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镇干部（十八）

下午，陈大业回来了，脸黑如乌云，一句话不说，钻进自己办公室再也没有出来。第二天上午，黄海潮才回来，却一副成竹在胸的样子，眼睛里尽是笑意。秦州看在眼里想，看样子，陈大业和黄海潮的较量也许是黄海潮胜利了，陈大业危险啊！
果然，两天后，分管干部的市委副书记周家泰下来宣布碧云镇新的领导班子：陈大业改任李家原乡党委书记，李家原乡书记王维民调任碧云镇党委书记，黄海潮继续担任镇长，张旭阳调回市农牧局能源站任站长，刘大为调邻乡任正科级人大主席，秦州任碧云镇党委副书记、纪委书记，另外从别的乡镇调来一名副书记、一名副镇长，其他人员没变。
对自己的调整，别的人肯定都不满意，但表面上并没有太明显的表示，而陈大业却像换了个人似的，变得有些呆滞。秦州第一次发现陈大业没有像平日那样端着那只著名的“三球杯”昂然喝茶，他没有想到陈大业竟然会如此承受不起。也许，是他对自己升迁的期望值太高了吧？就像俗话说的：趴得高摔得响。秦州想，其实不必这么看重职务的升迁，全市八十多万人中，市级领导不过二三十个，即是科级干部，也不过一千多人，大部分干部一辈子只是个一般人员，像陈大业干到一个三万多人口的乡镇党委书记，应该不错了，超脱一些、平淡一些，保持良好心态是多么重要啊。秦州就自嘲起来：自己这是站着说话不腰痛，放到自己头上，也许自己会和陈大业一样吧。他就把这种想法深深埋在心底，怕别人知道，说自己得了便宜卖乖，说风凉话。
秦州虽然心里一直是盼望自己升职，但说到底并没有抱什么希望。别人成千上万的送礼，千方百计的拉关系、走路子，自己凭什么？仅仅凭着自己那次去找苏部长吗？但自己居然就升了，看来这苏部长还是很看重他的。陈大业的调离，秦州知道完全是黄海潮起了作用，别人都说他在市委领导那里说了许多陈大业的坏话。陈大业没有能当上副县级干部，当然还与地委书记丁力调动有关。现在，被称为“老干部”的丁力已经调到另一个地区任人大工委主任去了，成了名副其实的“老干部”，“袁大”袁天明没有调到省里，但却当了地委书记，他们两人不和，袁天明对丁力赏识的人一概不用，陈大业当然上不去了。这陈大业平时总是千方百计往上爬，无论做什么都在为这一目的服务，现在他的失意当然可以想象，秦州不觉有些同情起他来。
不过，市委领导也不笨，由此对黄海潮也有了全新的认识，也就没有让他当书记，这让黄海潮也感到一些失落。而张旭阳本来完全有希望做镇长，可是和李鸿雁的事闹得满城风雨，市委领导非常恼火，看在他积极运作的份上，调回了市直部门。刘大为的奔走也起了一定作用，但没有达到调回市里的目的，心里不高兴，私下对人说：“我还不如像张旭阳一样，搞几个女人，弄臭了，也就能调回市里！”这话传到秦州耳朵里，他就叹息，这刘大为真的是政治上的不成熟，永远是那么爱发牢骚，也许永远改不了了。
经过这一年的工作，秦州觉得自己下乡镇这一步还是走对了。不错，乡镇工作的确辛苦，而且和市直部门相比，环境、待遇都远远不如，但正如黄海潮说的，乡镇工作特别能锻炼人，每天工作千头万绪，逼迫你努力去思考，面对群众，你又要讲求工作技巧和方法，有时候还必须处理一些突发事件，这些都在考验着你。而更重要的是，基层社会，情况千变万化，十分复杂，让你见识了形形色色的人和事，增长了你的阅历，开阔了你的视野。秦州觉得，乡镇一年，比自己在市里五年所学到的东西还要多。秦州甚至觉得，对一个干部而言，没有乡镇工作经历，没有在乡镇这种严酷的工作和生活环境经受磨练和煎熬，是一种缺憾，这样的人生，是不完美的。

七

按照惯例，宣布完班子，王维民书记回原单位去了，碧云镇以黄海潮、秦州为首，带领镇、村两级十几人去接王书记。王维民虽然是平调，但从小乡调到大镇，也算是升了，心情十分愉快，大家少不了在李家原乡政府热闹一天。接王维民书记的那天，镇上也同时送陈大业书记。秦州看到，向王维民书记祝贺敬酒的人多得排队，而陈大业那边却冷冷清清，就连买走镇肉联厂和他关系密切如兄弟一般的许建豪也只顾向王维民书记敬酒，无暇顾及陈大业。官场无常，人情淡薄，秦州从陈大业这里体会得刻骨铭心。
税费改革使碧云镇财税收入锐减二百多万，但市里却又给镇上下达了一百万的其它收入。分管领导常务副市长郑子华据说要当市长了，却没有当上，显然情绪很不好，这次在财政工作会上他咬牙切齿的说：“不要问我其它收入指的是什么收入，问我，我也不知道，只要不是违法犯罪，什么收入都算。各乡镇务必完成任务，否则，书记、镇长一齐免职。”
回到镇上，王维民主持召开了党委扩大会议，商讨如何完成财政收入任务。会上，几个党委委员和工商、税务、财政三所负责人都苦着脸，谁也没有好办法。王维民便点名，让大家发言，但所说无不是一些空头理论，如何开掘和培养财源之流，没有一点实际操作意义。
王维民内心十分不快，打断正在发言的祝宽宏，说：“我不要空头理论，我只要具体怎么办。这么说吧，咱们镇在农民头上做文章不能完成任务，而且也再不能做了。我的意见是从企业动刀。具体说，咱们镇镁矿产资源丰富，几个厂效益都不错。但由于开采手续不够合法，镇上一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再加上几户水泥厂，收取的管理费很少。我意见由分管乡镇企业的秦书记和经委许主任，带领乡企办的同志，从明天开始，逐户落实提高管理费，以此完成其它收入。”
秦州这一年多的时间对镇上的乡镇企业有了了解，知道这些镁矿开采企业大都是一些技术力量不达标的小厂子，有几个甚至就是小作坊，但每年都给镇上缴纳一些管理费，是镇政府小金库的主要来源，因此，镇上就网开一面，在上头三令五申停业整顿的时候，以各种理由包庇，这些小厂也就得以生存下来，因而对镇政府的态度也不错。但这么多年形成的惯例，要提高承包费恐怕也不容易。
第二天秦州和许主任带了新调到企业办的孙建平、张大勇便开始跑企业了。先看了镇供销社镁厂，供销社主任兼厂长接到政府办的通知一直在等候，秦州知道供销社面临改制，镁厂效益也不好，只是象征性的提高了一点，主任连声感谢秦书记和许主任的体谅，一定要请他们几位吃饭，秦州笑着谢绝了，主任便又一再赞叹领导廉洁，说的秦州他们简直圣人似的，少不了给他们每人准备了两条好烟。随后又看了一家水泥厂，这个水泥厂每年只有五千吨的产量，行业规定低于八点八万吨的一律要停业，如不是镇上保护，早叫环保部门给关闭了。这个厂子也没有多少油水，和供销社镁厂一样，象征性提高一点完了事。
真正的难关在东门村镁厂，厂子效益最好，厂长是村支书张士华的小舅子焦键，人很会来事，在碧云镇这些企业主中可谓坐着头把交椅。
张大勇和焦键关系很好，一到厂里，就大叫：“焦键、焦键，你小子死到那里去了？”
焦键听到声音就从办公的屋子里出来迎接。在他身后跟着溜出一个水灵灵的年轻女子，头发散乱，脸红扑扑的，慌乱地看了秦州他们一眼，一路小跑走了。
焦键握着秦州的手：“秦书记，你太客气了，怎么不招呼一声，我叫车来接你。”转头骂张大勇：“你小子，你怎么也不言语一声呢，枉了我和你关系这么铁！”
张大勇笑说：“我要不言语，你说不定还在那个女人肚子上没下来呢！”
大家都笑了，焦键有点讪讪的，但很快就自如了，说：“你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怎么凭空诬赖我的清白？”
秦州说：“你还别说来接我们，等你知道我们干什么来了，你不赶我们走就不错了。”
焦键连声说：“哪里、哪里！我八抬大轿请也请不来呢！”
进到屋里，张大勇一边在柜子里翻寻好烟，一边说：“大白天的，你小子又把谁家的女子哄到床上来了？你呀，快把这碧云镇的漂亮女子弄完了！”
焦键一点也没有不好意思的样子，一边喊人来倒茶，一边敬烟，说：“秦书记可是纪委书记，管着我们那种事呢，守着秦书记，你可不要胡说！”
开过玩笑，秦州说：“这样吧，先叫许主任给你说说我们的来意！”
焦键却说：“我都知道了。这事好商量，好商量！咱先不说这个，民以食为天嘛，各位领导走了这么远的路，怎么也得解决了肚子的问题再说工作吧？咱们先聊聊天，车来了咱们去吃饭。”
秦州说：“不用了，咱们说完工作，我们回镇上去吃！”
焦键说：“秦书记，这您可就看不起我了，厂子效益不好，但让我们吃一两顿饭的钱还是有的嘛！您和我交往不多，不了解我，张大勇可和我是狗皮袜子没反正的，他可是知道我的！”
一会儿，一辆黑色桑塔纳来了，焦键笑道：“秦书记，我知道您注意影响，不想到咱们镇上街道吃饭，您放心，我们到宏远镇去，那里有一家顺泰酒家，不比咱们镇半边屋差。这车也是我从宏远镇叫来的出租，影响不了您的！走吧！”
秦州心里想，这个焦键这么会办事，只怕不是个简单的人。他看许主任和张大勇他们的样子都很愿意去，就想大约这都是惯例吧，便笑道：“难为焦厂长想的这么周到。既然这样，我也就不客气了！”
宏远镇和碧云镇是邻镇，相距三十公里，也十分繁华。焦键开了自己的车头前带路，一会儿就到了宏远镇。顺泰酒店的档次果然不输半边屋。焦键一进来，几个漂亮小姐迎上来叫焦总，显然他是这里常客。焦键也不闪躲，一边派头十足而又豪情万丈地大声和她们打招呼，一边少不了压低声音调笑几句。
席间，焦键左右逢源，劝了许多酒，一顿饭下来，天已黑了。秦州记挂着提高管理费的事，虽然酒喝得有点多，但头脑还清醒，看看表，说：“不早了，叫焦厂长破费，也耽误焦厂长时间了。没有不散的筵席，是不是就到这里，咱们回吧，还有公事要说？”
焦键却怎么也不让他们就此回去，请他们到洗头房干洗了头发，叫小姐拍头捏肩，好好按摩了一阵。还要请他们跳舞、打麻将，贝秦州拒绝了。秦州终于明白，为什么东门村镁厂效益最好管理费却最低了。
晚上没有回镇上，就宿在镁厂。焦键安排了几间干净的房子，让他们住下。次日一大早醒来，秦州头痛得厉害，一时竟不知是在什么地方。想想焦键的热情，再想想既定目标是涨高到十二万元的管理费，人家焦键接待得这么够意思，叫人怎么说出口呢？这样一想，头更痛了。
秦州问许主任：“怎么办？”
许可华有点腼腆地说：“我也没有什么好办法了，秦书记你看，怎么办？”
秦州知道跟他商量不出什么，一时有点犯难。忽然计上心来，看看表，正是五点二十分，一骨碌爬起来，问张大勇说：“不知焦键这会儿起来没有？”
张大勇掩口笑说：“哪儿能起来呢，这会儿还不知在那家女人的奶子上吊着呢！”
秦州让张大勇打他手机，焦键手机却正关机。
秦州说：“这就最好。只要他还没有回厂，咱们趁他不知道，立刻去园尚村镁厂，堵刘泰和的热被窝！”
许主任嘴张得老大：“这里还没说呢？”
秦州说：“天塌塌大家，提高管理费是针对所有厂子的，我们别盯着这一家。焦键这么热情，我们怎么开得口？先去园尚村厂，刘泰和心计不多，我们就说焦键已经答应了十二万，这会儿他们一定还没有通上气，看刘泰和怎么说，咱们再作计较！”
园尚村镁厂厂长刘泰和果然在厂里，显得有点焦躁不安，似乎没有想到秦州他们这么早会来，一见面就忙说：“失礼、失礼！各位领导怎么这么早就来了，我还准备去东门村厂子接你们呢!”
秦州看他神情，知道他和焦键肯定没有通上气，心里有了底，就笑道：“恐怕不是去接我们，而是和焦键接头吧？”
刘泰和被说中心事，一时不知说什么，只是嘿嘿直笑。
进到屋里坐下，秦州就先发制人说：“刘经理，咱明人面前不说假话，今年税费改革让镇上的收入锐减二百多万，而市里下的财政收入又是死任务，完不成任务的书记、镇长一齐免职，这个你都知道了。你想，王书记人家才到碧云镇工作，怎么着咱们也不能给他脖子下面压砖吧？镇上意思是这几年大家对我们支持的都不错，今年非常时期，就再帮点忙，叫我们过了这个难关。我们已经走了几个厂子，昨天在东门村镁厂，焦厂长已爽快答应提高管理费。我们就到你这里来了！”说到这里，秦州故意扬了一下手中的包，“我们已经签好了合同！”
刘泰和急切的说：“他签了多少？”
张大勇帮腔说：“这个还用问吗？你们几个厂子是效益最好的，这几年赚了不少钱，他当然涨到十二万！”
刘泰和骂道：“焦键这小子，说好了他不超过八万，我不超过五万，怎么就变卦了呢？好，他出十二万，我就出九万！”
秦州故意沉吟说：“少了点，但也就算了，我们知道，你也不容易！”他心中乐开了花，对刘泰和厂子的目标原是六万，现在提高了三万，他怎么能不高兴呢！
这时，焦键的电话来了：“秦书记兄弟，你怎么也不说一声就走了，是大哥得罪你了，找你吃饭你溜了？你现在在哪儿呢？”
秦州拿着手机跑出来，说：“焦大哥，实在不好意思，你也知道了，我们这次来，是肩负着重要使命的。昨天没有说，早上找你，你手机没开。正好园尚村刘厂长打电话叫我们商量管理费的事，我们想一来你大哥找不见，更重要的你这么热情，兄弟我实在是开不了口啊，于是我们就先来了。这边事完了，我们还回去找你，怎么着也得把这一差销了啊！”
焦键在那边骂道：“什么？刘泰和这小子这么积极？好啊，我倒听听，他出多少？”
秦州说：“我们本来是想要八万的，但刘厂长很慷慨，说怎么着也得给兄弟我一个面子，这副职实在是不好当的，不能让我回去在书记、镇长那儿交不了差，说你如果能出十二万，他就能出九万！我说焦大哥，等会儿兄弟找你，你可不能不给我面子啊！”
焦键大声说：“好小子，刘泰和这么干，分明是在挤兑我，我说兄弟，大哥我就给足你一个面子，出十五万，看刘泰和还说什么？这么着，兄弟你等着，我马上过来，咱们好好打他刘泰和一顿秋风！”
焦键和刘泰和一见面，两个人就干起了嘴仗，秦州笑眯眯听着。两个人一说开，原来是上了秦州的当，都笑了，焦键对秦州说：“兄弟，你可不简单，把我骗得好狠啊！”
秦州说：“那里，人家说无商不奸，我在你们面前，实在是班门弄斧啊!”
刘泰和骂道：“你小子，还有脸说？肯定昨晚上又在不知拿个骚娘们肚子上癫狂，忘了咱们约好的事，你呀，指不定哪一天就掉进女人的东西里去了！”说得大家都笑起来。
秦州说：“这样吧，我们也不能得了便宜卖乖，焦大哥出十四万，刘大哥出八万。一人给你们省下一万，全当留着做招待费，我们说不定以后还会来，来了我们也是要吃饭的吧！”
焦键和刘泰和都高兴的说：“秦书记，好兄弟，你真义气！咱们真是相见恨晚啊！”
秦州笑了：“我让你们出了这么多水，你们只要不恨我，我就谢谢你们了！”
刘泰和大度的说：“钱是身外之物，世上的钱又岂是一个人能赚完的，关键是看人，对胃口的，我再多出几万也是高兴的，不对胃口的，想让我出钱，那可不容易！”
焦键说：“刘兄说得不错，我焦键就讲究个义气。没说的，以后你秦书记兄弟私人有什么需要应酬的事，你只管放开手脚去应酬，完了拿来我给你报销。大哥一看你就是要干大事的人，可不能丢了身份。咱可说好了，你要不把我当兄弟，我可要骂人的！”
刘泰和也说：“对，你也别给我客气，我可不跟你客气了，以后，就是我们的好兄弟。兄弟之间客气，我也要骂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