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发落异乡
作品名称:无香花·有香草 作者:北京赵秀云 发布时间:2015-01-25 10:40:17 字数:5320
1
那是一个阴雨绵绵的早晨,床头柜上的双铃小闹钟,时针指向5点30分,方宇睁开一双茫然的眼睛,起床后将那条御寒的棉被打成了一个卷。
方宇推开房门,天空雨雾茫茫,像白色的烟尘笼罩着院落,周围静悄悄,邻里们似乎仍在沉睡。她轻轻地拿起水舀子,从一个木桶里淘出半盆水,洇湿了毛巾,在脸上抹了一把。随后将洗漱用具,连同几个烧饼,一小瓶雪里红咸菜,装进一个军绿色的绣着“忠”字的挎包里。出门的时候,她的脚步有些迟缓,回眸瞥一眼那间遍地狼藉的屋子,目光中溢着深深的凄婉与忧伤。她站在雨雾中,撑起一把朱红色的油纸雨伞,背起行李匆匆地上路了。
正是深秋的季节,北京后花园胡同里的老槐树落叶纷纷,形容枯槁,只剩下了光秃秃的枝头,在凄风苦雨中哀泣叹息。方宇从后花园胡同的家家门前走过,她单薄的身影犹如一道奇异的风景,引来无数窥视而冰冷的目光,令她的脊背沁出一层冷汗。
后花园是一条长长的,弯弯曲曲的胡同,方宇三步并作两步,慌慌张张地拐了几道弯,最后来到王府井大街。这时候雨雾夹着风突然猛烈起来,就像一只粗暴的手撩拨着她的齐耳短发,她那张椭圆型惨白的脸,在寒流的袭击中透出一丝青紫,薄薄的双唇也无血色。雨水顺着雨伞的边缘,滴滴嗒嗒打在她的脚面上,她的身子一颤一颤……
一路上,方宇始终低着头,来到北京火车站才发现,一夜风雨将满街的大字报撕扯得面目全非了,像一张张鬼脸耷拉着脑袋。
“轰隆隆……”雷声滚动,方宇仰起脸来凝视天空中沉沉的乌云,她那双水汪汪的大眼睛噙满幽深的惶惑,脑海中的思绪就像大字报上淌着的黑水混乱地流着……
她登上了一辆由北京开往山西的列车,车厢里几乎都是下放干部,一双双戒备的眼睛互相抵挡着。方宇左顾右盼了一阵,从人堆里找到一个靠窗口的位置,默默地坐下了。列车出站以后,车窗外不时掠过片片秋林,浓郁而多彩的秋色,仿佛减轻了她心头的沉重。
“呜——呜——”
列车颤簸了一整天,下午4点多钟将方宇甩在一个小站上。小站的名字叫黑龙关,周围四野茫茫,全是黄土山丘,像一座座凸起的坟墓。山丘下的玉米和谷子已经收割完毕,只剩下了枯黄的根部和杂草,荒凉而空旷得令人发毛。方宇像一个被遗弃的孩子,茫然地站在旷野里,一任冷风的吹打,不知向何处举步。小站上的一个工作人员发现了她,把她带进候车室,问她从哪里来,准备到哪里去。她取出介绍信,指着信上的地址说道:“我去吴家村,那里是我安家落户的地方。”
工作人员仔细看了看方宇的介绍信,反复揣摩一阵,确认她的身份之后,才把介绍信还给她。“要知道‘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的口号是响亮的,对任何一个人都不能麻痹大意。”工作人员见方宇一脸憔悴的模样,身上背着行李卷,手上提着一把破雨伞,以及被风沙吹乱的头发,同情的目光越过她的头顶,对着窗口给她指了一条近路:“同志,吴家村离这里不远,天黑以前能赶到。”
方宇说:“谢谢!”便顺着一面陡坡向上爬去。
方宇出了一身汗,憋足一口气顺着陡坡向下滑,前面的路仍旧坑坑洼洼,一坡连着一坡,不知要费多少力气才能走到吴家村。大约走了三四里,终于发现了目标,那是一个座落在山坳里的村子,站在高处看像一个瓦盆。正当日头偏西的时候,吴家村家家户户炊烟袅袅,那情景给人一种十分温馨的感觉,方宇迈开大步,精神抖擞地朝前走去。
来到吴家村生产队,方宇拜见了生产队长吴大。那是一个精瘦的男人,个头不高,脸盘小得出奇,眼珠黑亮亮的,像个大猩猩。别看吴大其貌不扬,但是人很和气,一见面就称呼方宇同志,给人的印象很亲切。吴大面露一丝歉意,对方宇说道:“同志,上边有指示,你的待遇跟知青不一样,没派人去接你,对不起了。”
“没关系,我不是已经来了吗。”
“是哩,来了就好,你不是那种娇气人。”吴大吸完了最后一口烟,把烟锅子往鞋底上磕打了几下,接过方宇的行李说道:“方同志,跟我来吧。”
吴大领着方宇登上一个山坡,站在那里眨巴眨巴眼,指着山坡上一间破旧的茅屋,回过身来对方宇说:“方同志,进去吧,到家哩。”
方宇站在那里直发愣,心想不是住在老乡家吗?怎么安置在这里。她的两条腿像被绳索捆住一样,半天迈不开步子。吴大以为方宇没听清他的话,于是又道:“方同志,到家哩,拾掇拾掇歇两天就出工吧。”
方宇望着那间茅屋,感到一阵恍惚,像做梦似的。不禁问道:“吴队长,怎么看不见老乡,他们住在哪里?”
吴大道:“这是村边上,社员都住在村里头。”
2
方宇踮起脚跟朝四下看了看,果然老乡都住在坡下面,坡上只有这一间茅屋,便凄然一笑。吴大将方宇的行李放进屋里,转回来说道:“方同志,进去吧,柴火垛在墙后头,缸里的水打满哩,口袋里有几斤莜面,有啥难处再来找我。”吴大拍打拍打身上的土,摇摇晃晃地回生产队去了。
方宇推开茅屋的门,借着一抹夕阳,看见炕头上铺着一领草席,窗台上摆着一盏油灯,灶台上安了一口铁锅。这里的一切设施,好像都是早已安排好的,她心里有些感动,真好像有一种到了家的感觉。方宇心想村边上虽然荒凉一些,但是清静,没人打搅,刚才的担忧或许是多余的。她迅速打开行李,开始布置自已的家,将随身带来的一张毛主席像挂在墙上,早请示晚汇报是不能忘记的。
太阳落山以后,屋里伸手不见五指,周围的大山都陷在黑暗里了。方宇点亮油灯,准备烧一锅热水,泡一泡那几个干烧饼当晚餐。这时候,山野里传来了凄厉的狼嗥,吓得方宇浑身打颤,马上熄灭了柴火,吹灭了油灯,锁紧房门,哆哆嗦嗦地爬上坑头。不料,狼的嗥叫越来越近,那声音好像就在窗根底下,一阵阵的惶恐使她险些昏厥。这茅屋上不着天,下不着地,孤零零的前后左右谁也靠不上,就是被狼叼走了也没人知道。她越想越害怕,伸手拉开被子蒙住头,在黑暗和冻饿中缩成一团。直到天蒙蒙亮的时候,狼嗥才渐渐消失。起床以后,方宇在茅屋周围转了几圈,奇怪的是未曾发现狼的踪迹,可是一连几个夜晚,狼嗥不断出现,有时候竟然感到狼的瓜子在挠她的门。吴大得知此事后,来到茅屋,嘿嘿一笑,说:“方同志,莫怕哩,山里的狼离这里好远哩,轻易不进村。走夜路的人万一遇上狼,千万不要慌,点把火扔出去狼就吓跑哩。”
方宇哭笑不得,感到一场虚惊。过了几天对狼的嗥叫就不那么敏感了,慢慢适应了茅屋的环境。但是她的到来,惊动了村里所有的人,都知道北京来了一个年轻的小女子,生产队里的婆娘们个个奔走相告,就像遇上了大喜事。
女人对女人是很容易产生奇思妙想的,尤其是山里的女人。山里的女人多年没出过山,不知道山外的女人啥模样。方宇第一天上工就被婆娘们围住了,尽管她穿得朴朴素素,全身上下一水儿的灰蓝布裤褂,就连内衣也是灰蓝色的,上下都打着补丁。然而方宇的姿色却像春风一样撩人,山里的男男女女,没一个不想多看她几眼。有一天,几个婆娘嘀嘀咕咕,说瞧那小女子,长着一张多么俊俏的白净脸儿,那皮肉就像包着一汪水,手一触就会破,娇嫩得像月子里的娃。有个叫杏花的女人挑着眉梢,心怀诡秘地说道:“不信捏一捏,试巴试巴,看那皮肉出不出水,嘻嘻嘻……”
山里的女人怀着好奇心,对方宇品头论足,见了面主动走上前去,没完没了地跟她拉家常。有的人手一伸就在她脸上摸一把,隔着棉袄抚弄她柔软的腰身,尤其是方宇那双温润纤细的手,简直让山里的女人着谜。为此,女人们争先恐后地跟方宇搭讪,话还没出口先去攥她的手,直到把她的手攥出汗来也不肯松开。方宇对这种特殊的亲昵,有一种本能的反感,却又不好当面回避。这种亲昵无疑夹杂着一种猎奇,甚至是一种侵犯,激起她心中的温怒,使她感到很不舒服。她幽深的目光里,不时会浮起一层雾水,对山里的女人怀着恐惧和距离。
可是在山里人的眼里,方宇的确是一个极富感召力的玩偶,令山里的男人和女人都感到很神秘。方宇的茅屋门前,天天都簇拥着男女老少,人们隔着门缝儿看她怎样往锅里淘米,怎样劈柴烧火,怎样做莜面。特别是清晨和夜晚,方宇的早请示和晚汇报与山里人有些不同。她会对着毛主席像背诵许多语录,以及抑扬顿挫、委婉抒情的毛主席诗词。而山里人只会喊万岁,或万寿无疆,四声都在一条线上,听起来毫无韵味。方宇最喜欢那首脍炙人口的《咏梅》,几乎每天都要背诵一遍,字字句句美妙动听,山里人听得入迷,要求方宇写在黑板上。
山里人虽然不识字,更不甚理解这首诗词的含意,但是山里人就像念顺口溜一样,把这首诗词记在心里了。方宇在人们的眼里是不同寻常的,那里的人谁也说不清楚这小女子犯了啥罪,为啥叫这样一个惹人怜爱的城里女人,来到这山坳里接受贫下农的改造。人们对方宇怀着种种猜测,有人说她吃了官司,好冤枉哩;有人说她背了男人的黑锅,那男人是“反革命”哩;还有人说方宇出身不好,她娘是右派,她爹逃跑哩,小女子受了爹娘的连累,才从北京城发落到这大山里。人们怀着怜悯之情,深深感叹小女子命苦,有一点是很明确的,人们不绝不相信方宇是“反革命”分子,假如没有后来的变故,或许她是可以在那里生活下去的。
3
来到吴家村安家落户,约莫两个月了。一天晚上,方宇忽然发现自已的身体出现了异常。她无意之中,忽然感到小腹微微跳动,特别是清晨醒来的时候,那种奇特的感觉就更加明显了,肠胃也有些不舒服。从北京来到这个山区,她的精神一直处在紧张状态,未曾留意月经来潮的准确日期,她悄悄观察了几日,情况确实不妙。小腹的跳动似乎很有力,于是迫不及待,当天就去了公社卫生院。
真巧了,卫生院来了北京医疗队,一个女医生接待了方宇,两个人一见面同时睁大一双惊奇的眼睛,互相打量着对方。
“方宇!你怎么会在这里?”路菲问。
“我是下放来的。”
“你下放哪个村子?”
“吴家村。”
路菲沉默一会儿,心想吴家村是一个很艰苦的地方,为什么把一女孩子下放到那里,路菲的目光变得疑惑起来。
“我,我……”方宇的脸红了。
“你怎能么了,哪儿不舒服?”
方宇难以启齿。
路菲道:“你看你,不要顾虑吗,我们是小学的同桌,我会帮助你的。”
“不,不,我只是胃痛。”
“来,让我检查一下。”
方宇躺在诊床上,路菲用手触摸方宇的上腹,听诊器在她的胸部移动,仿佛未发现异常。于是说道:“没什么,可能吃粗粮太多,不习惯吧。”
方宇红着脸说:“我,我很久没来例假了……”
路菲说:“环境变了,难免出现不规律的现象,调一调就好了。”
“不,不,我的小腹好像有跳动的感觉……”
路菲的面容露出一丝惊讶,忙问道:“你结婚了吗?”
“结婚了。”
“什么时候?”
“四个月以前。”
“来吴家村多久了?”
“两个半月了。”
路菲伸出指头算了一下日子,说:“哎呀,大概怀孕了,作个化验吧。”
方宇的眼圈顿时就红了。
路菲说:“这很正常,结婚就会怀孕的。”
“不,我不能……”
“为什么?”路菲诧异地注视着方宇。
顷刻,出现了极尴尬的局面,方宇以诚恳和信任的态度,将自已的遭遇全盘托出了。刹那,路菲陷入沉思,一双同情的眼睛在方宇的脸上眨动,言谈话语中透着对女友的怜悯。说道:“真是不幸,为什么会这样?……”
方宇在路菲的关照下,请医疗队一位有经验的医生作了一系例检查,化验结果完全不出所料,方宇怀孕将近四个月了。
“我,我不能要这个孩子。”方宇紧紧抓住路菲的手说。
“生命是宝贵的呀!……”
“不,我不要,求求你帮我把这孩子打掉吧。村里都知道我离婚了,人家会说闲话的。我离婚的爱人关在监狱里,这孩子来到世上也是受罪,人家会歧视他,会骂他狗嵬子。”
路菲眉头紧蹙,说:“出身不由已,革命的路可以选择,党有政策。”
“不行,不行,这孩子是罪孽!……”
路菲是一个优越感很强的高干子女,遇事不畏难,对朋友讲义气。感到为什么把一个女孩子搞成这个样,这太不公平了,说:“既来之,则安之,不要怕。你是母亲,母爱是伟大的,你要保护这个小生命。”
方宇道:“我要做人流手术。”
“不行,孩子太大了,做手术有危险,而且你也没有介绍信。当然我是相信你的,但是别人相不相信我不敢保证。”
那个年代女人要做人流,绝不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情。做人流要出示证明,要有丈夫的签字,马寅初的“反动人口论”仍在起作用。
方宇忽然大声哭起来,抡起拳头捶打自已的肚子。路菲一把攥住方宇的手说:“你这是作什么?你不能这样,孩子是无辜的。”
“难道这是一个无法改变的现实吗……”方宇心灰意冷。
“谁要拿你的孩子作文章,就让他来找我。你不要怕,一切有我负责。”
方宇绝望地离开了卫生院,踉踉跄跄地走在回村的路上,她那颗温良的心里,不知隐藏着多少悲伤。即使路菲同情她,怜悯她,终归救不了她。腹中的孩子对她来说是包袱,是累赘,是永远也无法摆脱的沉重。她苍白的脸上挂着泪珠,她的眼前不时浮现出丈夫的身影,她呼唤着他的名字。她的神志似乎有些错乱了,她在旷野里奔跑着,喘息着……
她在呼唤丈夫的同时,又隐隐含着一股恨意,恨肚子里结下的这颗苦果。爱与恨交织的感情,在方宇的内心深处膨胀,绵延,感到求生不成,求死也难。她仰面朝对无言的天空,微弱的阳光被厚厚的云层遮盖,一如此刻她绝望而晦暗的心情。她站在悬崖上大声喊:“江海!江海!你在哪里?……”
荒野上寂静无声,惟有风沙在呼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