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坦荡 第二十九章:杜维康
作品名称:未央实录 作者:土生 发布时间:2014-05-26 21:11:48 字数:4956
第二十八章:坦荡
晨间,天空蓝的仿若是一块碧玉,不多见的格外纯澈,日头底下竟无一丝云霞,仿佛是故意应了人的心意。
我与仲叔走进书院,见司马迁早已开始忙碌。藏书阁不过是三间房屋,灰尘扑扑,很是破旧,修饰摆设甚至不如张家在洛阳作附庸风雅之用的藏书室。修这藏书阁不过是为了应付朝廷的诏令,匆匆制成,敷衍了事。
我走近,作揖,询道:“大人,请问这书籍该如何处理?”
司马迁起身回礼,回曰:“岂敢,两位兄弟叫我子长即好。我虽一把年纪,却也只是小小史官,万万担不起这‘大人’的称谓。这些书籍只要按年份顺序整理即可,我稍后作示范就是。”
我笑言:“大人,噢,不,子长兄,既然如此简略,尽去找几个舍人就可办妥,又何必单单找上我俩,反而误了我们美梦?”
仲叔朗声笑道:“大人有所不知,初九的母亲是齐国人,他身上自然有齐人的风气,见到同等正直厚诚之人,便会口无遮拦,大人还是不要见怪才是!”
“哈哈……”司马迁爽朗大笑,说道:“难得见如此厚诚之人,我怎会怪罪?其实这书籍并不像你们所想的一般简单。周朝的燕赵宫廷中,曾藏有不少史书,可惜世事变化无常,战乱时有发生,一些史书随着刀光剑影灰飞烟灭,另一些则几经辗转,数易其主,最终留存了下来。这些书,虽然有的已残缺不齐,发霉发臭,字迹不清,但若仔细整理的话,亦是非常可观。只是……”
我抢言道:“只是整理起来,需逐字逐句,甚是耗费精力。”
“正是,所以这几天我就一直寻摸着找两个颇通文墨,又耐心细心的人,皇上又允准了我这个请求,便找到了你们两个。”
“皇上何时得空允准你的请求,这几天一直与那赵婳温存,哪顾得了你?”
司马迁连连摇头,只笑不语。
“那日你怎没去?不去看那奇景如何写得了史书?”
司马迁道:“拳握玉钩,此等天下奇事,不用亲自去看便能想象出大部模样。”
日头逐渐偏南,身上也渐觉热辣起来,理清满院的旧书并不是件省气力的事,我没有料到如此才穿了厚衣,不长一会儿就大汗淋漓。
甚觉烦闷,便与仲叔说话打发光阴。
“皇上常说燕赵出人才,你可知我大汉有哪些燕赵才俊?”
“当下排第一号的自然是你们大人,要说大汉立国这百余年中,最能担得起这名号的恐怕只有董仲舒董相国了。”仲叔答道。
我忍俊不禁,嬉笑道:“就等你说这句话。你还不知道吧,我也算与董相国有点缘分!”
司马迁与尹仲叔同时讶异的看着我,仿佛我的面上贴上了金银。
“我应与你说过我在家时的外傅?他叫董信义,是董相国的庶子,家住齐国,被母亲请到荥阳给我做外傅。他甚是崇敬他的父亲,也严格遵循着儒生的品道,传道授业解惑同时也教会了我不少做人道理。所以,我也算跟董相国是师祖孙的关系。”
司马迁停下手中的忙碌,说道:“董相国学富五车,品德高尚,是当今儒家集大成者,只是嘛,他提出的‘罢黜百家,表彰六经’,天下皆以儒经为本,虽是陛下极力赞同,我却认为甚是不妥……”
仲叔笑道:“太史公专注修史,自然讲求以事实说话,可天下之人先讲本义后说现实的亦不在少数,只是见解不同罢了。”
“我倒很是赞同太史公的看法!”
三人循着声音朝门口找去,原是苏武带着人来到了院落中。
司马迁忙颔首作揖,恭敬相迎,“原是苏大人大驾光临,在下有失远迎。”
“司马大人有礼。在下久仰司马君大名,内中甚是崇敬,只是一直不得空与君单独会面,今日听闻司马君在此整修旧书,便从皇上那边过来,看是否有帮忙的机会。方才在门口听到你等言说那董相国之事,深觉司马君是胸怀坦荡之人,即使是皇上钦定的事务,司马君也能直抒己见,毫不讳言。”
“苏大人见笑,在下名迁,字子长,大人直呼吾名即可。”
“在下子卿。这位是莫仲离,御前三等侍卫,也懂文墨,这几日无事,便跟了过来。”苏武言语丹田有力,字句铿锵,又对我说道:“竟想不到这位兄弟也在此,那日的伤药已经敷用,颇有止痛化瘀之功效,还要多谢这位兄弟。”
“大人不必言谢。这种创伤药取自西蜀,用高山密林中的曼陀罗间杂百草制成,外敷有镇痛化瘀之效。这药并不珍贵,只是我与三又随身携带,见大人驯马受了外伤,便与了大人,举手之劳罢了。”
院中人寒暄一番,又从新忙碌起来。
我小心翻开霉丑的书简,仔细辨识着上面的字迹。这些书简颇有些岁月,用的又是燕赵土体,不似当下有篆体通行,识读起来甚是晦涩难懂,只得因形辨义,慢慢将次序捋顺。
看向苏武那边,他主要与司马迁做活,此人文武兼修,实在了得。莫仲离便主要搬挪书简,书简笨重,又彼此粘连,故亦不是件好差事。
仲叔瞥我一眼,对着苏武言道:“在下听初九言说,起驾当日,皇上的汗血宝马受惊,众人皆手足无措,只有大人竟飞身跨到马上,徒手将疯马制服,不想大人有如此好身手!”
苏武笑言:“这位兄弟谬赞。为天子效劳,无关身手好坏。”
我看一眼莫仲离,觉他并无羞愧之意,又转向苏武言道:“听闻苏大人自小存游遍四海之志,就如那走匈奴过月氏的博望侯张骞,想必身上心下的功夫自然都不在话下……大人可曾去过何地?可去过匈奴?”
莫仲离从阁内抱出一摞书简,见我如此问之,便接过话答道:“大人可比张骞走的广,东边的蓬莱,南边的越国,西边的乌孙,北边的东胡,都曾到过。大人还曾受过细君公主的召见,吃过乌孙国的石榴……”
我仔细听着,询道:“大人未曾到过匈奴?”
苏武稍作一沉,轻抿嘴唇,开口道:“是啊,这算是我的遗憾。匈奴与我大汉关系特殊,既能兵戎相见,也能成儿女亲家,阴晴不定就如这天气。双方的边守甚是严谨,胡人对我汉人也是戒心重重,故,不是我想入就能入得了的。”
司马迁安慰道:“子卿君不但骁勇,亦心有七巧,是一代辩才,想必定能获陛下垂青,出使匈奴,了却君心宏愿。”
第二十九章:杜维康
连方石的升迁之愿虽未得偿,却也得到了皇上褒奖,赏了一千金,底气自然不是一般地方官可比。皇上游幸愈到后期,随行与接待人员便愈发清闲,连方石也正好得空补一下半个月来落下的人情来往。
几场雨几场风,天又凉了四五分,却还不是将要下雪的样子。听长者言,自皇上登基以来,这雨水就比往岁少了许多,夏日缩了些,冬日长了些,近年皇上桌案上放着的尽是寒旱之灾,除却大河决口,鲜闻雨涝之害。今岁不似往年,雨来的特别多,夏日和秋日也显得格外绵长,哪怕是我们这些年岁尚小者也明显知觉。按照往昔的模样,这会子早已过了初雪,不应看到一片枯黄的叶子挂在树上。
我尽早整理好准备回程的衣物家什,以好腾出空去跟孟仲为等河间子弟一一告别,一是半月来的确增了情分,二来是苏文特地吩咐下来的礼数,不得违背。
与广汉在院中百无聊赖,谈天说地,不知该把话头引向哪边。
孙怀礼自门口走来,见我俩门立于树旁,便凑到一块打发时光。
我轻松一笑,问道:“孙师傅不是陪大人见李将军、连大人去了吗,怎么有空闲到这里来了?”
“几位大人交谈甚欢,我们这些属下在近旁只能破坏兴致,便被打发了回来。”
广汉洋洋道:“那师傅正好是清闲。我们也别在这干站着,不如到屋内吃些点心,喝点暖茶,也为下午应付那些礼数增点气力,可好?”
我自然想到广汉从长安携来的桂花糕,想来已月余,不免觉得为难,便故意问道:“点心?是不是你那捂了一个月的桂花糕?”
广汉嗤笑一声,推我一下,骂道:“你小子就知道戳我痛处,不捡好话说。纵使那两斤桂花糕能吃,我也不能下作到给你们啊。是桂花糕不错,却是河间的土产,就着节气还掺了菊花,我早已品尝了些,独具风味,你们要不用一些?”
孙怀礼笑道:“自然是好。你这几日未曾出去,可是有谁送你?”
广汉回曰:“孟仲为那小子,见我来时带了桂花糕,以为是我喜吃,便托人捎了一些与了我。我还正愁无以回报呢!”
我瞅一眼孙怀礼,缓缓言道:“孟仲为这人倒是待人亲厚,又甚是懂得礼数。那日若不是贪杯酒醉失了仪态,恐怕明日就能与我等一起回长安了。”
孙怀礼稍显低落,若有所思,只说道:“就是啊,这么周到得体的人怎会做出这样的事,也怪我……”
我忙劝道:“师傅不必过于自责。孟仲为虽是海量,却也终究是凡夫俗子,到底也应不了千杯不醉。那日实在是他不知自制,师傅也是奈何不了。”
“可是,大人他……算了,不提也好。”
孙怀礼停口不言,眼珠却在一刻不停地微微颤动,看得人心里不自觉起毛。
“三个人在聊什么呢,真是好兴致!”
杜维康从门口走来,春光满面,笑意盈盈。
我见他如此情态,便打趣道:“每次见叔明都是这副精彩模样,初九甚是羡慕啊!”
“初九肚肠回环,心思缜密,平添几分愁绪。我则是个吃了上顿不担心下顿之人,自然没有那般多烦心,也就是痴傻之福罢了。”杜维康边回应边向孙怀礼作了一揖。
孙怀礼轻轻颔首,言道:“贵客来此,请进!”
我辩言:“从来人人都是说我忠实厚诚,不料叔明竟是如此看待与我,这弯曲的肚肠、缜密的心思,我可承受不起。”
众人笑罢,便到了孙怀礼屋内。
广汉将孟仲为送的桂花糕端了上来,几人吃着香糕品着清茶,惬意自不用言说。
桂花糕因掺了菊花,香味浓而不腻,吃着甚是爽口。长安城的东西都是被人吹捧惯了的,细品之下,也不见得比这些乡土野味好吃。
杜维康对桂花糕赞不绝口,又不禁想到了孟仲为当日的情形,也觉得因一次失仪而丧了升迁的机会甚是可惜。
他怜悯道:“自己恼怒了陛下不说,还连累了他们大人,当真是可怜!”
广汉言道:“可怜归可怜,竟也想不到他如此自不量力。不知是不是平日贪婪惯了,在节骨眼上也不知收敛。”
孙怀礼愧道:“只怪我不好,本想着多劝几杯以尽我地主之谊,可未想到如此狼狈。”
我安慰道:“师傅莫自责。”又对杜维康言道:“叔明有所不知,这事可不光毁了他们主仆前程,连带着我们大人也觉着脸上无光。大人与连大人关系本是极好,却不想在我们这发生了这种事。你说谁碰上能不生气?”
杜维康仔细看了孙怀礼片刻,回忆道:“那日饮酒者总共五人,孙师傅与三又,孟仲为加一小兄弟,再一个就是我,广汉早早的醉倒不再言语,我与那小兄弟不胜酒力便浅尝辄止,唯有那孟仲为吃得最欢,盏盏下肚却不止渴,想来也许真是自不量力。”
看着杜维康迟疑的神情,我与广汉面面相觑。
见众人沉默,我忙把话题引开,“不说这狼狈事了。叔明在容华夫人这些时日做的可好?”
杜维康答曰:“夫人慈悲仁厚,体贴下属,我又是燕王殿下举荐来的,夫人思子心切,自然待我极好。”
广汉询道:“这燕国只与河间百里之隔,李夫人既然这么想念儿子,何不让燕王殿下来一趟河间,一来母子团聚,二来拜见皇上呢?”
杜维康笑言:“天子早就立下规矩,藩王非诏不得入京,一年中也就是冬日能有机会进京朝觐,才得以母子团圆。夫人纵使再牵肠挂肚,即使思念成疾,也不得因私心坏了这规矩。燕王殿下也自然懂得这个理,就算现在陛下身在河间,距燕国不过百余里,也只是派使者问安,亦不能随便进入河间城。”
每当听到有关母亲的言语,我都感触甚笃,即使明知他说的冠冕堂皇了些,也止不住内中情感的迸发,一直以来,我始终无法抑制这种丛生的感情,只能任其肆意妄为。李姬哪是不得因私心坏了规矩,是没那个力量才对,她位不尊贵,又几无宠爱,自然不能与当年的窦太后相提并论,要是她去痴想皇上垂怜与她、给予特例,那才是自不量力。
“凯风自南,吹彼棘心;棘心夭夭,母氏劬劳。自古以来,没有不辛劳的母亲,只有忘记了孝道的儿女。听闻燕王殿下甚有孝心,每次朝觐的时间里十天有八天承欢膝下,从不去理那纷争,宫人莫不夸赞。”我话虽恭维,却是真情流露。
“我作为燕王殿下门人,若评说恐让人不服。但是,我是从本心觉得殿下担得起贤王美誉。我是燕国人,一切皆看在眼里,记在心中。自殿下就国,百姓安居乐业,举国上下平安无事,北方匈奴安稳无犯,百姓莫不交相称赞。”杜维康话说的略激动,忙饮口茶止住。
孙怀礼脸色暗沉,肃道:“说起这匈奴,便让人想起了大宛。皇上在此地游幸,别看面上兴致颇高,其实听大人说心里烦着呢,乌孙国的事刚刚放下,匈奴暂时没太大动静,本想睡个安稳觉,却不想又被这大宛搅了清梦。李将军上次征大宛虽不得胜,却也痛击了那蕞尔小国,谁知他们不但不知痛,还变本加厉的骚扰边民,真是不知天高地厚。”
“或许李大将军能平息此事。大将军的名声众人皆知,想必是不会让皇上失望的。”我缓言道。
杜维康眉头微蹙,问道:“不过听闻皇上只允了驻兵之权,欲起兵事还要得皇上亲准?”
孙怀礼答道:“皇上怕是领了上次教训,不再轻举妄动,派大将军驻兵于大宛国边,主要是起威慑之效,是否起兵还要由皇上亲自视情况定夺。”
我暗忖不言,李陵这次率兵出征,最眼红的莫过于李广利,他在家中已无事半岁,眼见皇上就要冷落他,他应赶紧找人想法子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