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镇干部（十七）

这一夜，秦州很久了都没有睡着，刘大为的话叫他心底好一阵悲凉。次日醒来，秦州就按照陈大业书记的安排，带着自己片上的干部到各村慰问。天降了雪，道路封冻，行走十分不便。吉普车像蜗牛一样，在路上爬行着。
秦州一再叮咛小唐：“开慢点儿，安全第一！”
秦州来碧云镇一年多了，去过许多农户的家，但这次慰问却叫他触目惊心。虽然他也知道贫富悬殊在农村是越来越大，但让他没有想到的是，有些人家竟然会如此贫困。有一个自然村居然全部都是土窑洞，秦州的心沉沉的，到了路边一个低矮土窑洞前，他让司机小唐停下车，走进去正赶上这家人吃饭，两个大人和五个半大娃娃围在小炕桌前，看起来桌上摆得满满当当，仔细看却都是核桃般大小的洋芋蛋，再就是他们吸溜吸溜喝着用青菜和小米煮的稀汤。揭开几个储藏粮食的大缸，里面空空的能看到底，秦州弯腰在缸底抓起仅有的几把谷子，一闻有浓浓发霉的味道。在靠近沟边一个千疮百孔的窑洞里住着母子俩人，母亲有八十多岁了，却伺候着一个五十多岁的傻儿子，母子两人的生活完全靠镇村两级救济。老人沧桑的脸庞、傻子茫然的眼神，秦州看得眼泪都掉下来了。在镇上救济之外，秦州又把昨晚自己打麻将赢来的一百元钱给了母子俩，感伤的同时心中窃笑：“这是取之于干部，用之于百姓啊！”
中午，秦州他们到了西王村。在村部，车刚刚停下，就见有个女人跑得慌慌张张，一直冲到他们跟前，边跑边哭：“来人！来人，救救我男人啊！”
秦州认得，这女人就是他拉去做了手术，后来因她哥哥在梯田工程车祸中负伤又在市委、市政府上访告下他的王红菊。秦州当然不能不问她发生什么事了，王红菊见是秦州，反而有些畏缩了，想说又好像怕什么似的，只是一个劲儿哭。
秦州笑了：“王红菊，有什么事你赶快说，看你这样，一定有什么紧事，别耽误了。你放心，虽然你告过我，但只要真的有什么困难，我不会不管的！”
王红菊才下了决心似的，哭着说：“我男人到山上砍柴，回来的路上，车翻在河里，压住了他！”
秦州和几个干部大吃一惊，赶紧问：“在什么地方？人没问题吧？”
王红菊一把拉住秦州的手哭道：“就在村部前面不远处！我吓死了，也不知道他怎么样了!上次我们告过你，你就不要记恨我们了，快去救救他吧！”
秦州又好气又好笑，又十分担心满生，果断对其他四名干部说：“情况紧急，我们赶紧去看！”转身对王红菊说：“什么都别说了，赶快带我们去看！”
西岭村比较偏远，群众经济条件比较差，还保持着冬天砍柴的传统，满生到山上砍柴回来，农用车压垮了便桥，翻进了河里，把他压在河里，好在这河不大，水并不深，冰层下烂泥尚没有封冻，他只是陷进泥里，被压住起不来，倒没有受多大伤。
秦州赶到河边，二话不说，脱掉毛裤和鞋子，带头钻进河里。孙建平和其他人也相继钻进了河里。车上的柴很沉，把车死死压住，秦州找到绳头，想解开，但绳子被水湿了，怎么也解不开，秦州对司机小唐喊：“砍断绳子！”一句话提醒了小唐，他平时喜欢收藏刀具，有一把小巧的藏刀很得他喜欢，一直随身携带，这时急忙取出来，砍断绳子。车上的柴立刻散落下来，车的重量减轻，借着水的浮力，秦州指挥大家抬车子，满生的身子终于从烂泥中抽出来。
这时候，闻讯赶来的乡亲都帮忙把满生和车从河里救上来。满生满脸是泥，浑身湿透，冻得直抖，牙齿发出“当当”的声音。王红菊顾不上和秦州他们说什么，和乡亲们赶忙把他送回家。
在河里救人的时候，秦州倒没有感觉到冷，上来了，反而感到一阵刺骨的寒冷。西岭村的支书把他们带到自己家里，招呼大家上炕暖一暖，找来干衣服要他们换。秦州他们就趴在炕上，几个人开着玩笑。
孙建平说：“秦镇，这回你可要发挥一下你的长项，写一篇妙笔生花的长篇通讯，好好宣传一下咱们的光辉事迹，好为你的升官做舆论准备！”
小唐和其他几人也随声附和。
秦州就笑了：“那怎么行呢？自己写自己，我脸红啊！”
这时候，王红菊来了，无论如何要秦州他们一定下午在她家吃饭。
孙建平心直口快，说：“我们也不去吃饭了，只希望你以后不要把我们都看成坏人，随便就告我们！”他和秦州要好，对王红菊向市委告秦州一直耿耿于怀。
王红菊就讪讪的说不出话。
秦州对孙建平说：“算了，别说那些了。”对王红菊说：“你赶紧回去吧，给满生看病要紧！”
王红菊是个嘴巴伶俐的女人，被孙建平数落的那种不自然很快就消失了，她感激的说：“孙组长说的不错，上回是我们不对，不该告下你们，毕竟，你们是执行政策的，而不是你们定的政策！这次多亏秦镇长你们了，我们全家都会记住你们的好处的！”
农村群众，对有职务的领导一律称职务，没有职务的干部，通称为工作组长，所以王红菊叫孙建平为“孙组长”。王红菊讲起话来一套一套的，倒叫秦州对她刮目相看，心里感到说不出的好笑，只得挥挥手，说：“你快去吧，满生被冷水浸得久了，要赶紧给他看一看病！”
王红菊一再感谢秦州他们，仿佛要用这种感激把上次告下秦州的“罪”赎回来，秦州再次让她赶紧给满生看病，她才千恩万谢的走了。秦州心里就感慨不已：其实，群众还是十分纯朴的，只要我们做一点点好事，他们就会记住的，但有些时候，我们做一些事，考虑他们又有多少呢？也难怪在一些地方、一些时候，干部和群众的关系有点紧张。
这一晚，秦州和孙建平他们没有能回镇上，等他们的衣服干了，已是晚上八点多钟，就住在了支书家。第二天回到镇上，就听到纪委书记张旭阳和团委书记李鸿雁的事。
昨天晚上，张旭阳和李鸿雁在镇上一个叫“良友”的酒店开房间，不知被谁将电话打到了李鸿雁丈夫那里。李鸿雁丈夫在市电力局当司机，生性暴躁如李逵，连夜开了车凶神恶煞般赶来，正好把两人堵在床上。张旭阳溜走了，李鸿雁是逃不了的，夫妇两人立刻打在一起，李鸿雁做了错事，心里没有底气，被那李逵丈夫打得鼻青脸肿。
李鸿雁丈夫把妻子扯回到镇政府，在院子里大声喊着：“陈大业、黄海潮，你们死到哪儿去了？张旭阳这个流氓，他睡别人的老婆，你们倒是管不管？”
镇上干部全听到了，陈大业和黄海潮都不在镇上，李鸿雁丈夫还想找张旭阳闹事，却被李鸿雁死死拉住，就又将气撒在李鸿雁身上，又一顿好打。在家的几个领导和一些干部赶来拉架。好说歹说才将李鸿雁丈夫劝住。司机余怒未消，将她连夜扯回市里离婚去了。
秦州感慨不已：张旭阳千方百计想当镇长，却偏偏在这个时候犯了这种错误，实在是政治上的极大不成熟，简直是找死啊！而这件事，对镇上造成很坏影响，会连累大家特别是陈大业的升迁。秦州细细分析镇上领导成员的情况，不觉心里怦怦直跳，看眼下形势，自己倒很有希望升职啊！秦州就暗笑，自己口口声声说心态好、不图当官，但一有机会，却又会这样热衷，真正是口是心非啊！
既然大家都在为自己的前途命运担心，谁也没有功夫去想还有什么工作要做，秦州也就这样呆在单位，和组织部几个熟人打听人事调整的事情，组织部的人却始终把嘴封的很紧，一点儿消息也探听不到，秦州就什么也不做，一直坐在那张破旧的沙发了出神。这时候，外面响起了很有节奏感的敲门声，秦州不想去理会，仍旧这样坐着。
可敲门声又响起来了，秦州有些不情愿的去开门。拉开门，秦州脸上就挂着笑容了。心里再怎么有火，人家上门来了，还得笑脸相迎。眼前立着一位大眼睛的女人，睫毛又长又翘，微笑着叫道：“秦镇长好！”
秦州有一刻几乎大脑一片空白，因为他绝没有想到，白秀芸会到镇政府来找他。他有些张嘴结舌地说：“是……是白老板啊？”
白秀芸嫣然一笑，说：“是我！冒昧来找你，没有打扰你吧？”
秦州有些慌乱地说：“啊，没有，不不不，怎么会呢！你白老板来，怎么会呢？”
白秀芸抿嘴一笑：“既然没有打扰你，秦镇长，那你也不请我进去坐坐吗？这可不是领导们的待客之道啊！”
秦州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脸不觉一红，忙请白秀芸进屋。白秀芸落落大方，迈步进去，就在刚才秦州窝着的沙发上坐下了。
秦州给她倒了水，放在面前，却始终猜不透白秀芸来找自己会有什么事情。她微笑着一直看着他，他就觉得有些手足无措了，偷偷抬望了眼白秀芸，就感觉自己眼睛发胀，脸皮发痒，禁不住想抬手去抓自己的脑袋。他忍住所有不自然的举止，尽量显得从容些。他一时不知道说什么话，他就起身替白秀芸续水，可是白秀芸的杯子他才刚刚倒上水，还满满的。
白秀芸一直不说话，秦州心里寻找着话题。这女人实在太美了，这样近距离更让人感觉到一种压抑。秦州心怦怦直跳，问：“白老板有什么事情，请直接说，我很忙的！”他本想说得客气一些，却没有想到，话一出口，让人感觉像在下逐客令。
白秀芸却像没有听出来一样，依然微笑着，说：“当然了，无事不登三宝殿嘛，像秦镇长这样的领导日理万机，我们没有事情怎么会来打扰呢？”
秦州忙说：“哪里哪里，我是闲人一个！有事情就请讲！”
白秀芸说：“我今天来，真还是有个比较重要的事情想请秦镇长帮忙呢！我听说，镇东头商住楼开发区一带地皮最近出售，我想也凑凑热闹，不知道现在还有没有？”
听白秀芸这么一说，秦州就明白了。镇东原是一片空地，陈大业书记上任以后，逐年开发，已经建成了一个很有规模的开发区，这块地皮还有一大片，蕴含着巨大的商机，只是没有想到白秀芸这样的弱女子也会想在房地产方面发展。这片地皮正好是陈大业所谓的旅游开发线上，所以归给秦州主管，所以找他人一直是源源不断的。
秦州就说：“地皮当然还是有的，你白老板想要，那我们一定会考虑的，只是这有个程序，具体要在城建办办理竞价出让手续的！”
白秀芸说：“这个当然，我知道程序的，先来打听一下情况，我会立刻到城建办去办理手续！”
秦州说：“欢迎白老板投资建设家乡啊！其实像我们这样的小城镇，目前正是国家倡导的，商机无限啊，也祝愿白老板发大财！”
白秀芸抿嘴一笑：“那就谢谢秦镇长了！好了，领导这么忙，我就不打扰了，自觉告辞算了，以免被你逐出辕门！”一边开着玩一边笑再客气几句，就站了起来。
秦州以为她要走，也站了起来，白秀芸却走到秦州办公桌前面，看秦州案头放的那些书：《美学与意境》、《时间简史》、《麦田的守望者》、《曾国藩家书》等等，含笑看着秦州说：“真不愧是有名的大才子啊！这些书，我一看见就晕了！对了，才子，最近有大作发表吗？能不能让我拜读一下？”
秦州心里特别惊异，这女人又怎么知道自己的爱好呢，就说：“嗨，别提了，乡镇工作这么辛苦，哪里还有时间去做那些个呢？再说，我要是再把那些不丢弃，领导会认为我不务正业的！”
白秀芸注视着他的眼睛，像在告诫：“还是不丢的好，文章是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嘛！好了，我不打扰了，告辞！”说着把手伸出来和他握别。秦州才握着她手，感觉绵绵的软软的，自己的手仿佛就像化了一般，身子不由颤了一颤。
白秀芸却又抿嘴笑了一笑，不紧不慢走了，一路再没有回头。
秦州一下子松了一口气，这女人太漂亮了，简直叫人看着心底发虚！秦州关上门，依旧窝在沙发上。可他眼前总隐隐约约闪着白秀芸的影子。他才回想白秀芸，今天她上穿大红色外套毛衣，下着一条紧身牛仔裤，恰到好处勾勒出线条，性感的身体，让秦州心中涌起一种莫名的冲动，可是秦州强忍自己，千万不要做出什么对不起张丽的事情，妻子是个好女人，她太好啊，无论任何，自己不可出轨！可是不知怎么回事，今天见了白秀芸，他竟窘得像个小男生。他也算是有阅历的人了，怎么会这样？
秦州感觉白秀芸绝不是来打听地皮这么单纯，或许还是像上几次一样，是想说什么，可是她却始终没有说，而且表现得公事公办，别的一点儿没有夹杂，秦州就实在想不明白。想了半天，最后秦州就笑自己自作多情，自己两次那样对她，她早已明白，所以今天就是来告诉自己，她不会再打扰他了。也许就是上两次也是自己会错了意，她根本没有那样的想法。没有什么才是最好的，昨天晚上刚刚发生了张旭阳和李鸿雁的事情，自己千万不可再趟这趟浑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