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香（十五）

九香的两个嫂子在小队的晒坝里闲嗑牙时，听说婆婆为九香读书在到处借钱，两人屁股上就像着了火一样，直往婆婆家里跑来。
小队的晒坝是小队闲杂人员瞎嗑牙的地方，这里是小道消息广播的中心。而这些小道消息，又大多是些捕风捉影的事。不过，九香两个嫂子听到的这消息到是真的。
九香和母亲龙芳正坐在屋檐下的两根独篾板凳上谈天。龙芳见两个媳妇从当门的田坎上急急地走来，知道这俩人就像夜猫子进宅，没啥好事。她便低声对九香说：“你千万莫理那两个瘟丧，千万莫要车过身去！”九香听母亲说“瘟丧”就知道是她的两个嫂子来了。
这两人走路的姿势很难看，像鸭婆儿走路，在田坎上一摇一摆的。虽说她俩这姿势大家都觉得难看，可是她俩并不觉得，可见她俩的心态跟一般人是不一样的。本小队有个新媳妇，刚过门不久，不知道这两人的底细，就好心好意地跟她俩说出来，那知她俩一听，像泼妇骂街，只那阵势就把那新媳妇吓倒了，最后把那新媳妇骂到哭着跑了回去。那新媳妇的婆婆知道后，对新媳妇说，哪两个人你都说得的啊？俩个不但像四季豆不进油盐，还跟那荨麻一样，除非莫惹到她，惹到了没你好日子过的。今后见到了，你就躲远点，不要跟她搭话。
龙芳一直把她的这俩个儿媳当作是“瘟丧”。这两人还真像瘟丧一样缠着龙芳，让龙芳受了不少的气，可龙芳看在儿子的份上，都忍了。暗地里，龙芳也在怪自己。那时在讲这两门亲事时，曾军觉得这两个女人不是什么好东西，那时曾军最爱念叨的一句话就是，结坏一代亲，坏你十代根。龙芳虽然也看不惯这两个人，可她的想法不一样，觉得跟儿子完了亲，就了却了自己的一桩心病。没想到过了门后，会是这个样子。龙芳的妹妹曾想帮姐姐出出气，龙芳劝妹妹不要多事，等她嚣张，等她们去撞别的硬石头角角。
两个媳妇走到屋前的土坝子里，龙芳没理她俩，就当是没看见一样。
九香背对着外面，可她好像背后长了眼，知道两个嫂子走到坝子来了。虽然母亲叫自己不要理睬，可九香却做不出来，她还是扭回头看了一下。两个嫂子站在外面的土坝子里，秋风黑脸的，比大人们说的“借了你的米还了你的糠”都还要恼火样。又有谁惹到她俩了？怎么会跑到自己这里来呢？九香心想。
九香心里对她的这两个嫂子还是有蛮大有疙瘩的。不是两个嫂子不通情理，而是她俩个对母亲很不好，比外人都不如。可不满归不满，九香并没像母亲那样稳起，坐在原地佯装二不睬的。母亲当然可以那样，她是长辈，别人不会说什么的。而对九香来说，嫂子是大，你是小，小敬大那是正理，你若是像母亲那样，那就是你的不对，再说，你是学生，老师教学生要懂礼貌，如果没有礼貌，别人肯定是要说你的。至于两个嫂子没教养，别人会说她俩的。
于是九香站起身来跟两个嫂子打了声招呼：“嫂嫂来啦！”然后转身准备进屋抽板凳来让两个嫂子坐。
九香的两个嫂子对九香的招呼连“嗯”都没“嗯”一声。
龙芳平时就跟九香说过，见到你那两个嫂子，你别招呼她，她那种人，不配！你看你每次跟她俩个打招呼，她俩个连“嗯”都没“嗯”一声，别个说就是头猪嘛也得“嗯”一声的，她俩个是连猪都不如。你跟这些连猪都不如的打个什么招呼。九香不赞同母亲的话，九香的意思是我只管我尽到当妹妹的礼节，哪能去管嫂子呢？龙芳虽然觉得女儿话对，可她同时觉得女儿太善良。说是这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
龙芳见两个媳妇没搭理自己的女儿，女儿却还要进屋去抽板凳跟她两个坐，心理也来了气，就对九香说：“九香，你坐到，去抽什么板凳，她们用不着坐板凳的！”
媳妇听婆婆这么说，把嘴巴瘪了瘪，显出瞧不起人的神色，“哼”了声说：“坐你那板凳，莫把我衣服坐脏了！”
九香已跨过了门口，一只脚在内一只脚在外，她听嫂子说出这么难听的话，也就不想抽板凳了。她在门口站了一站，最后还是忍了下来，抽了两根板凳出来，让两个嫂子坐。
两个嫂子把放在脚边的板凳踢到一边，那板凳就像一个人，一个个站立不稳，翻了一个筋斗，仰面朝天地倒在了地上。一个嫂子说：“你就别讨赏卖乖的了，没用的！”
另一个把话说得比较直接：“我们不是到你这儿来找坐的，我们要找坐也不会找到你们这儿来。我们来是要问清楚一个事情。”
这第二位嫂子的意思是告诉九香母女俩，她俩是无事不登三宝殿，有事才到你的殿中来。
龙芳和九香听了，都不做声，看她俩来问个什么事。
在乡村，像九香俩位嫂子这样既无知又自以为是的女人还是有的。这些人是乡村的败笔，正是她们才使得乡村不得安宁。
“你是不是要送你那女娃子去读书？”九香的大嫂问。
等了一会儿，见龙芳与九香没答她的话，她就恶毒地对弟媳说：“我俩个这回遇到得了哑症伤寒的了！”
“要嘞！我看是装起的，想蒙混过关哩！”俩人一唱一和，就像在演双簧。
我没回她话，她还以为我怕了，你以为你是个好大的东西了，老子怕你！想到这里，龙芳回话道：“我送不送去读书关你俩个什么事了？又没叫你俩个掏钱！”
“怎么不关我俩的事？我看你是老糊涂了，不知道想事情。我问你，你那钱是从哪里来的？”龙芳的大媳妇对龙芳一幅咄咄逼人的架势。
“你不是一天到晚都在叫穷嘛！怎么现在又拿得出钱来读书了？”二儿媳也不甘落后。
“我这钱从哪里来的，跟你俩个无关，别在我面前说那些没用的话！”龙芳一口回绝道。
“怎么会跟我俩个无关呢？你把钱全用在你女娃子身上，二回没得吃的没得用的，又好来剐我们，让我们来背时，你把我俩个当傻瓜了！”大媳妇很是气愤地嚷嚷。
“就是，大嫂说得对！你以为我们是棕树，剐了一层又一层，由到你剐嗦！没那么安逸的事！”二儿媳也是义愤填膺。
“我剐你俩个？只要你俩个不来剐我，我就谢谢菩萨了！还好意思说我来剐你俩个！真是跟别个说的话，这人不要脸，鬼都害怕！”龙芳是越说越来气，说着说着也就不顾什么的了。
“老东西，你骂谁不要脸了？我看是你这老东西不要脸才是。”
“别以为你带了个女娃子，脸模儿长得好看点，就不得了了，还想以后有出息了，告诉你，老东西，她只有那个命，一辈子都只有在这穷山沟的命！”
……
邻居黄大妈听到这边在吵，就跑了过来。赶紧劝那正在指手划脚两个儿媳。这两个却是个人来疯，见有人劝，更加来劲，在坝子里跳起跳起脚骂，什么难听的话都骂得出来。后来，觉得骂不解恨，就想扑上来打婆婆了。
九香见两个嫂子要扑上来打自己的母亲，生怕母亲被打倒，就一手提了根独篾板凳，对着正在张狂的两位嫂子尖声地叫道：“你俩位妇人再跳，看我敢不敢把你打倒地上趴起！”
九香这一叫还真管用。九香的两个嫂子没想到平时文文静静地九香会一下子变得这样泼辣凶悍，所以，一下子就被镇住了。两人真怕九香不顾一切地跟自己的打来，那自己可就吃亏的了。可两人又不想就这样灰溜溜地走掉，便在走时威胁说：“你凶你凶，等会儿我叫你哥哥来收拾你！”
九香见两个嫂子走了，哈哈大笑起来，笑过后又痛哭起来。黄大妈和龙芳都来劝她。黄大妈说，对付像你嫂子这样的恶人，就是要这样，不然她还真以为你俩娘母好欺负，爬到头上拉屎拉尿哩！
九香在发泄一通后，心里好受了许多。自从她父亲曾军生病以来，九香的心情就没好受过，可她想到母亲，就强迫自己每天都高高兴兴的，为的是让母亲能有个好的心情。其实九香所承受的是超出了她的年龄所能承受的范围，这是命运对她的不公，然而，命运又何时公平过呢？
九香想起两个嫂子来吵闹这事，心里就像听到有人用洋铲铲三合土发出粗涩麻木的声音时，近乎于痉挛的感觉，九香最怕听这种声音，每次听到，她都会用双手把耳朵捂住。
九香偎在门框上正思量着，龙芳见女儿磨磨蹭蹭的，没有动身的意思，就催女儿快去学校，去晚了怕黑到路上。
“妈，我不去读了！”九香在说出这话时，连自己也吃了一惊，她没想到自己会把话说得这么直接干脆，先前自己一直是在想怎么才能把话说得委婉些，让母亲能接受。
然而，比九香还要吃惊的却是她的母亲。
龙芳听女儿说不去读了，那正落下的菜刀一斜，差点砍到了握苕藤的手，所幸只是砍掉了中指的一半指甲。
龙芳把菜刀扔了，也不砍猪草了，拧转身，问道：“九香，你刚才说什么？”
“我不去读书了！”九香又说了一遍。
“好好的，你为什么不去读了？咹！”龙芳瞪大眼睛，死死地盯住九香，好像她已不认识自己的女儿似的。
九香刚想解释，龙芳好像想起了什么来，说：“是不是没把差的学费交齐你就不想读书了？”龙芳没让九香回答，语气和缓了下来，说，“娃，别生妈的气，阿！都怪妈，哎！其实妈一直都目到这事的，要不你去跟班主任吴老师说说，请她再宽限几天，就说下个星期一定交齐。要不要得？”
在龙芳看来，女儿说不读书，是因为报名时，自己跟班主任吴老师说过，一个月后就把钱交齐，可现在已经一个月了，这钱却还没有什么影响，女儿可能想到是当母亲的吃了雷了，可她又不好问，怕问了让母亲为难。
其实先前已有几家答应了的，那几家看到龙芳一个寡母子，又要供女儿读书，确实很困难，因而很同情，不过，他们答应借钱主要还是看九香是个读书的料，今后肯定有出息，如果就这样不读书了，这么好好的一个闺女就会活生生地被误坏了。可是临到一个月时，有一家本来是想把卖肥猪的钱借些跟龙芳，没想到那猪得病死了，这家人连一个钱影儿都没看到，那答应龙芳钱的事也就成了水瓜瓢上的事了，还有一家因为老人生病，而且是大病，住了院，结果把钱花了，自然也兑不到现了。这两家人兑不到现，龙芳也就无法凑齐那钱。所以，龙芳叫女儿去跟班主任老师讲再宽限几天。
龙芳又想到肯定班主任吴老师见说好一个月把钱交齐，自己这边却没交齐，把自己当作是失信的人，自然也就会问女儿。女儿做为女孩子家，脸皮儿薄，见吴老师问，肯定会羞得不得了。想到女儿在老师面前害羞难为情的样子，龙芳就觉得自己很是对不起女儿，就觉得一切都是自己的错。女儿又是个有孝心的人，她怕母亲为难，也就只得提出不读书。
这当然只能是龙芳的想法，九香的想法其实并不是这样的。
九香当然也怕老师问自己差学杂费的事，不过她倒不会因为怕老师问，自己觉得害羞难为情就提出不读书，如果是这样，这九香也就真的没啥出息的了。不管怎么说，九香还是个提得起放得下的女孩子。不过话说回来，这交学费的事，确实深深地触动了九香，九香把一切都想得清楚明了的了。
九香觉得自己先前只是一味地在为自己着想，一点儿也没去想母亲的事。因为母亲多次说过，读书是你的事，对不对得起当妈的那也是你的事，其它什么你不要管，你也管不了。九香听母亲这么说，也就决定把心放在读书上，她坚信自己能考上学校的，以后出来工作，好好地报答母亲，让她晚年幸福。看得出，自己也真是太幼稚的了，母亲虽然叫自己别管其它的事，可自己却没能想到，母亲说那话，是为了能让自己读书不分心，能专心读书。别的不说，单是自己读书这笔费用，母亲又到哪去找呢？父亲死后家里已背了一大笔债，就是这一大笔债，母亲在地里一锄一锄地挖，不知会挖到什么时候才能“挖”清！自己的学费根本上就是“八”字还没有一撇的呢？母亲只得东家西家去借。就在九香处在人生的十字路口徘徊时，那次去郑老师那里耍，让九香做出了一个在九香看来是明智之举。
十六
郑老师因为教九香这个毕业班成绩优异，学校让她接手下一个毕业班。毕业班作为学校的“出口”，它的好坏，直接影响学校的声誉，更为至关重要的是，它会影响学校的生源和质量。所以，学校在挑选毕业班的老师时，都得选那些教学经验丰富，教学能力强的。
九香在与郑老师摆谈时，郑老师跟九香提到了回校复读的同学，说这些同学很努力，进步很快。俗话说，言者无意，听者有心。这话还真对。九香听郑老师这样一说，马上想到自己，如果自己回来复读，只需读一年就去考中专，这一年再怎么花也花不了多少钱的。而且读上中专就吃上了国家粮，读书费用由国家出。想到这里，九香的眼前一亮，她对郑老师说，我现在回来读行不行？
郑老师没想到九香会说回来复读，她一时没想过来，就问九香，你回来读什么？
读书啊？这回是轮到九香有点迷惑的了。
读书？郑老师好像在咀嚼“读书”这两字的内涵，她马上明白了，“你是说你不在区上读，要回我们学校来读？”郑老师右手握成拳头，只伸出一根食指，向外指了指，表示区上，又向自己指了指，表示学校。
九香“嗯”了一声，然后点了点头。
“你在区上读得好好的，为什么要回来读书？”这下子，郑老师到有些不解的了。
于是，九香就把自己的情况跟郑老师说了。
郑老师听后，很是为九香惋息。她同情九香，也理解九香，更是为九香的那份孝心感动。不过，郑老师比九香想得更远一些，她问九香，你母亲会同意吗？
“嗯！”九香很用力地点了点头。
于是，郑老师说她去跟校长说说，鉴于九香这特殊情况（成绩优异）和她家庭这特殊情况（经济特别困难），请学校免去这一年读书所有的费用，这样，九香读一年下来，不会花一分钱，当然生活费得除外，而这生活费，任随你在哪个地方都得用的。
校长在听了郑老师的汇报后，不但完全同意郑老师的意见，还直夸郑老师，说她为学校挖来了一个人材，为学校带了个好头，他要在教师大会上好好表扬表扬郑老师。校长这番话，倒让郑老师不好意思了，就叫校长不要表扬。校长却坚持说，一定要表扬，还说这是郑老师为学校出了一个金点子。
九香见母亲没弄明白自己的意思，就解释说，我不是因为没交齐学费不读书的！我是说我不读了，但我还是要读的。
你不读了，却还要读！喂，九香，你以为妈没读过书，好骗嗦！龙芳被女儿那互相矛盾的话给搞迷糊了。
九香听母亲一说，才想起是自己没把话说清楚，原来是自己太过于着急的了。
“妈，都怪我没跟你说清楚。我的意思是，我不去读区高中，回原来的学校复读。”
“复读是啥子意思？”龙芳没听过复读这词儿，弄不懂这词儿的意思，就问九香。
于是，九香就把到郑老师那里去耍时的所有情况跟母亲说了。
龙芳听说能全部免费，也就动了心，只是她担心该怎么去对吴老师说。
九香就说她去跟吴老师说，还说吴老师肯定会同意她的。
吴老师在听九香说后，直说可惜可惜，并感叹说，像你这样读书得行的，偏偏家庭条件差，读不起，而那些读书死不得行的，一个个家庭条件却好得很，这世间的事情就是这样阴差阳错的。
吴老师把九香交的一百元钱退还给了九香，说她去把那一百元钱要回来。其实吴老师知道那一百元已经上交是无法要回来的，她是想用这办法来表示自己对九香的一点心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