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不堪回首的噩梦
作品名称:无香花·有香草 作者:北京赵秀云 发布时间:2015-01-28 18:59:06 字数:4596
1967年的盛夏,一个极其闷热的日子,空气就像一盆黏稠的粥,快要把人煮熟了。北京天安门广场红旗如林,人海如潮。金水桥头站立着两个目瞪口呆的青年男女,男的叫江海,女的叫方宇。
方宇和江海不属于哪一个革命行列,他们身上没有令人羡慕的绿军装,更没有光华耀眼的红袖章,猥琐的目光一眨一眨。他们是俩个孤独的逍遥派,机警而胆怯地走下桥头,开始在人群中穿梭,不时会意地交换一下眼色,瞬时碰撞出来的火花使两颗年轻的心一下子贴近了。一轮残阳,洒下一片血红,将十里长街笼罩。方宇和江海的身影变得模糊起来,他们虽然刚刚相识,却流连忘返,舍不得分手。
“你为什么不参加革命派?”江海问方宇。
“我不够条件。”
“你想造反吗?”
“我想,可是我不敢。”
江海牵住方宇的手往前走了几步。说:“那好,咱们俩组织一个战斗队,就叫‘红心’战斗队吧。自我介绍一下,我23岁,医科大学四年级的学生,我的专业是对人体微细血管的研究。”
方宇说:“我19岁,音乐学院附中毕业,在一所小学里当音乐老师。”
一番倾心的交谈,使这对小男女结成了坚不可摧的钢铁同盟,异性相吸大概永远是不会改变的。他们手牵手,一起走进交民巷街心公园,徘徊在漆黑的树荫下,不知不觉俩人的脑海就散了架,思维远离了“文革”风暴。他们在一片草地上坐下来,就像两只渴望栖息的小鸟,将革命抛到脑后去了。
第二天,他们相约颐和园见面。那真是一个好地方,兴许有人下了禁令,不准在那里搞打砸抢。昆明湖水平静地流淌,像一面镜子映着岸边垂柳,只有在微风吹来的时候,才会荡起一波涟漪。方宇和江海的身影隐在柳荫中,呢呢喃喃地说着悄悄话。不知什么时候,江海怀着胆怯的心情,冷不防吻了方宇一下。初吻的甜蜜像浓酒一样醉昏,说不出其中的滋味,就在下一个约会日到来的时候,相拥在一起的初恋情人,心潮间不觉起了风浪,一声叹息打破了宁静。
“你怎么了?”方宇见江海的面容笼罩着阴影。
“哦,没什么。”
“不,你一定有事瞒着我。”
顷刻,江海的眸子在镜片的背后闪动,背过身去用低低的声音对方宇说:“我,我有海外关系,叔叔在香港,姑姑在美国。我,我恐怕配不上你……”江海转回身紧紧攥住方宇的手,惟恐心爱的姑娘从身边消失。
方宇一笑,平静的脸上毫无惊异,轻轻把手从江海的掌心里抽出来,一下搂住江海的脖颈,无比坦诚地在他的耳边说道:“我母亲是右派,父亲支边走了,父亲和母亲离婚了。”方宇停顿了一会儿,禁不住泫然泪下。继续又道:“母亲原本是乐团的钢琴演奏员,曾在国际钢琴比赛中获奖,不知有多少人都很仰慕她的音乐才华。正因为她在业务上太拔尖了,有人处处挑她的毛病,所以栽了跟头。母亲是个很单纯的人,脑海里只有音符,对其它不感兴趣。她的右派罪名是‘白专’,也就是只专不红,不问政治,典型的出名成家,‘个人主义’。就这样再也不让母亲弹琴了,派她去打扫卫生,乐团里的厕所全由她一个人收拾。她的两只手因为经常泡在冷水里,手关节越来越僵硬,风湿病浸入了她的肌体……”
方宇的声音颤抖起来,哽咽着说:“母亲一想起前途毁于一旦,便抱住我痛哭。她毕生的希望就是要做一个出色的钢琴演奏家,她从少女时代起,一天弹十几个小时琴,她的心都在那架钢琴上。尤其在国际钢琴比赛中获奖以后,她更加刻苦努力,立志为党的音乐事业奋斗终生。”
方宇沉默片刻,眼睛里的泪愈发忍不住了,说:“母亲幻想有一天能够重返乐坛,可是母亲的幻想是那么遥远,就像一个永远也看不见的彼岸,朦胧,渺茫,而悲怆。”
方宇说不下去了,抹了一把脸上的泪,最后补充道:“母亲曾把希望和未来寄托在我的身上,可是我的希望又在哪里呢?”江海激动地抱住方宇,坦言道:“小方,我们同是一根藤上的瓜,我们是同类。”
从此,两颗悬挂的心落了地。这一切仿佛都是天意,无论从哪方面来衡量,这对小男女都是永恒的和谐。一年后,方宇和江海战战兢兢地从各自的单位开了介绍信,在后花园胡同街道办事处领取了一张印有两面红旗的结婚证书,办事员按照程序只问了几句简短的话,一切手续就算办妥了。
从结婚登记处出来,两个人走上街头,一辈子的婚姻大事,原本应该有一个最起码的喜庆仪式,可是他们却找不到一处能为自己祝福的地方。新郎与新娘就像幽灵一样在街上逛来逛去,即使想亲吻一下都不可能,惟恐被人发现以后当作流氓抓起来。那个年代可不像当代社会,青年男女无论在任何一个地方,都可以无所顾及、旁若无人、肆无忌惮、众目睽睽之下拥抱接吻只当儿戏。方宇和江海只能偷偷地勾着手指头,用眼色交换内心的感情,惟有那张结婚证书郑重地告诉他们:从此不管命运如何,境遇如何,两个人都将形影不离,风雨同舟。他们一起来到后花园胡同25号,那个院子里有一间很大的空房,保存着原有的家具,那是江海的叔叔留下的房子,几年前主人去了香港,此后未归。后来钥匙落在江海的手里,寒暑假常和同学一起来这里玩耍,想不到现在派上了用场。小夫妻进了屋将房间打扫了一遍,把结婚证书摆在桌上。这一刻,屋里虽然没有红喜字,也没有一束花朵,却是一个避风挡雨的窝儿。
他们从副食店里买回来十斤挂面、一包盐、一瓶酱油、一瓶醋。回来以后几天没出屋,好奇的邻居们偶然光临,方宇和江海便拿出几块水果糖应酬一下。小夫妻的蜜月是幸福的,快乐的,浪漫的,彼此之间一句话,一个眼神都是默契的,心中无时无刻不荡漾着甜蜜蜜的暖流。在那个只有两个人的世界里,他们寸步不离,尤其到了晚上,你望着我,我望着你,好像总也看不够,触手可及的都是醉人的温柔,那是令人终生难忘的。当然,幸福的时刻是融化在一起的时候,就像捏面人儿一样,两个人捏成了一个人……
爱巢里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唯一的宝贝就是那架音色纯正、德国制造的名牌钢琴,那是母亲送给方宇的结婚礼物。那架琴是1948年母亲从欧洲带回来的,被划为右派以后,一直放在角落里,前不久方宇和江海用三轮车拉到这个地方。方宇打开琴盖,随手弹了一段钢琴伴唱《红灯记》,江海忽然按住他的手,执拗地要她弹奏贝多芬的《献给艾丽丝》。方宇犹豫,因为那是被禁止弹奏的世界名曲,一但被人告发是要倒霉的。江海一脸渴望,在方宇的耳边说了几句耳热心跳的话,弄得方宇无可奈何。优美的旋律从方宇的指尖流出,像绵绵的情话赶走了小夫妻的孤独,琴声犹如精神食粮,使他们格外振奋,双双沉醉在音乐的王国里,用音符倾吐着爱的衷肠,诉说着内心的甜蜜。未料,祸从天降,远处突然传来歇斯底里般的狂吼,煞有雷霆万钧之势,一路向他们的爱巢扑过来……
懵懂之中,方宇和江海紧紧拥在一起,还没等弄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如此黑暗的世界就把他们推进了深渊。江海被一伙儿戴红袖章的人带走了,指挥者并没有忘记刚才的琴声,命令手下的人将那架钢琴砸烂。刹那间,铁棍、斧头劈头盖脸一起下,眨眼间钢琴变成了一堆碎片。方宇魂飞魄散,眼冒金星,栽倒在一旁,醒来的时候已不见人们的踪影。她不敢呐喊,更不敢去追问任何人,只有问苍天究竟为什么?
出事以后,没有哪一个人敢来同情方宇,单位的同事马上和她拉开了距离,恐怕招惹麻烦,牵连了自己。在那个人人自危的年代,这是迫不得已的,谁敢冒天下之大不韪,与“反革命”分子同流合污,那就是自投罗网,死有余辜。也就在这时候,方宇心里起了不个不堪明了的念头,今后恐怕不可能有什么人来帮她,不可能依靠谁,也靠不上谁了,一切都得靠自己来支撑。
方宇望着遍地狼藉的屋子,无力地靠在一旁,她那颗受惊的心瑟瑟地颤抖,视线落在一个被粉碎的镜框上。那是一件精美的艺术品,框上雕刻着细腻的花纹,里面镶嵌着方宇和江海青春洋溢、动人心魄的结婚纪念照。此时,有人推门走了进来,方宇意识到是母亲,抬起头来看了一眼,喉咙便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干张嘴说不出话。
方静淑一见女儿,一切都明白了,摆摆手不让女儿说话,沉思的目光环顾着周围,然后把方宇搂在怀中。说:“妈妈来了,妈妈来了……”
方宇艰难地喘息一声,悲伤地哭诉起来:“妈,妈……”
“别说了,妈知道。”方静淑异常镇静。
“妈,江海还能回来吗?”
“听天由命吧。”
“妈,我不想活了……”
“不准这么说。”方静淑掏出手帕,给方宇揩去脸上的泪水。
“妈,我该怎么办?”
方静淑平静地说:“你是妈的女儿,你应该像妈一样。妈受的苦你是知道的,妈是怎样挺过来的,你要跟妈学。”
“妈!……”方宇在母亲的怀中痛不欲生。
方静淑一脸刚毅的神情,嘴唇紧闭着,眼睛里含着一种奇特的韧性。多年来她承受得太多了,面对苦难已经没有太大的感触,只渴望将自己的韧性注入女儿的精神,使女儿像自己一样能够挺住。但是,母亲终归是母亲,母亲和女儿心连心,方静淑见方宇哭得凄惨,自己也忍不住抽泣起来,母女俩的泪水像小河一样淌在一起。
过了一会儿,方静淑擦干了眼泪,清癯的面容显出深深的忧虑,鼻翼下的两道纹路异常地深刻,眼窝塌进去一个坑。刚满五十岁的人,两鬓就染了霜雪,嘴角下垂,衰老得不成样子了。方静淑嘴里说要女儿坚强,实际上心里却为女儿的命运担忧。感到女儿太年轻,涉世尚浅,难以承受这沉重的打击。她的双目凝视着屋里的残局,最后转向方宇。说:“孩子,你要面对现实,要相信党,相信毛主席,妈就是靠这种信念一天天熬过来的。”
“妈,我听您的话,可是我怕……”
“不要怕,天塌下来也要挺住,即使世上没有妈了,你也要活下去。”
“妈!我们为什么这样倒霉?”
“倒霉的不仅仅是你和妈,还有很多很多的人。”
母女俩谁也救不了谁,该说的话都说了,不久的将来等待她们的或许比这还要惨。即使方静淑预感到凶多吉少也是惘然,她连自己都保护不了,哪里还有力量保护女儿?她是请假出来的,必须按时返回,临出门的时候留下一句话。说:“方宇,你要记住,人活着才有希望,人死了便化成了灰,什么希望都没有了。”
“妈,我记住了。”方宇紧紧搂住母亲。方静淑不能久留,轻轻推开方宇,转身匆匆地走了。“妈!”方宇依在门旁,望着母亲的背影泣不成声。
母亲走了以后,方宇望眼欲穿地等待江海的归来,从日出到日落,天天守在屋门口。一天,两天,三天,五天……等待的希望落空了,方宇的心死了。绝望之中她不再等待,她感到自己时刻都在黑暗中走着,就像在噩梦里一样,永远也走不到尽头。十天过去了,江海仍无消息,据说在一次批斗“反动”学术权威的会议上,江海鬼使神差发表言论,因此以莫须有的罪名上了黑名单。
不久,有人将一纸离婚证书送到方宇面前。来者并不陌生,那是方宇单位的掌权人宫银花。宫银花口气强硬,不容辩驳,离也得离,不离也得离。
“签字吧。”宫银花郑重其事,仿佛掐着鸡脖子。
“唔……”方宇被吓蒙了。
“签了吧,离婚是唯一的出路。”
“我,我,让我再想一想。”
“亲不亲阶级分,还想什么?”宫银花绝不手软,且句句说在点子上。”
如此这般殷切的关怀,也该有着常人无法体会的感动。可是方宇深知,离婚将意味着把江海置于死地,她于心不忍,耿着脖子僵持着,绝望的痛苦直刺她的心窝。宫银花慢慢走过来,把手搭在方宇的肩上,极温和地把笔放在她的掌心里,方宇哆哆嗦嗦签上了自己的名字。宫银花接过那份离婚证书,仿佛完成了一大壮举,随之与身边的人扬长而去。
方宇的心就像被掏空了一样,那是一种深入骨髓的痛苦,连她自己都难以分辩是否还有意识的存在。爱,被毁灭了,婚姻被毁灭了,一切都毁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