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山雨欲来

　　率土之滨，莫非王土，天下永远是熙熙攘攘，故即使临近元日，皇上也是没得休息。送走燕王，便迎来了李陵的奏折。
　　三个月前，李大将军奉命率军驻扎西域，威慑大宛，每每传来奏报，无论是喜是忧，皇上都茶饭不思。大宛国本是意欲归顺大汉，可中途不只是受了谁的挑拨，吃了皇上赐的货物金银，竟翻脸不认人，长安的使节统统遣回，连邻国乌孙派去斡旋的使者也一并杀掉，俨然有与我大汉为敌的气势。皇上曾派李广利征讨大宛，却不料失利而归，甚是挫我大汉气势。大宛愈发嚣张，竟在骚扰边民的同时，挑拨大汉与西域各属国的关系，意欲从中牟利，皇上为打压其气焰，又派重将李陵率兵征讨，但有上次教训，便只与了用兵之权，若想起兵，需单独请旨调动，此种方式虽笨拙一些，却也消了草率之嫌。
　　听刘进说道，李陵此次上的奏折，是意欲劝皇上言和。
　　这着实让人吃惊不少，鲜有领兵打仗的将军主动要求主上言和，因为言和即意味着将军的战功会随之折损许多，倘若对方再次生事闹出大乱子，那将军玩忽职守的罪名就几乎板上钉钉。
　　“大将军这是什么意思？”
　　刘进摇摇头，轻声说道：“孤也不知道。不过，听父王说，这大宛国的确不宜对其动武，大宛国王之所以能如此理直气壮，八成是有匈奴人在背后撑腰。他们受了匈奴人的挑拨，在大汉边界滋事生非，自然也会得到相应的益处。我们只要找到这个缘由，对症下药，就不怕大宛不会清醒过来，看清匈奴人的真面目。何况，又有细君公主在乌孙主内事，想必定会也能在彼此间通融。”
　　我点头称是，又询道：“那，太子殿下，也要跟皇上如此说道？”
　　“没错。父王是有此想法，之前一直憋在心里未说，只是怕忠言逆耳，皇祖父不爱听，现在连大将军都如此说道了，父王还有什么好怕？”
　　我在心下略作打磨，便大概知晓了太子的意图。皇上太子父子俩心性上从不是一路人，面对朝政，自然有不同的见解。若是生在平民百姓家，父子之间尚可有一番争论，可是在未央，皇上是君，太子是臣，逆耳忠言太过便成了谋反之言，因此太子不得不小心谨慎、亦步亦趋。而如今正是太子施展自身宏图的天赐良机。李陵并不如李广利一般为皇亲贵戚，却位居大司马大将军，足见皇上对他的期许和器重。既然李陵亦同意议和，那太子再上奏就是顺水推舟了。
　　而且，李陵从来都是独来独往，朝臣眼中他自命清高、目中无人，平日里附和他的人甚少，今日皇太子紧贴上奏，分明就是拉他入账、收为己用。
　　我不得不佩服皇太子的谋略，却又生出许多疑问，譬如当日江充以《皇太子赋》事主动向其示好，怎却反而被泼一脸冷水？江充一人几面，敏感多疑，九曲心肠，一旦为敌后患无穷。
　　思来想去，大概也是心性的原因吧，太子虽然生在皇家，有着天生的谋略，却跟江充相比，一个磊落，一个阴鸷，自然互不入眼。江充在下，有意巴结，而太子在上，自然难免意气用事，给人脸色看。
　　小庞悄步躬身走了进来，回道：“启禀殿下，治粟内史周望冰大人求见。”
　　“周望冰？你未告诉他父王不在宫中吗？”
　　小庞回道：“奴才说了，但周大人说不要紧。”
　　“你下去吧，请他进来。”
　　刘进正襟危坐，我坐于一隅，看周望冰缓步进殿。
　　一番寒暄后，周望冰切入正题：“臣最近有一事感到很为难，不是如何是好，故特意想来请教太子殿下和皇孙殿下。”
　　“周大人请讲。”
　　周望冰转下眼珠，细声道：“臣任治粟内史，平日里主要管理农事，如若有战事发生，则还要管徭役税赋，眼下便是臣难为的时候，大将军在西北用兵，势必要大量使用人力物力，可是……现在距上次李广利将军西征只不过半年多，并且目前在朔方与东南皆有用兵，这人财物确实吃紧，难以调配。如果现在又去征人征税，恐民多有不服，于社稷不利啊。臣，实在为难。”
　　我思量了来龙去脉，心道这江充反应果真是迅雷不及。
　　刘进思忖片刻，回道：“周大人说得这个难题由来已久，也不是这一时半会的事。当年，赵破奴将军西征楼兰、车师，正当前方节节取胜、即将大功告成之时，朝廷这边却断了粮饷，危险的是连兵器也拿不出足数，当时京师的盐铁钱酒都已归官营，物财俱归朝廷调配，可是，正巧碰上了匈奴、高丽同时作乱，四面皆须用人用钱，朝廷纵使拆东补西也难以添补局面，还是桑大人于危急时刻谏言皇祖父收天下商贾盐铁钱酒之权，才顺利为朝廷解了围，赵破奴将军才得以顺利攻城，亲俘楼兰王。”
　　周望冰拜曰：“殿下说的极是，不过，眼下，还能去何地收那盐铁之权呢？”
　　我仔细听着，趁着他们话空询道：“若逼得太紧，难免会有官逼民反之险。”
　　周望冰蔑笑一声，上下打量我一番，言道：“那群泥土之人只是乌合之众，就算揭竿起义，也是陈胜、吴广之流，成不了大气候。我怕的是那群商贾，他们平日惯了的投机取巧、倒卖营生，对付起来可不容易，不拿出些真本事，难以让他们心服口服。”
　　我胸中猛跳一声，眼前的两位“官家”，仿若是一虎一豹，随时要将我这个“草民”生吞活剥。
　　如我所料，太子隔日便上了折子，赞同李陵的言和之计。皇上虽从不喜此类计谋，却无奈于大将军与皇储说辞如此一致，而不便斥回，亦会仔细考虑其中筹码。
　　在江充那里，这笔功劳定也有我一份。这份密报，虽然即使没有我，也自会有人传递，可是于我而言，则是最好能参与其中，江充的多疑是一座深渊，我需要做的便是竭尽全力去填补，那个人也是如此。不过，我的心从来属于自己，江充的手段让我无可奈何，只能在夹缝中苟延残喘，但是，我会一直小心地寻找岔道与出口，我希望终有一天会见得天日、报得仇恨。
　　江充费劲心机多派个内间，无非是他的多疑与敏感在作祟。两个内间互为朋党，也是互为掣肘。
　　我所未料到的是，江充竟会上书皇上驳斥大将军、皇太子说辞，理据针锋相对，处处都是在咒骂李陵贪生怕死、贻误国事。与李陵、皇太子公然对立，于皇上那边是据理相争，于朝臣这边则是不知深浅。虽然以我的理解，江充目的恐不在此，可是，就算李陵提议被驳斥，依然对大宛强行用兵，于江充，又有多少好处？大宛蕞尔小国，兵散民弱，真要两国兵刃相见，他们必败无疑，一向与其暗中勾结的匈奴也会弃子自保，大宛几无胜算，江充断不会傻到用反激法迫使李陵立下战功而拉拢其心。
　　思来想去，总觉小心为上。
　　晌午，与刘进席坐品茗，香茶来自南越，燕王之前是南越王朝觐，今年进献的便是这汕茶，听闻那里一岁只有三季，常年如夏，于是，这茶也尝着有浓浓暖意，冬日里品尝再合适不过。
　　小庞眨着贼溜溜的眼睛步入殿内，嫩声禀道：“漪兰殿宫人求见。”
　　“漪兰殿？”
　　“是丙奴姑娘，见张公子。”
　　我别扭看了刘进一眼，甚是不自在。
　　刘进笑道，招手道：“去吧，这些时日定把人家想坏了。”
　　我吞吐道：“你，殿下也知道？”
　　“除了许广汉，估计没有不知道的。”
　　丙奴挎着竹篮立于宫门侧，远远见到我就行了一福礼，笑道：“新官上任，恭喜了。”
　　我连忙摆手，惭愧道：“什么官不官的，芥豆之微，撑不起这名号的。”
　　丙奴白我一眼，不以为然，辩道：“别以为奴婢是女子就不懂，这长安城，就属你们这些在身边伺候的人最有能耐，除却舍人、侍卫，你说，宫中还有谁能与你们相比？能耐再大，也不如面前天天说话，这文武百官，都巴结着你们呢。”
　　我忍不住笑道：“阿奴你这是赞我呢还是贬我呢，许久不见，没想到我张某在姑娘眼中还是这个模样……”
　　丙奴急道：“这些天不是我不愿来，是夫人……”
　　“夫人？”
　　丙奴脸上一惊，悔道：“原本不想与你说的。是夫人不让我们来。那日尹公子来陪公子赏梅，还是忤了夫人的旨意，偷偷过来的……丙奴从未出卖过夫人，你可不许出去胡说。”
　　我讷讷道：“不说，一定不说。其实，尹夫人也不必如此，她待幼安如亲子，爱子心切，人之常情嘛……”
　　“也不全是如此……算了，公子在这边，做的可好？”
　　“过得去……姑娘可知道我在做什么吗？”
　　丙奴凑近一步，真切言道：“无论公子做什么，公道自在人心，丙奴相信公子的为人。噢，这是夫人新做的饼饵，上次中秋节时见公子甚是爱吃，奴婢便趁空挑了些拿给公子，不知公子可否喜欢。”
　　我望着丙奴纯净的双眸，心中甚是惭愧，终于咬了咬牙，心中一定，说道：“即使我再爱吃，也不能吃。你去送给许广汉吧，阿奴，真心喜欢你的，是他。”
　　丙奴痴痴望着我，竟说不出一句话，眼轮中的泪水打着转迟迟不肯落下，我躲避着她凌厉又凄伤的眼神，不敢迎视。我想，这便是我一生中，最懦弱的时候。
　　“张公子想多了，奴婢只是来给公子送点食物，别无他想。”
　　说罢便将竹篮塞到我手中，跑出了宫门。
　　我分明看到她在揩着泪水，倔强的背影让我心中的石头久久不能落下。情字如一盘下不完的棋，身为局中人，永远不知对方要走哪步，也永远不知自己将何去何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