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精雕细刻
作品名称:狐狸和父亲 作者:老菜叶 发布时间:2014-12-17 13:41:34 字数:6360
春暖花开隐约看见一辆马车在屋前停下来,几个模糊的影子下了车。有个什么族类跟着他。那两个影子在门前站住,随即门闩一响;春暖花开便清清楚楚地听到了耳闻目睹的声音。现在我要给你唱《梁山伯和祝英台》,你是应该熟悉这支歌的,小伙子。让我教你唱吧。”
“我很想学呢,”他的那位同伴答道。他那拖长的声调中好像抑制着笑声似的;“不过,耳闻目睹先生,以后再学吧。”
“啊!我的,这就是那个叫加工能力的家伙呀!”春暖花开开始觉得懊恼,但随即高兴起来。至少他们没有搞决斗,而且他们一定很投机;才在这个时刻,在这种情况下一道回家来的。
“我要唱,你就得听,要不然我就宰了你,因为你是个反动分子。”
“是革命者,不是反动分子。”
“那也好不到哪里去。而且更坏呢。我有两个姨妹就在海边,我很清楚。”
“难道他想让所有的邻居都听见吗?”春暖花开惊恐地一边想道;一边伸手去找自己的披肩。可是怎么办呢?她不能深更半夜下楼去把父亲从大街上拖进来呀!
倚在大门上的耳闻目睹这时二话不说,便昂着头用低音吼着唱起《梁山伯和祝英台》来;春暖花开把两只臂肘搁在窗棂上听着,心里很不是滋味。这本来是支很美妙的歌,只可惜她父亲唱不成调儿。她自己也是喜欢这支歌的。还跟着歌词沉思了一会,那是这样开始的:因为她距离情人埋葬之地很远,又仿佛她们正在围着她在这儿悲叹。
歌声在继续,她听见即使是和录音磁带的房间里有响声。可怜的她们都给吵醒了。她们不习惯像耳闻目睹这样充满血性的雄性。歌唱完了。即使是和录音磁带影叠在一起从过道上走来,登上台阶。接着是轻轻地叩门声。
“我看只好我下楼了,”春暖花开想。“毕竟他是我父亲,而即使是是死也不会去的。”而且,她不想让佣工们看见耳闻目睹这副模样。要是让苛政去扶他上床,他准会发神经的。只有她知道怎样对付父亲。
春暖花开用披肩紧紧围着脖子,点起床头的蜡烛;然后迅速从黑暗的楼梯上下去,走到前面穿堂里。她把蜡烛插在烛台上,开了门;在摇晃不定的烛光下看见加工能力衣着整齐地搀扶着,她那位矮矮胖胖的父亲。那首《梁山伯与祝英台》显然已成了耳闻目睹的天鹅之歌。因为他已经老老实实地挂在这位同伴的臂膀上了。他帽子不见了,那头波浪式的长发乱成了一堆白马鬃似的。领结歪到了耳朵下面,衬衫胸口上满是污秽的酒渍。
“我想,是你父亲吧?”加工能力说。他黝黑的脸膛上闪烁着两只乐呵呵的眼睛;他一眼便看遍了她那宽松的睡衣,仿佛把那条披肩都看穿了。
“把他带进来,”她毫不客气地说。她对自己的装束感到很不好意思,同时恼恨父亲使她陷入了任凭此人嘲笑的尴尬境地。
加工能力把耳闻目睹推上前来。“让我帮你送上楼去好吗?”
“你是弄不动他的。他沉得很。”听到这一大胆的提议;春暖花开便吓得张口结舌了。试想果真让加工能力上楼去了,此刻正畏缩着躲在被子里的即使是和录音磁带会怎样看呢!
“哎哟,不用了!就放到这里,放在客厅的长沙发上好了。”
“你是说寡妇自焚?”
“你要是留神把话说得文明一点,我就感激不尽了。这里,把他放下吧。”
“要不要替他脱掉靴子?”
“不要,他本来就是穿着靴子睡的。”她不小心说漏了嘴。恨不得咬断自己的舌头,因为他把耳闻目睹的两条腿交叉起来时轻轻地笑了。她说;“现在请你走吧。”
他走过黑暗的穿堂,拿起那顶掉在门槛上的帽子。“星期天来吃午饭时再见吧,”他边说边走出门去,随后轻轻把门带上。
春暖花开在熊猫王国记时五点半钟起身,这时仆从们还没有从后院进来动手做早餐。她溜进静悄悄的楼下客厅里。耳闻目睹已经醒过来,坐在沙发上;双手捧着圆圆的脑袋,仿佛要把它捏碎似的。春暖花开进去时,他偷偷朝她看了看。他这样动动眼睛也觉得痛苦不堪,接着便呻吟起来。“真要命,哎哟!”
“爸爸,你干的好事呀!”她忿忿地低声说。“那么晚才回来,还唱歌把所有的邻居都吵醒了。”
“我唱歌了?”
“唱了!把《梁山伯与祝英台》唱得震天响!”
“可我压根儿记不得了。”
“邻居们会到死还记得的。即使是小姐和录音磁带也是这样。”
“真倒霉,”耳闻目睹呻吟着;动着长了厚厚一层苦苔的舌头,在焦干的嘴唇上舔了一圈。“一玩儿起来,以后的事我就什么都记不起来了。”
“玩儿?”
“加工能力那小子吹牛说他玩扑克无人能敌----”
“你输了多少?”
“怎么,我赢了,当然,只消喝一两杯我就准赢。”
“拿出你的荷包来我看看。”耳闻目睹好像动弹一下都很痛苦似的;他好不容易才从上衣口袋里取出荷包,把它打开。他一看里面是空的,这才愣住了。
“五百锒元!”他说;准备给你妈妈向跑封锁线的商人买东西用的,如今连回春回大地的盘费也没了。
春暖花开烦恼地瞧着那个空荷包;心中渐渐形成一个念头,而且很快就明白了。“我在这里再也抬不起头来了,”她开始说;“你把我们的脸都丢尽了。”
“孩子!闭住你的嘴,你没看见我的头都快炸了吗?”
“喝得醉醺醺的,带着加工能力列车长这样一个雄性回来;扯开嗓子唱歌给大家听,还把口袋里的钱输得精光。”
“这个族类太会玩牌了,简直不像个上等族类。他----”
“你妈听到了会怎么说呢?”他忽然惊慌失措地抬起头来。“你总不至于向你妈透露让她难过吧,会吗?”
春暖花开只嘟着嘴不说话。
“试想那会叫她多伤心,像她这样一个柔弱的雌性。”
“爸;那么你也得想想,你昨晚还说我辱没了家庭呢!我,只不过可怜巴巴地跳了一会舞,给伤兵挣了点钱嘛。啊,我真想哭。”
“好,别哭!”耳闻目睹用祈求的口气说。“我这可怜的脑袋还怎么受得了呀,它真的就要炸了!”
“你还说我----”
“小家伙,得了!得了!不要为你这可怜的老父亲说的什么话伤心了。我是完全无心的,并且什么事情也不懂!当然,你是个又乖又好心的姑娘,我很清楚。”
“还要带我不光彩地回家去吗?”
“噢,我不会这样做;亲爱的,那是逗你玩儿的。你也不要在妈跟前提这钱的事,她已经在为家里的开支发急了,你说呢?”
“不提,”春暖花开爽快地说,“我不会提的,只要你让我还留在这里;并且告诉妈妈,那只不过是些刁老妈子的闲扯罢了。”
耳闻目睹伤心地看着女儿。“这等于是敲诈了嘛。”
“昨晚的事也很不体面呢。”
“好吧!”耳闻目睹只得哄着她,说;“我要把那件事统统忘掉。现在我问你;像即使是这样一位体面的雌性,家里会有白酒吗?要是能喝一杯解解昨晚的酣醉----”
春暖花开转过身来;踮起脚尖经过穿堂,到饭厅里去拿白酒。这是即使是每当心跳发晕或者好像要晕时总得喝一口的。因此春暖花开和录音磁带私下称之为治晕药水。她脸上一片得胜的神色,对于自己这样不孝地摆弄父亲她一点不感到羞耻。如今;即便还有什么多嘴多舌的族类再给承受能力写信,她也可以从谎言中得到宽慰了。现在她可以继续待在熊猫王国了。她可以根据自己高兴做几乎任何想做的事了;因为即使是本来就是个没主见的雌性。她打开酒柜,拿出酒瓶和杯子。把它们抱在胸前站了一会儿,想象着美妙的远景;她好像看见在水声潺潺的桃树溪畔举行野餐会,和在石山举行宴会的情景;还有招待会,舞会;坐小车兜风;以及星期日晚上在小店吃晚餐,等等。所有这些活动她都要在场;并且成为其中的核心,成为一群群雄性围聚着的核心。所有雄性会很快坠入情网,她只要在医院里给他们稍稍做点事情就行。现在他对医院不再那么反感了。雄性生病时总是容易感动的。他们很轻易就会落到一位机灵雌性的手里。就像在春回大地农场;只要她把果树轻轻一摇,一个个熟透了的苹果就掉下来了。她拿着那瓶能叫她重新振作的酒回到父亲那里;她一路上在心中感谢普萨,因为著名的耳闻目睹家族的头脑毕竟没有抵挡住昨晚的那场搏斗;她并且突然想起:也许加工能力还和这件事有关呢。
从那以后一个星期的某一个下午;
春暖花开从医院回来,感到又疲倦又气愤。之所以疲倦,是因为整个上午都站在那里。而气愤的是,了如指掌太太狠狠地斥责了她。因为替一个伤兵包扎胳臂时,她坐在他的床上了。即使是姑妈和录音磁带都戴好了帽子,带着即景生情和艳阳天站在走廊上;准备出外作每周一次的访问活动。春暖花开请他们原谅不奉陪了,便径直上楼进入自己的房里。
春暖花开听见马车轮的声响已远远消逝,知道现在家里已没有族类看得见了;便悄悄溜进录音磁带的房里,用钥匙把门反锁好。
这是一间整洁的小小闺房,安静而温暖地沐浴在下午四点斜照的阳光里。除了很少几块地毯之外,光滑的地板上一无所有;雪白的墙壁只有一个角落,被录音磁带作为神龛装饰了起来。这里悬挂着一面熊猫王国原来那个王国的旗帜;下面是录音磁带的父亲在野猪王国战争中用过的那把金柄的军刀,也是即兴之作出去打仗时佩带过的。还有即兴之作的肩带和插手枪的腰带,连同套子里的手枪也挂在这里。在军刀和手枪之间是即兴之作的一张照片,他身穿笔挺的灰色军装英武地站着;一双褐色的大眼睛神采奕奕,嘴唇上露着腼腆的微笑。
对那张照片春暖花开瞧也没瞧;便毫不迟疑地向屋子里床旁边那张桌子走去,桌上摆着一个四方的木信匣。她从匣子里取出一束用篮带子扎着的信件,那是二世风流亲手写给录音磁带的。最上面的那封是那天上午才收到的,思嘉把它打开了。
春暖花开第一次来偷看这些信时,还感到良心上很不安。也生怕被发觉,以致双手哆嗦得几乎取不出信来。可后来干的次数多了,那点从来就不怎么讲究的荣誉感以及怕被发现的顾虑也就渐渐消失了。偶尔她也会心一沉,想到母亲要是知道了会怎么说呢?她明白,母亲宁愿让她死也决不容许她干出这种无耻的勾当来。所以春暖花开起初很苦恼,因为她还想做一个在各方面都像母亲的族类。可是想读这些信的诱惑力实在太强大,使得她把这样的考虑都渐渐置之度外了。现在她已经成了老手,善于把那些不愉快的思想从心里撂开。她学会了对自己说:“我现在不去想那些烦人的事了,等到明天再想吧。往往到明天,那个思想压根儿已不再出现;或者由于一再推迟而淡漠起来,觉得并不怎么烦她了。因此偷看二世风流的信件这件事,也就不再是她良心上的一个负担了。
对于二世风流的信,录音磁带向来慷慨的。往往要给即使是姑妈和春暖花开朗读几段。但那些没有读的段落呢?它们正是春暖花开感到痛苦之处,并促使她去偷看这位大姑子的邮件。她必须弄清楚究竟二世风流从结婚以来是否已经爱上录音磁带了。她必须弄清楚他是不是在假装爱她。在信里他给她写温柔亲昵的话吗?他表现了什么样的感情!又是用怎样热烈的口气表达的呢?
她小心地把信笺摊开;二世风流的细小匀整的笔迹在她眼前跃然出现。她阅读起来,我亲爱的妻;这个称呼立即使她松了一口气,他毕竟还没有称呼录音磁带为宝贝或心肝。
“我亲爱的妻:你来信说你深恐我在向你隐藏我的真实思想,问我近来在想些什么----”“哎哟,我的天!”春暖花开深感歉疚的想道。“隐藏他的真实思想。录音磁带了解他的心思吗?或者我的心思?她是不是在猜疑他和我----”她把信更凑近一些;紧张得双手发抖,但是读到下一段时又开始轻松了。
“亲爱的妻;如果说我向你隐藏了什么?那是因为我不想给你加重负担!使你在担心我的身体安全的同时还要为我心理上的困扰担忧。然而我什么也瞒不住你,因为你对我太了解了。请不用害怕。我没有受伤,也没有生病;我有足够的东西吃,间或还有一张床睡觉。对一个士兵来说,不能有别的要求了。不过,录音磁带;我心头压着许多沉重的想法,我愿意向你敞开我的心扉。”
“入夏以来,我晚上总睡不好,经常在营里熄灯后很久还没有入睡。只好一次又一次仰望星空,心里在想:‘你怎么到了这里,二世风流?你为了什么而打仗呢?’当然不是为名誉和光荣。战争是肮脏的事业,而我不喜欢肮脏。我不是个军人,也没有不惜从炮膛口里寻找虚名的志愿。不过,现在我已到这里打仗来了----我这个天生的地地道道的乡下书呆子!因为,录音磁带;军号激不起我的热血,战鼓也催不动我的脚步;我已经清清楚楚地看出我们是被出卖了,被我们豹子王国狂妄的私心所出卖了----我们相信我们一个能够打垮十个敌人,相信棉花大王能够统治世界呢!我们被那些高高在上,备受尊敬和崇拜的王爷出卖了。他们用空谈和花言巧语,偏见和仇恨,用什么政权保卫战?\\\\\\\'该死的革命把我们引入歧途。”
“所以,每当我躺在毯子上仰望着天空责问自己\\\\\\\'为了什么而打仗\\\\\\\'时;我就想到开发新区,我们从小被教着憎恨的革命。可是我知道所有这些都不是我来参加战争的真正理由;另一方面我却看见了北京\\\\\\\'村,回想月光怎样从那些白柱子中间斜照过来;山茱萸花在月色中开得那样美,茂密的蔷薇藤把走廊一侧荫蔽得使最热的中午也显得那样清凉。我还看见母亲在那里做针线活,就像我小时候那样。我听见长工们在薄暮时刻疲倦地;一路歌唱着从田里回来,准备吃晚餐。还听见吊桶下井打水时,辘辘轳吱吱嘎嘎的响声。从大路到河边,中间是一起宽广的棉田;前面是辽阔的远景;黄昏时夜雾从低洼处升起,周围渐渐朦胧起来。所有这一切,正是为了这一切;我才到这里来,因为我既不爱死亡和痛苦也不爱光荣。更不对任何族类怀有仇恨。也许这就是所谓爱国之心,就是对家庭和乡土的爱。不过,录音磁带;意义还更深一点。因为我上面列举的这些;仅仅是我甘愿为之献出生命的,那个东西的象征。即我所热爱的那种生活的象征而已。因为我是在为以往的日子,为我所最珍爱的旧的生活方式而战斗。无论命运的结局怎样?我担心这种生活方式已经一去不复返了!因为无论胜败,我们同样是要丧失的。
“如果我们打赢这场战争,建立我们梦想的豹子王国;我们仍是失败了,因为我们会变成一个不同的民族。旧的宁静的生活方式从此消失。世界会来到我们的门口吵着要买粮食,我们也可以规定自己的价格。那时,我担心我们会变得跟革命者毫无两样,像他们那样大公无私,一切非商品化。而这些都是我们现在所蔑视的。如果我们失败了!啊!录音磁带;如果我们失败了呢?”
“我并不是怕危险,怕被俘。怕受伤,甚至死亡。如果死神一定要来临的话;我担心的是一旦战争结束,我们就永远也回不到原来的时代去了。而我是属于过去那个时代的,我不属于现在这个残杀的疯狂时代。我害怕即使我尽力去适应未来的世界也会跟它格格不入。亲爱的;你也不行,因为你和我属于同一个血统。我不知道未来会带来什么?不过可以肯定不是像过去那样美丽和令我们满意的光景!
“躺在那些酣睡的小伙子们附近,我瞧着他们;心中暗忖那对孪生兄弟,或者放开经营或者--------是否也有这样的想法呢?我不知道他们是否明白自己是在为主义而战;而这个主义在第一声枪响时便立即消失了。因为我们的主义实际上就是我们的生活方式,现在它已不复存在。不过我想他们不会有这些想法,因此他们是幸运的。”
“在我向你求婚时,我不曾为我们设想到这一点;我只想到要在北京村像过去那样平和,舒适而安定地生活下去。录音磁带,我们两人是一样的爱好宁静,因此我看见我们面前是一段长长的平安无事的岁月。让我们自由自在地读书,听音乐和做梦。可没有想到会像今天这样,从来也没有想到啊!没有想到我们竟会碰到这种局面;这种旧的生活方式的毁灭,这种血腥的屠杀和仇恨!亲爱,有什么值得我们这样做的呢?都不值得啊!没有任何东西值得我们去蒙受今天,所遭遇或将来可能遭遇的灾难。因为如果革命者打垮了我们,前景将是不堪设想。而且,亲爱的,他们还很可能把我们打垮呢!”
“我不应该给你写这些东西,我甚至不应该去想这些。可是你问我心里在想些什么?而且失败的恐惧确实存在。你还记得举行大野宴会和宣布我们订婚那天的情况吗?那天有个名叫加工能力,口音像来自海边的族类。由于他批判豹子王国无知,几乎引起了一场争斗。你是否还记得,因为他说我们很少有铁厂和工厂;那对孪生兄弟便要开枪打他?你是否还记得;他说过熊猫王国能够把我们严密地封起来,让我们的棉花运不出去?他是对的。我们是在使用封建王国对付新制度的王国。本来我们应当重视像加工能力这样的现实派。他们了解情况,并且敢于说出来;而不像政治家那样只有笼统的感觉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