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忆迟居（3）

　　(楔子《忆迟居》第三节:如影随形的因果)
　　今天是琳琅恢复自由的日子，我起了个早，没等琳琅来唤我就起了身。
　　那时天还没亮，我披了件外衣坐在灯下写信，一连写完三封才松了口气，昨日接的那单生意着实让我不安，想了一晚上才想好对策，心里还有一丝悔恨。口上答应一件事只需一句话，而履行一个承诺却要耗费无法估计的心力，若是只拿好处不出力，世上哪有那么美的事儿。
　　将信化成幻蝶模样送走后，我倒了杯隔夜的冷茶抿了两口开始构思下一封信该如何下笔。
　　琳琅……琳琅……我要抹去他这三年的记忆，为他编造一个故事，可是……如何编呢？
　　
　　三年前——
　　白衣的少年摇响了忆迟居门前的铃铛，绣球从楼下飞上来叫主人起床，奈何主人睡得太死它只好站在枕头上用翅膀扫主人的脸。
　　顾兮织只觉有不软不硬的东西在脸上刮来刮去刮得她一阵恼意，翻了个身继续睡。
　　铃声还在继续，绣球无奈的边用翅膀拨主人的脑袋一边“咕咕咕咕”地叫。
　　顾兮织突然睁眼翻身看着绣球又黑又圆的眼睛道：“看见人了吗？”
　　绣球又“咕咕咕咕”了两声，她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道：“随我去看看。”
　　随后顾兮织不紧不慢地揉揉眼角开始起床穿衣，最后脸也没洗梳着头发就下楼了。
　　此时铃声早已停了，顾兮织打着哈气开了店门。
　　背对门口站着的白衣少年正在看着这条老旧安静地街道，听到声音一回头便看到了披散着一头过腰长发站在门口捂着嘴大打哈气的少女，他先是愣了一下然后抿嘴笑了起来，一张清雅中略显稚弱的脸上透出青春年少的气息。
　　顾兮织看到了少年也是一愣，随后合上嘴放下手走过去问道：“是你在摇铃？”
　　少年边笑边颔首道：“是我。”
　　顾兮织见是个少年，便神色萎靡地点点头，道：“进来说吧。”然后自顾自转身进店。
　　少年含笑跟了进去，一进门就看到坐在柜台后的顾兮织正在用一条织带束发，她束得极为简单，就是随意地把头发全都拢至左耳后垂在胸前，再用织带束一下。
　　他笑看着她束好头发才上前问道：“姑娘便是忆迟居的老板吗？”
　　顾兮织看了他一眼答道：“正是，不知公子所为何来？”
　　少年见她丝毫没有少女的矫揉造作之态，不禁有些奇怪，便问道：“请恕在下冒昧，敢问姑娘芳龄几何？”
　　顾兮织愣了一下，忽而笑了，道：“你来此难道就是为了问这个吗？”
　　少年面露尴尬之色，道：“不，在下是有求而来。”
　　顾兮织开门见山地道：“你的心愿是什么？”
　　少年道：“姑娘，在下想求青春留住。”
　　顾兮织道：“青春永驻？”
　　少年道：“不，不是永驻，在下只愿留住三年。”
　　顾兮织皱眉看了他半晌才道：“那你想好拿什么交换了吗？”
　　少年听了先是举目将此间摆设布局看了一遍，然后目光落在她身上，道：“在下愿向姑娘奉上三年的自由和忠诚。”
　　顾兮织眉头皱得更深，只觉这人古怪得很，说得话也是不明不白。
　　那少年见她不解，便解释道：“在下的意思是，在下愿意陪在姑娘身边十年，照顾姑娘，为姑娘分忧，效忠于姑娘，而姑娘让我在这十年里留住此时的青春。”
　　顾兮织听了他的解释更是眉头紧皱，半晌没有说话，大有一筹不展的模样。其实她睡意还没醒透，脑子反应比平时慢了许多，还在想他的话。
　　这时绣球不知从哪里飞了过来，“嘭”的一声落在顾兮织面前的桌柜上，瞪着两颗黑亮亮的眼睛“咕咕咕咕”叫个不停。
　　顾兮织伸出一手抚着绣球的背，抬眼看向少年道：“我有它，不需要别人照顾，你用别的来换吧。”
　　少年看着那只突然冒出来此时正瞪着他的鸟，干笑了两声，道：“这是枭吧？”
　　顾兮织道：“是啊。”
　　绣球又“咕咕咕咕”地叫了几声，顾兮织悄悄地弹了弹它的脑袋，不好意思地看了看少年，道：“它不太喜欢你。”
　　少年尴尬地笑了笑，笑完了正色道：“姑娘，在下虽然才刚刚见到姑娘，但真的觉得姑娘需要有人来照顾。这店里怎么可以全靠姑娘一个人呢，如此劳累怪不得连收拾自己的时间都没有。姑娘丽质天成，若着罗裙或素衫、淡妆、挽发配簪，必定会让人见而惊艳。”
　　顾兮织眼神复杂地听他说完，低头看了眼绣球，那只却一对大眼睛直直地看着她不知在想什么。她收回目光看着少年，道：“怎么称呼你？”
　　少年听她这么问便露出了一脸笑容，道：“在下琳琅。”
　　顾兮织嘴角微微扬起，道：“好，你留下吧。”
　　琳琅面露喜色，道：“谢姑娘成全。”
　　顾兮织不客气地点头道：“你把这里打扫整理好，我回房了，有客人叫我。”
　　琳琅应道：“好。”
　　顾兮织才一起身卧在她手边的绣球也忙站了起来，她低头道：“绣球，你看着他。”
　　绣球瞪着双目“咕咕咕咕”地叫着，看着她头也不回地上了楼，这才停了叫声，随即双目瞪得溜圆看着琳琅。
　　琳琅走到它面前仔仔细细地把它看了一遍，觉得这只枭似乎和平常的不大一样，想了会儿，他轻笑了一声道：“你……能听懂人话吧。”
　　楼上，站在拐角处的顾兮织静静地站着，楼下传来琳琅温润的声音，其中还夹杂着绣球“咕咕咕咕”的声音……
　　“你叫绣球？”
　　“咕咕咕咕”
　　“我叫琳琅。”
　　“咕咕咕咕”
　　“初次见面，多多关照。”
　　“咕咕咕咕”
　　……
　　顾兮织嘴角抽了抽，心道：如果他知道绣球一直在骂他“笨蛋”的话，他会是什么表情？又打了个哈气，她不再理会楼下，回屋补觉去了。
　　
　　“琳琅……”三年后的今天，我站在这个当年站着的拐角处唤出这个习惯了的名字，而楼下一丝声音都没有，安静地仿如空无一人。
　　外面，天色已是大亮，我没有等到琳琅如往日一般叫我起床。转身向另走廊一头走去，琳琅就住在我的隔壁，几步的距离，可是我有一种不好的预感，这种感觉让我这几步走得异常缓慢。
　　房门紧闭着，我抬手第一次敲响了这块门板，唤了声：“琳琅？”
　　然而，许久过去了，房内无人应声，一丝动静也没有，门板稳稳地立在那里，持久的安静，而我一瞬间明白了。
　　我打开库房里存放那个人帝王气运的盒子，里面只有一张纸笺，上面写着：顾兮织，我走了，世上从来没有琳琅这个人，对不起。照顾好自己。
　　短短几句话，寥寥数字，连个落款都没有。
　　“琳琅……”我轻轻地念着这个名字，不知怎么就想起多年前我曾与别人说过的一句话。
　　忘了是多久前有位客人问过我一个问题：如果你遇到了一个人，他愿意长久的陪伴你左右，无缘由的对你千般万般好，你觉得他是为什么？
　　我当时对那位客人说：这世上没有人会平白无故的对别人好，除非他有所图。
　　那位客人边流泪边与我说：是，是有所图，我图的便是他这个人。
　　我听了不在意地笑了笑，却看着给我披衣的琳琅慌了神。
　　我曾经想过，如果身边有一个人陪伴久了，等到分别的时候能否舍得？心里有一个声音告诉我若真到那时，万般皆由不得自己。
　　“我怎么就给忘了……”
　　我拿着那张纸笺踱回房间，坐在床上发了许久的呆，如经年以前般偏了偏头道：“绣球，我们离开凉城吧，离开北方，在这边已经有四五年了吧？真是太久了，这次搬到哪儿去好呢？不如南下怎么样？那里繁华，人多欲望也多……”
　　我低头向身旁看去，然而，熟悉的藕色锦被上什么都没有。
　　“绣球，绣球，我想起来了，你已经离开我了，永远的离开了……”又一次，只剩我一个人，承担起所有。
　　
　　世人皆有生老病死，一切生命都有寿终之日，只有我这样的人，逆天而行，寿无止境，也终不得善报。
　　我十七岁从爷爷手中接下这个店，于是我的身体永远停留在了十七岁。
　　爷爷说：织儿，爷爷对不住你，你本该正常的活这一生的。
　　他一生未娶，膝下无子嗣，而我是爷爷在路边捡来的孩子。
　　其实他很年轻，不过那只是看起来，看起来也就三十几岁的样子，可是其实他已经很老，很老了……
　　他抚养我长大，照顾、陪伴了我十七年，把自己会的都教给了我，我也以为他对我恩深似海。可是最后他告诉我，不必感激他。
　　因为他捡我来只是为了今日，为了让我做他的传人，让我接下他背负了太久的重担。
　　然而不管原因是什么，他的的确确是有恩于我，我怎么能拒绝他呢。
　　仔细算来，我已为此出了十二年的时光。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十二年来隔一段时间就要换一个地方，了结了之前，然后重新开始。
　　如今，我已经二十九岁，还未曾体会少女的美好就已是半老徐娘的年纪，很多时候我都不敢想，这些年我是怎么过来的。厚厚的账簿和不断充实的库房每次看到，都觉得让人窒息。
　　即使已然明白这条路的悲哀，可是我没有勇气像爷爷那样脱离这里。
　　身为忆迟居的主人，看似无所不能，而这背后有多少的心酸只有你真正体会到才能明白。忆迟居的主人，脱离的唯一办法就是烈火焚躯，一切修为，一切因果，尽化飞灰，这就是无所不能的代价。
　　那样惨烈的结局，我做不到。我的人生还没有开始……怎能就了结呢。
　　忆迟居，忆迟……忆时再悔，为时已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