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4. 金娥提亲 5.情投意合）

　　四、金娥提亲
　　米高才这会儿虽心里得意，却没敢再忘形。饭菜做停当端上桌后，他让桃花叫她娘起来吃饭。其实金娥气早消了，只是烦米高才总爱腻腻歪歪蹬鼻子上脸，才故意不给他好脸色的。给自己女儿过生日，她哪能使性子破坏气氛呢。米高才更得小心翼翼伺候着。饭桌上的气氛不仅其乐融融，而且还高度一致地敲定了一桩大事。请方打圆有名的高木匠来做一套时兴家具，供桃花完婚时使用。
　　没过几天，高木匠来了。带着俩徒弟，儿子高文辉和外甥孟庆林。高木匠五十开外，大个头，不苟言笑。儿子文辉像他，在父亲面前尤显拘谨，只知闷头干活，一天难得听到他说几句话。外甥庆林比文辉小两岁，生性活泼，手脚麻利嘴也谦和。高木匠对外甥似乎更偏爱一些。有问必答，且态度和蔼，特别的耐心。而文辉则无此待遇。有时高木匠正和颜悦色地指点庆林呢，文辉也凑过去想看个究竟。高木匠脸色立马沉下来，没好气地训道，凑啥热闹，一边寻思去！文辉很长记性，此后只用眼睛远远地看，然后自个儿仔细琢磨。
　　高木匠仨人吃住都在米家。几天工夫过去，互相都了解得差不多。高木匠做木工营生多年，一年四季吃百家饭，对人情世故早已见惯不怪。而俩徒弟则不一样。他们出道时间短，对主人家的事总充满着好奇。
　　米高才总爱在现场晃悠唠叨，可遇到要做主的事儿，便屁颠地跑去向女主人请示。女主人轻易不发话，可一旦出口就是板上钉钉。俩徒弟便不拿米高才的话当回事。庆林甚至揶揄，你做得了主吗？还不快请示当家的去！米高才脸上挂不住，讪讪的欲言又止。这时，高木匠才会大喝一声，你不说话，谁把你当哑巴！庆林伸伸舌头，冲米高才做个鬼脸一笑了之。其实高木匠对俩徒弟都挺上心的，只是更疼爱外甥一些。因为妹妹妹夫已经去世，留下庆林这么个孤儿，他不想让孩子再受半点委屈。
　　桃花每天做三餐饭，还时不时过来端茶倒水。只要桃花一出现，兄弟俩的手脚便显得越发麻利，目光也随着桃花身子不断移动。他俩见过不少妙龄少女，但像桃花这样出众的还是头一次。而桃花则不一样，从未见到过像他俩这样的俊后生。寨里人本来就少，几个男娃没一个能与他俩相比的，因此心里充满着好奇与喜悦。桃花在心里暗暗比较。虽然俩人都好，但文辉岁数大一些，又不爱说话，心思难捉摸。而庆林只长自己两岁，人又活泛，一定好相处。这样思忖后，心思明显倾斜到庆林一边。每次送水过来，总要找茬与庆林搭讪几句。庆林喜出望外，只要逮着机会，就与桃花说个没完。这样你来我往几次，文辉便知趣而退，只顾埋头干手里的活儿。
　　高木匠对这些西洋景儿，早就看在眼里。只不点破而已。他一直想查访个合适人家，把外甥的婚事办了。见俩孩子挺对脾气，心里当然高兴。但对这米家，却心存许多疑惑。米高才贼眉鼠眼，却娶个漂亮小媳妇。一家人既不靠地里收成，也不做啥大生意，却过着消闲的殷实光景。其中必有蹊跷。还是等以后打听清楚来龙去脉再说吧。
　　金娥心里也明镜似的。她觉得高木匠的俩徒弟都挺好，但对文辉与庆林作一番比较后，觉得文辉不可能。高木匠就一个儿子，咋会让他入赘别家呢。而庆林则不同，父母双亡，只要有个好归宿，高木匠定会乐成此事的。如今见桃花与庆林走得亲近，自然欣喜万分。她拿定主意要促成这门亲事。也许是个人遭遇的使然，一旦决心下定，便要马上行动。
　　按当地风俗，应该男方主动提亲的。但金娥是外路人，不想拘泥这些风俗。她要趁米高才去矿上应卯不在家的机会，避开仨年轻人与高木匠单独交谈一次。
　　高木匠见金娥神秘地向自己招手，心中疑惑，却不能不理。当要跨进客厅屋门时，心里不由咯噔一下。这漂亮娘们，总不会使啥美人计吧？世界之大无奇不有。一些不要脸的女人，就惯用色相拉人下水。同行中有经不起诱惑的，最后全部工钱都被主家赖掉。可当看到金娥穿戴周正，一副严肃的神态；又见桌边沏好的一杯热茶，还徐徐地冒着热气，心思才略微放松一些。金娥招呼他落座后，才在另一边的椅子上欠身坐下。屋门敞开着，座位正好对着门。金娥款款说道，有个事想与你先商量一下，你不要见外，咱都直来直去别拐弯，你看好吗？
　　就这几句话，让高木匠刮目相看。金娥不是一般的庄稼户媳妇，头发虽长，见识却不短。虽然现在还不能十分确定她要说什么，但也猜出个七七八八。高木匠是明白人，清楚这几句话的作用。金娥再开口肯定会直奔正事，这将省去多少穿靴戴帽的客套和絮叨啰嗦的废话？
　　果然就听金娥说道，我想招你的外甥做上门女婿，但不知道你和你外甥能看上我闺女吗？这里没外人，请给个痛快话。尽管高木匠有这方面的思想准备，但面对这样直截了当的问话，仍是始料未及。不由对金娥又高看一些。这女人真的好自信，也是个干脆利落人。同时还看出，她不仅铁了心要促成此事，而且还要避开她的男人独自做主。可见她在家里是说话算数的主儿。
　　但高木匠并没有马上回应，而是先在心里仔细盘算一番。从短短几天接触中，看桃花模样俊俏，落落大方；待人和气，手脚麻利。又与庆林对脾气，没啥可计较的。再度审视金娥一遍，觉得这女人见过世面，心直口快；做事大气，知道疼人。庆林逢这么个丈母娘，大概不会太受气。只是男主人过于猥琐，没个男人气派。还有这家里到底靠啥过活呢？到现在仍是个疑团。想到这里，高木匠便有了自己的分寸。他不能像金娥那样痛快，只能先说个活话。于是斟酌道，让俩孩子先接触一段时间，正式订亲缓缓再说。只要他俩对脾气，咱做大人的还有啥不好说的。他这样说话，也充分给了庆林的余地。他相信现在还疑惑着的事情，庆林肯定会闹清楚的。两个明白人说话不费劲，也不用绕弯子，事情就这样初步敲定。
　　高木匠把庆林留下继续做打磨刷漆的活儿，自己带着文辉到下一家去赶场。这实际是给庆林与桃花留个单独接触的机会。只是临走前尴尬的一幕，又让高木匠心里七上八下拿不定主意。
　　本来木工活做完，主家要主动付工钱的，打磨刷漆的活儿，以后单独另算。这是行规，也是常规。米高才心里清清楚楚，但揣着明白装糊涂。高木匠说了几次要走，米高才都没有给钱的意思。高木匠是有名的高手，从来没有主动讨要工钱的习惯。再加上刚与金娥谈过订亲的事，就更不能张口讨要了。金娥看出名堂，明白高木匠为啥说走又不急着走，也清楚米高才在耍小心眼。她一时气急，便劈头盖脑把米高才好一顿臭骂。米高才这才蔫蔫地到柜里取钱。
　　高木匠对米高才看法原本就差，这么一来，更小看了。金娥虽然行事走理，但撒起泼来，也是个难缠的主儿。米高才给钱时，高木匠觉得挺为难，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更让他为难的还是外甥的这门亲事。到底是该订，还是不该订呢？
　　
五、情投意合
　　俩年轻人可不管这么多。再加上金娥刻意安排，庆林与桃花如鱼得水进展神速。庆林打磨家具时，金娥让桃花过去帮忙。俩人刚开始单独相处，真还有些不好意思，只是闷着头干活。可一旦把那张薄薄的窗户纸捅破，话匣子就像打开闸门的洪水滔滔不绝。打磨家具自然生出很多粉尘，不一会儿便弄脏俩人衣服，加上天热出汗，很快就成了花脸。桃花时不时瞟庆林一眼，越看越觉得可笑。终于忍不住笑起来。庆林问，笑啥？桃花说，笑你的脸，不用化妆，就是戏台上的三花脸角儿。庆林也盯着桃花脸说，别光笑话我，咱俩是乌鸦趴在猪身上，一对黑！我要扮三花脸，你就得演丑旦，正好配成一对。桃花假嗔道，你欺负我，占我的便宜？庆林说，稀罕还稀罕不够呢，那舍得欺负？
　　桃花一时无语，脸却羞得通红。她狠狠瞅一眼庆林，匆匆跑了出去。很快端一盆水进来说，洗洗脸吧，看把你热的。庆林说，男人没那么多穷讲究，你姑娘家洗洗就行了。桃花说，不嘛，都洗洗。庆林说，你快洗吧，你洗了，脸儿会更好看。让我眼睛亮堂着，心里喜欢着，浑身舒坦着，干活就不觉着累啦。桃花说，又耍贫嘴，我非要让你洗不可。说着便拧一把湿毛巾递过去。庆林不接，桃花就动手给他擦。
　　这一擦，俩人竟愣在那里。四目相对，不仅把对方看得格外仔细，而且从对方眼睛里还清楚地看到了自己。俩人都感觉到对方的呼吸明显加快变粗，浑身上下从里到外都在情不自禁地颤抖。庆林忽然就扔掉手上的砂纸，伸出双臂要抱桃花。情急间，桃花闪到一旁嗔道，别胡来，我怕！待庆林手放下后，她才又凑上前小声嗫嚅道，我妈相中你啦。庆林手又要上来。桃花又急着闪开。庆林只好放下手急切地问道，那你呢？桃花说，我听我妈的。庆林欣喜若狂，再也控制不住自己，抬起胳膊去抓桃花的手，却抓到手中的毛巾。桃花趁势跑开说，不跟你闹了，我做饭去，你快把你那三花脸洗干净吧。
　　中午米高才从矿上没回来，吃饭就仨人。桃花做的鸡蛋旗花面。第一碗给娘的。桃花舀好后，庆林恭恭敬敬端到金娥面前。第二碗是庆林的。桃花直接放到庆林面前说，你吃吧，可别客气作假让肚子受委屈。庆林点点头，便动起筷子。吃着吃着，发现碗里面有个硬东西，挑出一看，是个荷包蛋。隐隐约约觉得下面还有一个。向桃花望去，桃花只眨眼不吱声。再瞟一眼金娥，正抿着嘴笑呢。庆林脸一下就红到耳根。桃花也是满脸红晕。见他俩这样，金娥止不住笑着说，有啥不好意思的，这是桃花稀罕你呢。男娃的脸皮咋还这么薄呀。桃花就坡下驴，对着金娥撒娇道，娘啊，你胡说什么呢？
　　下午金娥与桃花要去崖顶地里干活。崖顶向阳坡上有三分好地，是专门种烟叶与蔬菜的。金娥几乎每天都要到地里转一圈。主要是调节心情的，至于干多干少收成好坏倒是其次。今天是去翻地。这多年，金娥只做两件事。这算一件。第二件是调教桃花，这才是最最重要的。她梦想中桃花不只简单地识文断字，而是要成为大学问家的。寨里没学堂，就让米高才到县城想法买来课本，每天像正规学生一样上课读书。金娥对桃花学习从不马虎，严厉得超过学堂先生。桃花从读书第三年便开始写作文。金娥别出心裁把一张纸分成两半，一边桃花写，一边她写批语。每年收集装订，如今已订了厚厚的十本。她闲来无事就拿出翻看。越看越觉得桃花有天赋，在这山洼洼里真的可惜了。她后来的所谓批语，其实在与女儿讨论交流，也是学习欣赏。
　　庆林听说翻地也要一起去。金娥顺嘴说，翻地的活我可干不了，去了也就看看。你要去我就在家守着。庆林喜出望外，便与桃花去了地里。庆林望着屁股大的一小块地，挽起袖子说，桃花，你坐在地头歇着，这么点活儿，还用得着你动手。桃花也是干出来的，不甘示弱地说，来了哪能不干活，俩人总比一人快。庆林执意把桃花推到地头说，俩人一起干我分心，倒不如我一个人干着痛快。就这样，庆林干着，桃花看着。庆林不愧是年轻小伙，干得又快又轻松。不一会儿工夫，就翻了一多半。桃花看得眼热起来，也起身用铁耙把翻过的地搂平。待庆林翻完时，桃花也搂得差不多了。庆林放下铁铣，夺过桃花手中的耙子，三下五除二便结束了全部活儿。
　　他们来到地头，桃花心疼地掏出手绢让庆林擦汗。庆林坏坏地笑道，我手上净是泥，会把手绢弄脏的。劳你的驾，给我擦擦吧。桃花刚刚靠近，就被揽到怀里。桃花挣扎几下，庆林越抱越紧。桃花便不再挣扎，擦完脸上的汗，顺势也伸出胳膊把庆林抱住。
　　太阳眼看着要接近对面的山峰，夕阳的光芒格外耀眼。空旷的山野已经返绿，那茂密的松树、厚实的野草和不规则的石头，安详地接受着阳光的最后沐浴。除他俩外，山上再无人影。好像这个世界上，就剩下他俩似的。山梁上的太阳大概也感到些许羞涩，闪烁其词低声相告，我也走啦，你们爱咋就咋吧。
　　他们其实也没咋样，长长拥抱过后，就地坐了下来。当然是相依相偎地坐着。空旷而又宁静的环境，是最容易打开心扉的。俩人谈起各自的家世。庆林家世简单清晰。父母早逝，从小便成孤儿。打记事起，不是与表哥一起到私塾念书，就是跟着舅父走南闯北吃百家饭。舅父疼爱，表哥谦让，过得倒是蛮自在的。到了如今这个年龄，只希望能逢个好人家成家立业。
　　桃花则不一样。一家三口，各相差十七岁。父母咋看咋不般配。也都有些古怪。母亲肯定看不上父亲，父亲却竭力讨好母亲。母亲表面软弱得像一团棉花，可对父亲撒起泼来，又像一只凶猛的狮子。父亲平时一味地迁就母亲，可做起事来总是鬼鬼祟祟的。不过，他俩对女儿都特别疼爱。只要涉及她的事，俩人又非常的一致。当然最终还是母亲说了算的。桃花总觉得她的家世像一团迷雾，说不清道不白的。
　　桃花靠在庆林肩膀上，闭着眼睛轻声漫语道，咱俩可不能像我爹娘那样别扭凑合着过。你说说，咱俩能是个啥样呢。庆林脱口而出道，别的不敢吹，咱俩一辈子相互稀罕是绝对的。凭我跟舅舅学的手艺，一辈子不让你为粗茶淡饭发愁，这也敢打保票。别的嘛，现在还不想瞎说。桃花说，我从小就窝在这山沟沟里，连县城也没去过，只清楚爹娘过的是啥光景。你说说，你舅舅舅妈是咋过活的？庆林兴致变得更高，索性腾出一只手比划着说道，你别看舅舅对表哥板着个面孔，对舅妈却是和颜悦色的。进家门第一件事，先把工钱如数交给舅妈。舅妈呢，慢性子，慈眉善目。从不操心外面的事情，可家里啥时都收拾得井井有条，也把舅舅伺候得舒舒服服。舅妈大字不识半个，却装着一肚子稀奇故事。我就是听舅妈讲故事长大的。
　　桃花“噢”了一声问道，听你刚才的话音，好像对以后还有啥别的想法，你说说，让我也开开眼界。庆林不以为然地说道，只要不是憨憨，谁能没个梦想？连梦想都没有的人，还活个啥劲呀！就像在路上行走，有步行的，有骑驴骑马的，还有坐车的。就是坐车，也有差别。有的是骡马轿车，有的是老牛破车。谁都想把光景过得好一点，好了还想再好。可到底能过到啥地步，这要看个人的造化。桃花紧追不舍，你说说嘛，到底是啥具体想法?
　　庆林摸摸脑袋若有所思地说，想法嘛，倒是挺单一，只是太不靠谱。我总想着能挣好多的钱，把天下的穷人统统收罗起来，带到一个没人烟的地方，去开荒种地筑屋盖房，让大家都过上安稳富足的日子。可这几天，想法又有些变化。觉得还是先在米家镇或龙门县城买座院子，让你还有你爹娘住在那里享清福。
　　庆林突然醒过神来，指着桃花鼻子笑道，你是诳我呢。总是“你说说，你说说”，你自己咋不说呢？说着便在桃花腋窝间捅起来。桃花立马笑成一滩泥，嘴里不住求饶，我说，我说，我说还不成吗！庆林停住手吓唬道，快说，不然又要捅啦！桃花笑得上气不接下气，衣服头发也散乱得不成样子。慌乱间又是拢头发又是整衣服的。见庆林手又要伸过来，急忙恳求道，别，可不敢再捅啦。娘如果这时候上来，看见咱俩这般没正性，多难为情呀！庆林立马想起饭碗里埋着的两个荷包蛋，顿时像吃了蜂蜜一样甘甜润心。
　　桃花紧挨庆林款款坐下说道，我的想法，特别怪异。连我也觉得不可思议，你听了肯定会笑掉大牙的。你知道吗，我想当个大学问家，到大学堂里去教书。桃李满天下，然后他们再去办学堂，让普天下的孩子都能上学堂读书。桃花才说到半截，庆林便憋不住大笑起来。桃花虽有些羞赧，却一本正经继续说道，都是看闲书看的。书读得越多，越觉得读书有用。就痴心妄想能让所有孩子都能去读书。其实，我连一天学堂也没上过呢。你说可笑不可笑。可这些想法，最近几天却跑得不见踪影。心里全让一个想法占满了，就是咋才能给你当个好媳妇？现在有谱了，就像你舅妈那样，只管家务，充耳不闻外面的事情。有你的肩膀靠着，我知足了。
　　……
　　太阳落山，群鸟入林；昆虫鸣叫，月亮升起。这一切对俩年轻人来说，全都视而不见。俩人偎依在一起，越靠越紧。不仅尽情享受着当下的幸福与甜蜜，而且还憧憬勾画着并不清楚的明天与将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