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香（二十）

吴英便跟陈皮讲了一个真实的故事。
他们公社党委书记有一个儿子，在读高中时，喜欢上了本班的一位女生，而且是非这女生不娶。党委书记也就只有这么一个宝贝儿子，他见儿子这样，也就只得依从。他亲自出面去跟女生父母商量这事，说是自己的儿子喜欢上他们的女儿，希望他们能同意这门婚事，使两家能成为亲家。当然，现在两个都还在读书，大家把婚事提到这里来，两家互相来往，等两个今后读书出来后，才结婚。并且他们家女儿读书的费用，以及今后考学校，都由他来负责，他们家不用费心。
女生的父母听了，自然很高兴，能与公社党委书记成为儿女亲家，女儿便能靠这关系考上学校，自己一家人还能沾不少的光，这当然是想都想不到的大好事呢！女方的父母就满口答应了下来。
那时读书，升学全是推荐，最讲究的是关系。那女生读书虽只是一般，可她长有一张好脸蛋，为自己赢得了个好的前途。
后来，公社党委书记硬是凭自己的本事，让这女生考上了工农兵大学。没曾想这女生大学毕业出来工作后，却不愿跟公社党委书记的儿子结婚，最后公社党委书记落得个鸡飞蛋打。
吴英在讲了这个故事后，对陈皮说，皮娃子，你这样做，跟那公社党委书记的儿子一个样呢！
父亲陈铅也说，就是咧，你癞格宝想吃天鹅肉了！
陈皮见父母误会自己了，急了说，您俩个说到哪去了？我怎么会跟公社党委书记的儿子一样呢？我跟九香纯粹就是一般的朋友嘛！未必男同学跟女同学就不能成为好朋友么？
一般朋友，那就更不能借了。吴英说。
是啊，我们可不能拿这钱去打水漂漂哦！陈铅附和着妻子。
您们怎么这样不通理呢？我跟您们说了她只是借，这借了的肯定要还的嘛！要是今后她不还，我还给您们行不行？陈皮见父母怕这个钱借出去收不回来，就把这还钱的事揽在自己身上，让父母能放心地借给自己。
你还！这不是从左边荷包放到右边荷包。你真会说笑的。吴英说道。
那您们要怎么样才肯借嘛！陈皮没有耐心跟父母多说，就直截了当地跟父母说。
怎么样我们都不得借，你就死了这条心吧！吴英把话说死了。
您们怎么把钱看得那么紧，就跟葛朗台样，十足的守财奴。陈皮见借钱无望，很是生气地说。
你说啥子啥子台啊？吴英问道。
吴英跟陈铅当然不知道法国作家巴尔扎克小说中葛朗台这个人物，但陈皮说的守财奴这话他们能懂。吴英见自己的问话儿子不回答，就数落起陈皮来，你说我跟你爸是守财奴，老子俩个守这个财来为了哪三宗，咹！还不是为了你这个报应娃娃！都这么大了，读高中了，还这么不懂事，别个读书越读越聪明，你怎么是越读越傻了呢？
您说您们那钱是我的，那我跟您们借钱您们怎么又整死都不干呢？其实陈皮也知道，父母辛辛苦苦地积攒钱是为自己，只是现在问题的关键是自己在跟九香借钱，既然都是自己的钱，那就应该由自己来支配。
这钱不是你的还会是哪个的？我跟你爸死了未必还能带到棺材里去。吴英答道。
我们还在一天，就要帮你管到一天，像你这样大手大脚的，就是一座金山也不够你用的。陈铅表明他们对儿子是不放心。
那您们到底是借不借？陈皮又问道。
你还要我跟你说百十道啊，我们说了不借就是不借。吴英也回答得挺干脆。
不借就算了，有啥子了不起嘛！我不读书了！陈皮把筷子往桌上一丢，饭也不吃了，就回自己的房里去睡觉。
哦啊，你不读书就把哪个吓倒了嗦！你不读书还跟老子节约到钱了！陈铅在儿子背后说道。
你怎么跟娃娃儿一般见识，你还怕真的想让儿子不读书！吴英小声地说陈铅，她怕儿子真的不去读书了。
这个不成才的东西，都是你惯的！陈铅的气似乎还没发完。
你对儿子有气，怎么冲我发呢？我招你了惹你了！这儿子又不是我一个人的，你怎么能说是我惯的呢？吴英可不愿受这个气，就跟陈铅说起去。
陈皮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的睡不着。他怪自己太无用，平时还嘴巴夸夸的，说自己这样能行那样能行，结果连借个钱都不行，而且这不是跟外人借，是跟自己的父母哥哥姐姐借，真的应该跟大家说的，扯根汗毛吊死算了。于是陈皮又抱怨起自己的大哥来，这事若是不他从中作梗，那是很顺利的。你自己要不借就算了，还打电话去跟大姐小姐说，又还打电话跟爸妈说，爸妈本来就把钱看得很紧的，我们小队很多人来借钱，不是那个人是借不到的，那些没借到钱的，就发气说，吴英家的钱，你就是用针去刁都刁不出来。你大哥这么一打招呼，我借钱更是无望的了。想到这里，陈皮最恨的就是他大哥了，今后见到他，我不狠狠骂他一顿才是怪事。
当陈皮想到九香会看不起自己时，他感觉到自己的心好像隐隐作痛，他也弄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其实这是陈皮爱上九香了，只是他自己不承认，他不承认，是因为他觉得自己跟九香根本是不可能的事，他必须得面对现实。这以后可叫自己怎么去跟九香解释呢？真叫人为难的。不过解释肯定得去解释，不管再为难也得去，如果不去解释，九香今后肯定会很看不起自己，见到自己时肯定连招呼也不会打，也许还会恨自己的呢！
陈皮就这样想着，他觉得自己的脑子里乱糟糟的，一时想这样，一时想那样，有时在想这借钱的事，有时又不想借钱的事。直到鸡叫头遍了，他才迷迷糊糊的睡着。
陈皮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借到钱了，至于这钱是从哪里借到的，好像是不大清楚，又像是从哥哥姐姐那么借来的，又像是爸妈那里借的，又像是连自己也不知道是怎么借来的，反正借到了钱。他拿着钱就往九香家里跑去，一路上，自己好像是在飞，逢崖跳崖，逢坎跳坎，逢河扑河，到了九香家时，他大喊大叫道，九香，我借到钱了！九香和她母亲都在家，听到陈皮在屋外大喊大叫，就走了出来，九香对陈皮笑着说，钱呢？陈皮一摸荷包，吔，钱呢？自己放在荷包里的钱呢，怎么不见了，真是遇到鬼了！陈皮恨不得把自己的衣服全脱下来抖一抖。他不由叫苦不迭，糟了，肯定是路上掉了。
没想到九香一下子就变了脸，变成陈皮很陌生很凶恶的脸，厉声说道，陈皮，你少来欺负我，你不要以为我是好欺负的，你跟我滚，滚，滚！陈皮觉得自己很冤枉，就想申辩，可九香却不容他申辩，竟放出狗来咬自己。陈皮见狗来了，回头就跑，可他跑不过这狗，就觉得那狗在自己的大腿上狠狠地咬了一口。陈皮不由得大叫一声，妈啊！
妈啊，娘啊！陈皮被母亲摇醒了。
吴英笑着问，你在做个啥子梦？快起来，吃饭了！
陈皮白了母亲一眼，说了句，我不吃饭！然后把身子往墙里头翻，把个背留给母亲。
你当真不吃饭啊！吴英见陈皮没吭声，知道他肯定在生闷气，就劝道，你就别充硬气的了，当真饿你几顿，你跟老子得舔灰。不跟你说那么多了，我要到坡上去点麦子，饭热在锅里的，这时候去吃还是热的，等会儿去吃，就冷了。吴英说了这话，等了一下，见陈皮仍在床上没动，丢下一句“看你犟得到好久”就走了。
俗话说，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慌。陈皮这年纪，正是长身体的时候，消耗得特别快，加上昨晚上只吃了个半饱，肚子里早就打起仗来了，陈皮自己跟自己找吃饭的理由，这生气归生气，可不能跟自己的身体生气，饿坏了身子还不是自己的事，自己可不愿做个绝食主义者。陈皮爬了起来，把锅里的饭菜来了个一扫光。
虽然陈皮没有绝食，但他打算从此以后就不去读书了，以此表示对父母不借钱的抗议。
陈皮不去读书，并没把他父母吓倒。
父亲陈铅对他说，你不去读书也好，反正你读书也是闹过场，只是图人长大。你大姐也说了，等你高中毕业，要是考不上学校，就到她那边去，你姐夫带着你去包工程。你现在不读了，那就早点过去，也许还会早点发财呢！
发你个头！吴英却不赞成儿子不读书，因而她对陈铅说那些话很反感，这书怎么都得读，二天你长大了才晓得读书的好处。
我哪里都不去，书我也不读，我就在家里耍，吃了我就睡，睡饿了我就吃。陈皮说这些话，是故意要惹父母生气，父母越是生气，他心里越是高兴，谁叫您们不借钱跟我呢？
你是猪啊，吃了就睡，睡了就吃的。吴英骂陈皮。
你是老人，还要我们来供你！陈铅也挖苦起自己的儿子来。
陈皮却不愿与父母多说，又回屋睡自己的觉去。
星期一，鸡刚叫头遍，吴英就起来煮猪潲。今天吴英的脸色不大好，看得出，她是有心事。这自然就是陈皮不愿读书这事了。
儿子当真赌气不去读书了，那这事可怎么办？可他要借的那钱怎么也是借不得的啊！总不能眼睁睁地看着把钱往水里扔吧。只有多劝劝儿子，等我把饭和猪潲煮好后再去劝劝。
屋外面的天很快就放亮了。让吴英没想到的是，陈皮却起来了，不声不响地一个劲地洗脸漱口。
吴英见儿子起来这么早，心里暗自高兴，他认为儿子还是把读书看得很重要的，在吴英看来，你一个学生娃儿，一天除了读书，还有什么呢？吴英只顾烧自己的火，没像平时要和儿子说上两句。她怕万一自己说话不合适，影响了儿子的心情，儿子又赌气不去读了，所以她只是暗中观察儿子的一举一动。
吴英见儿子梳洗完备后，空脚撂手地出了门，她猛然想起儿子没背书包，她跑到门口，对着已走到屋当门田坎上的儿子喊，皮娃子，你还没背书包！
陈皮在田坎上只顾走自己的路，好像母亲在后面喊他他没听见似的。
吴英知道儿子的气还没全消，也就不在喊，她怕把儿子喊了回来，他又不去读书了。她只是自言自语地说，老子这辈子算是遇到了你了。
陈皮并不是去读书，他是想去跟九香说清楚事情，以免九香巴望。他知道九香读书去得早，所以他也得赶早去等。
陈皮是个爱讲究的人，加上自己家庭又有这个条件，所以他不管是在外面还是家里，他都会把自己收拾得齐齐整整的，何况今天是去见自己最喜欢的九香，那更是马虎不得的。至于母亲在后面喊他他没答应，这是他故意的，一方面是他在生母亲的气，另一方面是他本来就不是去读书的，背什么书包呢？
陈皮来到路口时，这路上没见到有一个学生。陈皮想，未必这些学生上学去得这么早，不可能吧，肯定是他们还没去上学。
陈皮在路口没等多久，就见从九香家的方向那山坳处转出几个人，像一只只喜鹊，叽叽喳喳地说笑着。陈皮一眼就看出，那走在前面的就是九香。
陈皮这时很不想见九香，主要是自己太难为情了，他觉得自己刚才还冰凉的脸，这时却滚烫发烧，他想起那些女同学骂自己是没脸没皮，看来自己并不是像她们骂的那样，当然这也得看是什么人了。陈皮很想躲开，可他在心里一个劲地说，不能躲不能躲，如果自己躲了，不知九香会把自己想成什么样的人了！在陈皮看来，自己这次是在完成一个十分艰巨的任务。
九香在转过山坳时，也瞥见前面路口有一个人，她只是瞥了一眼，便没再看了，所以她并不知道那是陈皮。便只是和同路的同学说笑着往学校走去。
陈皮见九香要走拢了，就喊了声，九香，去这么早啊！
九香听得有人喊自己，就朝喊自己的人看去，这时她看清了，原来是陈皮，也就礼节性地答应道，你也去这么早啊！
陈皮见九香从自己身边经过时，并没有停留下来，表明她不想与自己摆谈两句。于是陈皮只得喊住九香。九香听到陈皮喊她，停了下来，回转身，脸上带着笑，问陈皮有事么？
陈皮觉得九香的笑真的有花儿那样美，只是她拿不准九香的笑是在跟她姐妹们说话时的笑，还是对自己在笑。
九香见陈皮在出神，就又问了一下，陈皮，你刚才喊我做什么？
陈皮回过神，忙点头说，嗯，我有事跟你说。
九香回过头对她的姐妹们说，你们在前头走到等我。
那几个姐妹说，那你搞快点噢！
九香点了点头，说我知道。
陈皮见九香那几个姐妹走得较远了，才期期艾艾地对九香说，九香，我……我对不起你！
你有什么对不起我的！九香对陈皮说的这莫名的话感到很惊讶。
我答应借给你的一千块钱，我没有借到。陈皮怕九香以为自己对这事没用心，就马上解释说，本来是应该借得到的，都怪我大哥……
哦，是这件事，谢谢你了陈皮，让你费心了！其实那天你走的时候，我本来想喊住你，叫你不要去借，我已打定主意去考中专，不会再回去读高中了，没想到你跑那么快，幸好没借到，不然我还真不知怎么办呢？
陈皮听九香这话，很有些失落，同时他又觉得有些安慰，因为九香这样，自己就没那么难受的了，于是他觉得自己的心轻松了许多。
谢谢你陈皮，我读书去了！九香说了这话，向陈皮笑了笑，转身走了。
九香这一笑，把陈皮心中的阴霾一扫而光。同时，他觉得自己这几天来的忧愁烦恼值得。他想起古人的千金买一笑，当时他在得知这故事时，认为用得着那样做的么？现在想来，还真是用得着的，只要你到达了那喜爱的程度。
陈皮一直目送着九香她们在前面转弯处。让陈皮颇为失望的是，九香一直没回头来看他，只是她那一路有两个回了头来看了一下。陈皮觉得那两个应该是九香喊她们看的，因为九香不好意思。陈皮这么一想，心里便有些高兴。不过陈皮觉得自己这样好像有点阿Q精神胜利法。管他呢！只要自己高兴就好。陈皮这么想着回去了。
虽然陈皮放下了自己看得最重要的事，但他还是不想去读书，怎么也要耍两三天，就得气气爸妈，谁叫他不借钱给自己呢？

最沉不住气的是陈皮的母亲吴英。她见儿子两天都没去读书，就拿了根黄荆条子走进陈皮的房间，不过，她没直接打陈皮，而是打陈皮盖着的铺盖。虽然那黄荆条子打在铺盖上的“啪啪”声很清脆，可睡在铺盖里的陈皮却一点感觉都没有。陈皮知道母亲是舍不得打自己的，她这只是装装样子，吓唬吓唬自己而已。陈皮本想答应母亲，可他想到母亲不借钱，就仍旧躺在铺盖里没动。
陈铅走了进来，对吴英说，你这样子打，当拍痒都当不到，你难得白费力气。
吴英白了陈铅一眼，说，那你说怎么样嘛？
你把铺盖揭开来打，你看他还睡得稳没得！陈铅微笑着说出了自己的办法。
你还好意思笑，这教育儿女是该你的事，你倒躲到旁边乐得个清闲！好，这回你来管！吴英说着，把黄荆条子往陈铅手里一掼就往堂屋走去。
陈铅对着堂屋里的吴英喊道，这是你要我来管的哦，到时我管，你可不要来争哦！你看我这回不把他打到跳高才怪。
躲在铺盖时的陈皮听说父亲来管，心里叫苦不迭，他知道父亲真的下起死手来，那自己可是吃不了兜着走。他在心里喊，妈，你快点来把爸拉走，到时把我打到了，你又来心疼嘛！
就在陈皮在铺盖里喊他妈妈时，吴英又走了进来，一把夺过陈铅手里的黄荆条子，说，你这个人下起手来没得轻重，你以为儿子是牛嗦，随便打都没得事。儿子细皮嫩肉的，禁得住你打，当真打到了，你不心疼我还心疼呢！
陈铅是又是好笑又好气，他直摇头说，这黄荆条子都能打到人，摆出去，大家都会笑话的。
你说黄荆条子打不到人，那好，我打给你看看。说着，吴英就扬起黄荆条子向陈铅打去。陈铅一见，赶紧躲开了，责怪吴英，你这婆娘才怪呢！喊你打娃儿，你倒跟我打起来了。
吔，你不是说黄荆条子打不到人嘛！你躲什么躲。吴英说陈铅。
陈皮听父母在为自己争吵，就把铺盖掀开，坐起来说道，你俩个不要吵了，我去读书就是了。
吴英跟陈铅听儿子说要去读书了，心中暗喜，忙笑着说，好好好，我俩个不吵。然后退出了陈皮的房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