君找了个台阶，铺上了衣服，准备凑合着歇一会。她望着远处散落的民房想：我们什么时候才能到姥姥家呢？难道真的就在这里坐一夜？
　　父亲带了简单的食物和水回来，他自己无心吃饭，只怕饿了丽君。他们现在呆的地方，只有一盏昏黄的路灯，实在是和野地的差别不大，天刚刚擦黑，蚊子下得厉害。留下熬夜的人们聚在一起，拔来艾草，点上火，用烟气熏蚊子。空气中有了微微的凉风，人们烦躁的心情渐渐地平和了下来，虽然大家对今天的事仍旧耿耿于怀，还在议论着明天早上怎样找站长说理，但说话的语气却已经缓和了许多，闹哄哄的站前一时静了下来。
　　熬夜的人群里，精神大的坐在一起聊天，说奇闻，讲轶事，间或骂站长。精神小一些的，找了有过堂风的地方躺下休息。父亲情绪很低落，坐在台阶上不停的吸烟，愁眉紧锁，好一会没说话。
　　丽君看着天空发呆，天气还是很好，清澈的星星在眨眼睛，微风习习，远处还有虫鸣，不知这时间母亲、亮子和杏儿在干什么。父亲很累了，不知什么时候睡着了，丽君在边上，用毛巾驱赶着父亲身边的蚊子。
　　过了很久的时间，有自行车的铃声从远处传来，人们停止了说话，伸长脖子寻找声音。连父亲也从睡梦中惊醒，努力地听着声音的方向。
　　一个声音随着铃声由远而近地传来：“各位，我好不容易借到了一辆自行车，现在我要回北村去，谁是去那个方向的，我顺便给捎个信儿。”来人停在车站前的路灯下，丽君仔细一看，原来是那位讲故事的中年人。
　　父亲听说他要去北村，心中一喜,忙凑到跟前问：“你去的那个村路过向阳公社南村大队吗？”
　　“路过，你那边有熟人吗？”
　　“有，是这样，我有个亲戚住在那里，叫刘胜，麻烦您给他捎个信，不知方便吗？”
　　“刘胜？我认识他呀，我一定能把信给你带到。到那以后，我该怎么说呢？”
　　“我这里先谢谢您了，”父亲作揖，“您就说有个城里下乡的知青来了，被困在这里，叫他们来人接我们，他们听到这话，就知道怎么回事了。”
　　“噢，原来你们是知青下乡的，还遇上这么倒霉的事，这个忙我一定帮！”中年人热情地说。
　　父亲又谢过他。
　　“你们别动地方啊，他们来了也好找你们。”说完，中年人骑上自行车飞一样地走了。
　　父亲黑瘦的脸上终于有了笑容：“如果顺利，12点左右就会来人接咱们了。”这个好消息，冲散了父女两浓浓的倦意，也冲走了烦恼，灰色的心情一扫而光，他们马上收拾行李。
　　接近夜里11点了，在野地睡觉到底不比家里，人们怎么也休息不安生，说话声和吸烟的一直不少。黑暗中一闪一闪的烟火，好像是向夜空中的星星诉说着他们的遭遇。丽君与父亲本来只用半天时间就可以完成的行程，到现在用了1十多个个小时还没结束。
　　夜空依然星光闪烁。直到现在，这闹了一天的大雨，也不知在哪里。虽然时间过的很慢，但想到有好心人已经给姥家送了信，一会就有人来接，丽君还是高兴地哼起了歌。
　　突然，静静的夜里，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了朦胧的呼叫声：“丽君——，丽君——，你们在哪儿——？”声音拉的很长。
　　“是喊咱们的！”父亲兴奋地从坐着的台阶上跳了起来，对丽君说：“你听，接咱们的人来了。”
　　“……在哪？”呼叫声继续由远而近地传来，很清楚了。丽君把两只手圈在嘴边：“我们在这儿……”
　　很快，两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昏暗的灯光下，来人是母亲的两个表弟，丽君称他们为表舅，一个是胜子舅，一个是利子舅。他俩推着自行车走过来，胜子舅说：“你们是怎么搞的？”
　　“咳，别提了。”父亲苦笑。
　　没有更多的客套，表舅们拿出随身带来的水壶和干粮，递给丽君父女俩：“你们先吃口东西，垫补垫补。”
　　利子舅指着地上的行李说：“这是咱们的行李吗？”得到肯定的答复，表舅们开始麻利地往自行车上绑行李，一边绑行李一边问：“你们几点下的车？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咳，别提了，早上11点下车买票，从1点半推到3点，又推到4点半，结果也没个通知就直接把车给取消了！”父亲简单介绍了今天发生事情的经过。
　　两位表舅虽然非常气愤，但也是无计可是施。胜子舅还幽默了一句：“千年有一回，叫你们赶上了。”
　　“你们这么快就赶来了？”父亲喝了一口水，问。
　　“接到信，一刻也没耽误，原想赶马车来，又嫌马车慢，还是骑车来了。”
　　“刚刚替我们带口信的人说认识你们，是吗？”
　　“认识。拐弯抹角地还沾点亲。”
　　“再见到可得好好谢谢他。”
　　“这你放心。”
　　说着话，表舅们就捆好了行李，又对丽君说：“黑灯瞎火的，仔细看看地上还有什么东西，别拉下。”
　　丽君仔细看过：“没有了。”
　　胜子表舅对父亲说：“再有两小时就到家喽，有话到家再说吧，现在赶路要紧，咱们走吧。”
　　“走！”说着话，父女俩一人上了一辆自行车后座，表舅们驮着他们踏上了回家之路。
　　
　　此时此刻的时间是1973年，7月9日，午夜0:30。
　　出了车站不远，有一条窄窄的，不算平坦的柏油路，朝着与城市相反的方向延伸开去，柏油路的两旁各有一条很宽，很深，顺着公路延伸的河流。
　　几年前同母亲来姥姥家，通常是下了火车要改坐马车，走的就是这条路。现在，丽君以一种非常的形势又朝着这条路走来。这条路将在她的面前展示一个怎样的前景呢？
　　午夜时分，深蓝色的夜空柔和而清澈，银白色的月亮，默默注视着大地上这四个匆匆赶路的夜行人。大路两旁，半熟的庄稼在月光下，伸展了被太阳晒蔫的身体，抖直了身上的叶子。微风拂过树梢，路两旁流水潺潺，使这午夜显得无比神秘而美丽。
　　而这些匆匆的赶路人，可没心思去欣赏这美丽的夜景，他们只有一门心思，赶路，赶路，赶路。
　　两位表舅只比丽君大两三岁，上过几年小学，村里的活计拿的起放得下，算得上农活好把式。他们骑车的速度很快，驮着一个大人也不显得费力气。两辆车子在夜色里迅速地并排前行。
　　其实两个表舅早就知道丽君要来这里下乡，所以胜子舅关切地说道：“咱们这里太穷了，丽君你可要做好准备。”
　　父亲接过话题：“吃点苦不要紧，可总比去内蒙或者黑龙江强，守着亲人，有人照顾，离家也近，回家方便。”
　　“我们村里也来了许多知青，哪里的都有。”
　　“现在只要是农村，就有知青。”大家一边赶路，一边聊天。
　　几个人说笑着，不知不觉骑出车站已经有十多里路，两辆车前后不差一米，胜子表舅和丽君的车子稍稍落后一点“胜子舅，现在到哪儿了？”
　　“前面就是没有人家的十八里大洼，四周都是庄稼地。”
　　“噢，那咱们几点能到姥姥家？”
　　“几十里的路，估计得半夜两点。”
　　“这么黑的天，有点吓人。”
　　“有啥怕的，这么多人呢。”
　　“你不怕？”
　　“不怕。”
　　“你一个人，这么黑的天里出来也不怕吗？”
　　“不怕，你不知道，在村子里女孩子们的胆子都很大，何况我们男人。哪像你们城里的孩子，胆子那么小。”
　　丽君不同意他的说法，她皱着眉头说：“你也别把城里人看扁喽，胆子大的人有的是。”
　　利子舅叉开话头说：“你这次来，到我家玩几天吧。”
　　“行，我看舅姥姥去，我可想她了，小时候，我一来就去你家。对了，你家养狗了吗？”
　　“养了。”
　　“那我可怕狗。”
　　“瞧你那个胆儿，我们村上几乎家家都养狗，看你怎么办？哈哈哈，怕了吧？”
　　“谁怕了，我是想，用不了多久，我就会不怕狗了。”
　　“好，我看没问题。”利子舅笑了。
　　
　　四周很静，时间随着车轮的速度不停的前进，胜子舅告诉丽君父女，他们已经开始进入了十八里洼的境内。
　　夜深了，月亮似乎被云彩遮住了，长在河边的高大的柳树在夜里只成了浮动的暗影。不远处地里的玉米、高粱在黑暗中好似结成了一片无法穿越的暗色铁壁。
　　风凉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