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下乡之路》 第一章（三）

　　长途客车缓缓地驶离了车站。父女俩站在车门口再次向司机道了谢，然后向着车厢中部挤了过去。车上已经满员，好在父亲在等丽君的时候已经提前上车把行李安顿好，并且找好了两个坐位。丽君靠窗，父亲挨着过道，爷俩儿并排坐下。
　　父亲擦了擦汗，问：“现在才到，怎么了？”
　　“没事……”
　　“那这么晚？差点误车。”
　　“还是坐错了方向。”
　　“我就知道！”父亲笑了，“你小时候我经常带你坐这趟车去姥姥家的。这么多年了，还能坐错车。”
　　听了这话，丽君实在有些不好意思。
　　“你一定要熟悉这条线路。不然，以后回家，再坐错车可怎么办呦。”
　　丽君点点头，然后长长地松了一口气，“咱们几点能到姥姥家？”
　　父亲看了看手表，“顺利的话，估计11点半就到了。”
　　“这么说，咱们可以在姥姥家吃午饭了？”
　　“嗯。”父亲点头。
　　父亲的心情和丽君完全不一样，虽然父亲整日不善言语，但对孩子都疼在心里，想着要送女儿离家这么远，所以他心情一直都很沉重，而丽君，到现在为止已经把离家的伤感放到一边，开始用乐观的十八岁精神想象着下乡生活了。
　　“咱们到那儿，他们准得吓一跳，他们根本想不到咱们今天来。”
　　父亲有些心不在焉，“是呢，准把他们都下一跳，以前你每次来姥姥家，都是只住几天，这次来，可是要长期住下去喽。”
　　“您放心吧，我有思想准备。都好长时间没来了，不知姥姥家现在怎样了？还是那么穷吗？”
　　“到了那儿，要学习农活，干农活。你已经长大了，在姥姥家要尽量少给他们添麻烦，许多的事情都要靠自己解决了。”父亲嘱咐着。
　　“知道，我会照顾自己的，您放心，回去让我妈和亮子、杏儿也不要担心。”
　　“得好好表现，争取早日把组织问题解决喽。”
　　“嗯，政审很严的。您不知道，我入团的时候，费了好大的劲才通过的。”
　　这番话触动了父亲。丽君父亲当过兵，参加过解放战争，抗美援朝，虽然他很少说，但是心里一直很自豪。可在文革时期，他在市委支左，有天被突然传唤回厂里，莫名其妙地被戴上保皇派的大帽子，每日挨批挨斗。虽然后来不了了之,但或多或少还是影响了孩子，入团就是，以后要是想入党，怕也不会容易。想到这儿，他沉默了。
　　见父亲沉默不语，丽君有些后悔，想换了话题哄父亲高兴，但是试了几次都没成功，所以爷俩儿沉默了一阵。
　　父亲一时心情沉闷，想起了另一件事，在他心里，这件事才是他最难过的。
　　丽君十二岁的时候，因为右耳的中耳炎住院。出院后正值数九寒天，自从知道父亲被批斗以来，小小的丽君每天都到父亲下班回家的必经之路去接父亲。不管夜里多晚，多冷，她都要等到父亲才回家。出院时，医生嘱咐她，千万注意，不要感冒，轻则影响听力，重则听力丧失。可是，就是因为等父亲，丽君感冒了，她的右耳朵从此失去了听力。1969年，丽君被学校保送到国家篮球队，结果因为耳聋，体检不合格，与机会失之交臂。
　　每每想到这儿，父亲的心里就会隐隐作痛。他努力控制着将要涌出眼眶的泪水，微笑着看着女儿。
　　丽君感觉父亲看她的时候，有一种离别的伤感。
　　
　　汽车渐渐远离城市，路边开始出现农田，车已经行驶了好一阵子了，父亲有些累，微微低着头睡了。可即便是睡了，他也是一副心事重重的表情。
　　这时的丽君已经把离家的伤感全部抛到九霄云外去了，她把头靠在打开的车窗口上，看着车外一闪而过的景色，用手托住微微发红的脸庞，眉宇之间洋溢着青年的活力和激情。
　　七月，正是农作物生长最旺盛的时期。窗外的那一片片绿油油的庄稼由远而近地扑来，又由近而远地向后倒去，真是奇妙的循环。想着自己不久后就要融入到这绿色之中，丽君的思想开始活跃起来。
　　小的时候，她经常来姥姥家，对姥姥家不陌生。姥姥家有许多小姐妹，是她们教她认识了许多农作物。所以，她知道眼前绿油油的一片地里不但有高粱，还有玉米。可以说她对庄稼并不陌生。
　　记忆中，姥姥家住的那个村子很穷，现在也不知怎样了？好长时间没来了，大舅家的几个表姐还那样吗？这次下乡来她们知不知道？如果知道了，保准都得围在自己的身边，叽叽喳喳说个不停，看见自己的什么都会觉得新鲜。那个和自己最要好的二表姐是不是还要和自己睡在一起呢？
　　丽君又想到一个关键的问题，自己将会被安排在哪个生产队，最好在大舅他们队，那样就可以天天和几个姐姐们在一起了。她这样胡思乱想的时候，就有一种迫不及待的激动，她恨不得马上就到姥姥家。
　　回过神的时候，丽君发现，车里安静了许多，除了闭目休息的人以外，只有一个声音在抑扬顿挫，这声音吸引了所有剩余清醒乘客的注意力。虽听不大清楚，但丽君的好奇心也循声而去。
　　原来，那位乘客正讲扬子荣的原形是如何的“智取威虎山”。现在正讲到打虎上山的一段。他一个人把故事说的有声有色，一会扮演了杨子荣的原形，一会又是八大金刚。随着故事情节的紧张、激烈，讲故事和听故事的人的表情也随着情节变化，一会儿紧张，一会儿兴奋。
　　其中有一位乘客越听越带劲：“这位老弟，说的这么热闹，你怎么知道的这么详细？还是原形？”
　　“是啊，你是怎么知道的？”有人插话。
　　“别打岔，快接着讲！不然到站啦！”有人阻止插话的人。
　　还有人递上香烟，点了火。
　　听众的热烈反应使得讲故事的中年男子十分受用，“下车之前我保证给你们讲完了。不能白抽这烟不是？哈哈哈。”
　　丽君侧耳听了一会，觉得有些乏味，回过头来看了看睡着的父亲，想必是受了感染，也想闭上眼睛休息一会。这些日子以来，父母亲睡不好觉，她也没睡好觉。
　　天气还是不错的，只是7月初，到底是盛夏时分。车内温度渐渐升高，再加上沿途又有人上车，连开着窗户也没办法阻止乘客们汗流浃背了。烟味，汗味，泥土味各种气味混合在一起，实在是刺激嗅觉，丽君在座位上忍了半天，也没能睡着，只能继续看风景打发时间。
　　窗外还是一望无际的绿色，田间小路上偶有庄稼人路过，或独行，或三两个，还来不及仔细看看，丽君坐的车就已经开远了。
　　丽君睡不着，是因为心里一直兴奋，一想到自己就要从一个学生变成一个新型农民了，心中就升起一种说不清的豪情，这种豪情在胸膛里澎湃。汽车太慢了，她真恨不得马上就从这辆蜗牛爬的铁壳子里冲出去，冲向田野，冲向绿色，向毛主席说得那样，在农村这个广阔的天地里锻炼成长。
　　有段路坑洼不平，汽车颠簸的厉害，父亲醒了，看了看窗外的天空，自言自语：“这样好的天气真是很难得，可是……”
　　“可是什么？”
　　“七月的天，小孩儿的脸，说变就变，咱们出门仓促，忘了带雨衣。”
　　“天这么好，哪能下雨？没关系，反正一会就到了。”
　　“嗯，说的也是。”父亲指着窗外不远处，对丽君说，“你看，前面就快到了。”
　　父女俩人说着话，就听讲故事的那个男人说：“前面就要到站了，故事也差不多讲完了。”这时他才道出，为什么对这件事知道得这么详细，原来他在东北出差时，听当年参加那次战斗的战斗英雄亲自讲过这段历史。
　　听故事的乘客意犹未尽，大家议论纷纷，有的乘客为扬子荣的原形是不是土匪出身而争的面红耳赤，讲故事的男子看大家争论不休，忙说“大家坐车腻歪，说个段子给大家解解闷，有的地方记得不太清楚，所以，有不对的地方不负任何责任，关于扬子荣的原形是什么出身大家没必要争论，他就是土匪出身怎样？只要为革命做了贡献，就是对革命有功，他就是功臣。”大家点头表示同意。
　　“终点站就要到了，大家收拾行李，准备下车。”乘务员生硬的地方话，好像给大家下了口令一般，大家的争论戛然而止。随之而来的是几十个人一个动作，各自从座位上站起来，从行李架上，座位下面拽出自己的行李整理起来，有的扛在肩上，有的抱在怀里，拥挤的车厢内马上乱起来。
　　汽车还没停稳，扛着大小行李的乘客们就都往汽车门口挤去。
　　丽君父女排在队伍里，顺流下了车。在拥挤的车厢里坐了这么长时间，人都快僵了，父女俩跳下车，把行李放在一块稍微干净的地上，使劲呼吸着新鲜空气，活动了四肢，这才缓过劲来。
　　父亲看了看手表：“现在10点多，你看着行李，我去买票，不知道有没有马上发的车，不过，到姥姥家吃午饭是没问题的。”父亲一扫车上的疲惫，朝着那个低矮破旧的候车室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