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冬至

　　拜别河间，仪仗回京。
　　因日愈发的短，夜愈发的长，仪仗并未如出行时利索。虽说一路艳阳高照，无风无雪，却也颠簸了半月多，方回到京里，太子、丞相治理的天下和京师与以前并无两样，灞河桥依旧沧桑，商坊继续着熙熙攘攘，未央宫延续着它的的辉煌宏伟与不可一世，一如既往。
　　回到中尉府，院内倒是比离开时干净许多。走进门时，淳于定正与公孙犀坐于青铜獬豸旁聊着天，看到久未相见的我们，有些惊喜，有些失落。
　　走时还是一对仇家，短短一月便又变作如此，也着实让我们心中一惊。
　　公孙犀殷勤接过什物，询道：“一月不见，大人清瘦许多，可是河间那穷乡僻壤没有伺候好？”
　　公孙犀虽是家境寒微，却也有京师人的傲气与从容。以长安人的眼光，天下除却洛阳和京师，皆可谓穷乡僻壤。
　　孙怀礼笑言：“大人伴君巡幸，一路上自是辛苦，任凭河间人再怎么侍奉，也比不过大人为皇上办事的辛劳。”
　　“这些时日府中可来过什么人？”江充问道。
　　淳于定略迟疑，答道：“除了京尹大人，别无他人曾到。”
　　江充嗯一声，赞了几句淳于定看府之功，便偕同孙怀礼回到了案堂内。
　　淳于定略有失意，问道：“在河间可都见了什么，说来听听？”
　　我涌出笑意在脸上，“的确见了不少新鲜事，可你这一问，倒让我不知从何说起。”
　　广汉切了一声，快言快语道：“新鲜事倒是多得数不清，可有一件藏也藏不掉，皇上在那遇到了一个拳握玉钩的奇女子！”
　　“玉钩？”公孙犀惊奇问道。
　　我见淳于定黯然失色，便急忙止住广汉，“说到底就是皇上又有新宠，只是经历离奇些罢了。”
　　回至屋内，见公孙犀依然沉默不语，便关切道：“阿犀，这些天与淳于定相处还算好？临走时我与三又还稍感不安，担心你会受委屈。”
　　广汉言道：“看他这样子，倒像跟淳于师傅和好如初了。”
　　广汉语气依然凌厉，不免让广汉心生厌烦，有意躲避。
　　“反正不用你管！”
　　广汉不再理会他，转言对我道：“再过几天就是你的生辰，你打算如何度过？”
　　我向窗外望去，天空一片铅灰，远处已经生雾，原本清晰可辨的楼阁失去了踪影，“我并未有多大要求，只盼天能下场雪就好。”
　　“好大口气，竟敢跟老天爷讨赏！”
　　“岂敢，只是个愿望罢了。既然是冬至，又到了元九，自然应该有个冬天的模样。我的生辰从来都是在冰天雪地中度过，四年前的那个夜晚也不例外。如果不下雪，我还当真不习惯！”
　　“四年前？”公孙犀问道。
　　我缓缓回道：“对啊，四年前，我在……荥阳，冰天雪地、将要饿死，是一个过路人救了我，至今我还不知道那人姓甚名谁。”
　　上天没有如往日一样对我这凡夫俗子的小愿不予理睬，而是在冬至日的前夜送了我、送了长安城一场大雪。
　　大雪让人猝不及防，仿佛昨日还是蝉鸣在树，今日却已是寒冬肃杀。我辗转反侧难以入眠，每年这个时候便是这幅光景。推开窗户，月华泄进屋内，恍如白昼。索性灭掉残灯，将身子探出窗外，欣赏那一地银白。那年的事就如同昨夜的梦，时刻浮现于眼前，历历在目。那便是董外傅睡过的床榻，这便是我当夜爬过的窗子，院子的东边和南边应是我踩下小脚印的去处。铅云已散，只有些许凉风不紧不慢地吹着，吹到我怀中，好不惬意。獬豸的头上戴了一顶银冠，隐去了不少凶恶之气，更显平易近人许多。
　　早晨太阳露出了头，仲叔、杜维康、公孙敬声便早早来到中尉府给我祝寿，江充准了我一天假，好让我去酒馆招待他们。
　　踩着松软的雪花，满眼满心的欢愉。刚出门几步，便碰上了步履匆匆的赵福林。
　　“赵公公好，今天是冬至日，赵公公怎得空跑这边来了？”
　　赵福林神色略有慌张，见我们三五成群，便作揖道：“皇孙殿下今日有事不能前来，托老奴来问候张公子生辰，顺带帮太子殿下办点事，所以才到了此地。”
　　我还礼回道：“谢过赵公公，也烦请公公替我谢过皇孙殿下。”
　　待赵福林走入府门，我转向仲叔和敬声问道：“今日是冬至，原本是个清闲的日子，不想皇孙如此忙碌？”
　　公孙敬声嬉笑道：“怎么，嫌我们不够格？非要让殿下来赏光才好？”
　　仲叔回道：“人的这双眼睛就只会盯着外边而忘了里边，你瞧，你们府上也不是没得清闲吗？”
　　我连连摇头道：“非也非也，孙师傅跟淳于师傅于我等都是长辈，我一个晚辈生辰他们怎能同去？何况，阿犀不是来了吗？”
　　广汉看看身后不怎言语的公孙犀，询道：“淳于师傅今日去了何处？怎得一早就不见他的踪影？”
　　“我如何能知道？”
　　广汉撇撇嘴，走到我身旁悄声言道：“自打我们回来，这小子就跟中了邪一样！”
　　章台馆的几丈外是家食店，吃物美味，酒水廉价，总起来说对于像我与广汉这样的人是个好去处。而仲叔、敬声等骄纵惯了的，自然是去章台馆觉得自在方便。
　　既是冬至，又是生辰，食馆掌柜送上的食物自然少不了混沌和汤饼。
　　因是生辰，汤饼做得特别细长，盛于陶碗中，汤水濯清，上面浮着些许干瘪的花椒，又飘出醇香的味道，惹人想入非非。
　　一盏清酒下肚，便迫不及待地用起了汤饼，用箸夹起，绵长弹润，竟不忍塞到口中。
　　见我吃完第一口，众人贺道：“祝初九长命百岁！”
　　我一并作了拜谢，便邀他们坐定，一边用着食物美酒，一边赏着窗外的雪景。今岁雪来的稍晚，长安人闲来无事，便把这雪地当做了新鲜的景致。
　　公孙敬声咬着混沌，对那滋味赞不绝口，“不想这无名店家的食物滋味竟是如此之好，堪称人间美味！”
　　仲叔侃道：“听闻这混沌里包的是匈奴人的血肉，既然包的是人肉，那滋味自然是美妙绝伦。”
　　广汉听罢脸上便堆上了笑意，瞧着众人，故作惊奇道：“如此说来，想必叔明吃混沌吃的最多了！”
　　众人皆笑，这打趣甚是对了汉朝人的胃口。
　　杜维康亦迎合着众人，回道：“自然是，那匈奴人三天两头地去骚扰我大汉边民，燕国深受其害，蓟城百姓恨之入骨，便创了这皮儿包肉馅的吃食，名曰混沌，意思自然是匈奴人生着的皆是不清不楚的混沌之身。有了这意味，吃着也痛快！”
　　我笑言：“难怪见你只吃不说，原来是嘴馋了顾不上说话！”
　　杜维康惭愧一笑，正色道：“说正经的，其实这混沌还有通筋活脉、强身暖体的功效，如果趁热顺带喝了这汤，便会觉得如三月暖阳照在身上，甚是舒服。我久在燕国，暂不适应这边的水土，按照燕国的习俗，这会子早就用上了暖炉，并且烧的都是石炭，不似这里的木柴。所以，自昨日来雪，我就有些撑不住，今日托了寿星的福，看见这混沌，才饥不择食起来。”
　　仲叔眨着眼睛，赞慕之情溢于言表，问道：“叔明懂得医术？”
　　“略知一二，我曾闲来无事读过淳于意的医书。”
　　仲叔笑言：“怨不得你与初九说话如此投机，原来都是才华横溢之人，彼此相知罢了，哈哈……初九也是，如他自己所言‘略知一二’。”
　　杜维康面上闪过一丝惊异，目光透有一缕深邃，问道：“初九懂得医理？”
　　不等我作答，店里的小厮走了过来，众人便各自说笑起来。
　　“什么事？”
　　“门外有人要见公子，说是章台馆的。”
　　出门，才发觉正是上次赔礼道歉时引我们入室的小厮。
　　“张公子安好。我是替我家小姐问候公子生辰的。”
　　他的祝贺出乎我的意料，惊讶之中竟忘了还礼，“你家小姐，可是花魁夫人？”
　　“正是。”
　　“她怎知晓今日是我的生辰？怎知晓我在笾豆馆过寿？”
　　小厮轻声一笑，文雅而恭敬，回道：“这还不是公子的名字泄了天机！至于笾豆馆，这全是小人的运气好，是中尉府上的人告诉小人的。”
　　“你方才先去了中尉府，实在是麻烦你跟你家小姐了，在下感激不尽……”
　　小厮笑道：“公子错矣，是贵府淳于师傅告诉小人的。我外出时他正与一老一小在那品酒，我多了个心眼便提早问了一下，才知道公子人就在不远处。本来我家小姐以为公子会去章台馆过寿，却不想公子竟如此内敛，不喜张扬。”
　　“过誉了，我那帮朋友跟兄弟都愿如此，是大家的意思……淳于师傅可是正与他的族人相会？”
　　小厮答道：“这个小的不能问，不然会坏了礼数。公子，我家小姐让我与你说，公子为人正直诚恳，才华横溢，却又不喜名利，便觉得送什么礼也衬不上公子，只希望公子能平安顺利，早日实现心中夙愿！”
　　“多谢小姐！”
　　小厮瑟缩着膀子走到了对边，留下一串深深浅浅的脚印。我站在馆门前思索良久，心里既有欢喜，亦有酸愁。喜的是仅有两面之缘的花魁夫人竟然记得我一介匹夫的生辰，愁的是感慨于‘正直诚恳’的夸赞永远经不住光阴的考验。若在田园乡野，能与邻里老死不相往来，若在朝堂宫廷，利来利往，是人便始终逃脱不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