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河间 第二十五章:拳拳玉手
作品名称:未央实录 作者:土生 发布时间:2014-05-24 11:45:58 字数:4347
仪仗在驰道中行了半个月,经过十几个驿站,终究抵达了河间。河间本属赵国,因甚是富庶,而得以单独立郡,亦是应了皇上削藩的需用。
晚秋的光景,河间的草木早已在阵阵寒风中凋零殆尽,枯树寒鸦,未有特别好看的景致,但河间城内人声鼎沸,熙熙攘攘,倒是没让河间失了一点热闹。
河间太守连方石率众官吏于城门处迎接,行跪拜礼后,仪仗继续前进。河间城张灯结彩,喜庆祥和,城中百姓莫不前来以观圣驾,金根车滚滚而过,牛毛百姓匍匐跪拜,万岁滔天,以感皇恩浩荡,盼皇上洪福齐天。
皇上住进了河间府邸,因此次巡幸诏令仓促,故未建行宫,不似以往十里一驿站,百里一行宫的奢华。为让皇上和众位贵宾住的舒心,连太守自己搬入了城南岳丈家暂住,那处不过是几间房屋外加一处院落,自然远不及府邸宽敞,为此皇上随臣莫不赞连太守一心为主,清正廉明。
掌灯之后连方石将在府邸主谢恩宴,下午则安顿仪仗,各自做休整调遣。
孟仲为受连太守之托,邀诸子弟赴太守府后花园观赏。后花园方圆并不广大,却甚是精致,晚菊开遍了园子的每一个角落,冰清玉洁,冷艳欲滴,看似浑然天成,不着痕迹,实则能工巧匠巧夺天工。几处假山或玲珑别致,或高耸宏伟,或险峻张扬,却似五岳齐聚。山下是晶莹透亮的池塘,静若铜镜,迎着山上的秋海棠和杜鹃花。满园的香气由鼻入腑,清凉之感宛如连喝几碗荷花莲子玉露,心肠透彻,洋洋飘仙。
人群三三两两,各说各话。
我笑道:“这园子奇丽别致,淡雅清丽,想必是工匠下了一番功夫的,明日陛下前来观赏定也会赞不绝口。幼安,你也算未央宫里的能工巧匠,是不是也觉得这技艺甚是不俗啊?”
仲叔别手,回道:“我只不过在沧园中做些粗活,算哪门子能工巧匠。我料想这园子的花匠,只要连大人舍得,定会为陛下选中入了沧园。”
“你总对皇上避而不见,空有一身才气,却得不到重视,非得做那乡莽野夫都能做的粗苯活。”
广汉道:“初九教训的甚是,枉你在沧园中做了那么长久,竟连那石榴、葡萄也未见过。”
仲叔愧笑道:“非是我故意不见皇上,我倒无所谓,只是姑母……”
我疑惑道:“尹夫人是否是太过严厉,既然爱侄心切,让你到了宫中,原应让你得见圣驾,以幼安兄的才气,定会飞黄腾达。竟不知你姑母究竟作何感想?”
连方石在前方唤道:“你们三个好兄弟快赶上来,这花园风景独好,别只顾说话而忘了怡情!”
我们疾步上前,脚下掀起的旋风吹得矮菊东摇西坠。
“孟兄不辞辛苦,来陪我们这些闲散之人,我等真是感激不尽!”我寒暄道。
“哪里哪里。那日我得以进宫蹴鞠、今日我能够邀诸位赏菊,俱是因为江大人成全,应是在下感激不尽。”
我看了仲叔一瞥,心中稍作思忖,询道:“我们大人?”
“自然是你们大人,江大人可是我们河间和未央宫的媒人,全郡上下莫不感激。”
“噢……”
待孟仲为走远,广汉悄声问道:“想不到我们大人竟如此神通,连皇上都要按他主意办!”
“大人怎么劝服皇上的并不紧要,紧要的是他为什么择了河间。河间虽是富庶,却不是帝王常来之地,对于天子而言,一无传统,二无特殊之处,皇上此次前来实在让人疑惑,而让人更疑惑的便是大人为何偏偏择了此处。”
“方才孟仲为说他到麒麟殿蹴鞠亦是得大人成全,莫不是这连方石主动找了大人?”
仲叔轻言道:“无利不成买卖,他区区河间太守,远在偏隅,朝中无人,人微言轻,又不似泰山太守是当利公主的儿女亲家,却能顺利将人举荐至陛下面前,想来江大人是给了他多大一个人情,如今又是天子巡幸这一份大礼,我当真想不出这连大人该如何报答。”
仲叔嬉笑言道:“总之就是我们大人有通天本领,能说动天子的龙耳。我们做下属的正巴结着呢。”
“三又你休要胡言,我是因为疑惑才在车上说了那污你耳朵的话,并非有意拍马。”
日沉西山,天空由绛红变作墨蓝,夜风渐起,寒气翻涌。
跪拜礼行过,诸臣落座。桌上珍肴美酒,皆是河间地产,风味独特,令人难忘。只不过立于江充后侧的我和广汉不得品尝,连侧坐于案桌近旁的孙怀礼亦只得以鼻闻香。
众人酒兴正盛,腮颊绯红。江充立起,拜道:“臣今日下午得空,有幸在连大人陪同下,去那乡野观赏了一番。不料览遍河间美景之外,还发觉一怪事,自觉甚是奇异,借此想与陛下和诸位分享一下。”
“准!”
“臣在城北周朝断墙观赏风光时,见一女子端坐其上,见人不言,亦不施礼,近看,双拳紧握,下臂回勾,臣问其是否有难处不得解,女子却言,自母腹中便是如此,双手纤纤,未有残疾,却非神力不能断开,实在让臣惊奇,女子又说自觉有一物在手,豺狼虎豹见此拳者莫不敬畏,狸犬彘马见之莫不躲闪。臣觉此女当为天下之奇女!”
皇上听得甚是入迷,江充话音落下良久,才缓缓言道:“奇女必有奇貌,那女子是生了西施之容,还是长了无盐之貌?”
江充敬曰:“此女子貌比古之毛嫱,却又似神仙天女,不似人间所有。”
皇上朗声一笑,挥袖对近旁吩咐:“把这一段记下,此等奇人异事,史书少了岂不可惜?”
旁边的史官立起作揖,言道:“小臣不知如何记录,请陛下明示。”
皇上饶有兴致地说道:“司马迁你不是一直反对朕干涉史官吗?怎得今日倒请教起朕来了?”
“小臣不敢。小臣只是自觉这事甚是奇异,犹如子之言怪力乱神,故想不得平白多添笔墨。”
皇上笑容微敛,却是依旧和睦,找向侧席,询道:“你说呢,李少君。”
李少君双颊凹陷,眼珠紧凸,双目微转,回道:“司马史公所言不无道理。微臣认为,此事确是奇幻,可若细想,北方为宸星所居,为帝王之宿,陛下巡幸至此,便出此奇女,亦是说明是为陛下而来。陛下何不前去一观,一来顺应了天意,二来那女子究竟是人是仙便可知晓,也省了司马史公的难为。”
皇上笑意重现,朝旁侧美人询问:“也罢,明日且去一观,可好?”
尹婕妤、李容华齐声回道:“皇上圣明。”
第二十五章拳拳玉手
皇上只在后花园游幸了一个时辰,便到了城北欣赏那断壁残垣。
一段高低不齐的残墙绵延几十丈,仿若之字形,枯白的野草丛生于四处,与漆黑的墙体形成鲜明对照。几只野鸟飞来飞去啄食着草籽,不时鸣叫出阵阵悲凉。
连方石、江充引路在前,与皇上谈笑风生,后随皇长孙与五皇子,皆安稳沉静,不言不语。众人随尹、李二夫人在后,远远地端详着那段城墙。
我轻步走到尹婕妤跟前,恭敬道:“尹夫人,幼安兄怎未能前来?”
婕妤丹唇微启,言道:“是我不让他来的。”
“夫人为何不许幼安兄见皇上?”
尹姬侧颈看着我,答曰:“仲叔命属火德,而我大汉与皇上为水德,水火不相容,故不能相见。我自己没有亲子,他是我母家唯一活在世上的子嗣,我们俩相依为命,自然是一点都大意不得。”
尹姬一番话倒让我记起了李少君当日的一通胡言,朱安世怀才不遇、错失良机有他一半的功劳。
“夫人也信这阴阳之说?”
“无关信与不信,爱之深,责之切,他若是有任何闪失,我不仅没法面对他过世的父母亲,更觉得无法面对自己。”
尹姬望向前方,眼神皆是沧桑。
距离残垣只几丈远,却仍未发现有少女的身影。皇上命李少君观气,看可否有异常之处。李少君攀上残墙,四周瞭望,在正北处停住,凸目圆瞪,聚精会神,过了片刻,方才下墙回禀。
“启禀陛下,方才微臣观气时,东西三方俱无异常,南方紫气升腾,确为天子之气,应是陛下身在城内之故,而北方却有靛气翻滚,且近在眼前,靛主阴,当有奇女在此附近,陛下若仔细寻找,必有结果。”
皇上老当益壮,徒手攀上岩墙,四处观望,忽闻一阵嘤嘤的啜泣声从墙北角落传来,便独自向北寻去。
众随侍绕过城墙,循着声音找去,却发现一女子躲在墙内啼哭,低头不语,见人不惊。
李少君作揖禀道:“此女子为至阴,皇上为至阳,阴阳自是能相容相和,但之前却有一番磨合与较量,女子自然敌不过天子,故只得躲避在此,嘤嘤啼哭。”
皇上开口言道:“抬起头来!”
女子闻言,先是一惊,张皇失措地抬眼看向众人,旋又无故惊奇地盯在了皇上身上。
梨面杏眼,珠口柳眉,如田园山水般自然浓艳,貌比西施毛嫱,堪称国色,众人默默议论,无不赞叹。
尹姬和李姬却显大惊失色,仿似少女的容貌已经超过她们千百倍。皇上亦面露惊色,任凭掖庭佳丽三千,此女子仍脱引而出,甚为瞩目。
女子被从地上拉起,众人才觉她腹前的拳拳玉手。女子低眉颔首,沉静不言,任凭众眼光的无礼打量,无丝毫动容。
皇上含情脉脉,将苍劲的龙手抚在女子拳上,低声微叹,好似呓语,“是你……”
女子拳头张开,掌心赫然仰躺一枚宝物,形似玉石,在日头照射下熠熠生辉,使人看不清真是模样。
皇上将其拿到手上,借着背影,方看清是一条玉钩,精雕细磨,玲珑高雅。
我定睛端详,惊奇之余愈发觉得这玉钩甚是眼熟。
尹婕妤自言自语道:“真是生的一模一样……”
刘髆回首望向母亲,询道:“母亲何出此言?”
尹婕妤冷笑一声,“看来,以后只怕有你母亲清闲的了。”
刘髆甚为不解,却似是欣喜,似是悲伤,劝道:“爱美之心人皆有之,父皇不过是一时兴起,对母亲的眷爱是缺不了的。何况母亲容貌天下无双,岂是她一个青涩少女能比?”
尹婕妤略有愠怒,骂道:“休要胡言乱语,母亲已年近不惑,岂能再用这些艳词来作形容,以后不许这样说!”
刘髆自觉失言,惺惺转身不再言语。
皇上牵上女子的手,问道:“姑娘叫什么名字,怎孤身一人在这荒岭野地?”
女子开口,声音甜润,闻之如饮甘液,“贱妾名叫赵婳,单字姽,父母均已早逝。父亲临终前吩咐我在此等候一人,能断开这握拳者即为我此生贵人。”
江充在近旁笑道道:“皇上方才亲手断开了这玉拳,想必皇上既是姑娘的贵人。”
女子匆忙跪拜,惶恐道:“贱妾竟不知是天子驾临,贱妾有罪,陛下万岁万万岁!”
皇上俯身亲自扶起,仿若找到了一件失踪已久的宝物,叹道:“‘既姽婳于幽静兮,又婆娑乎人间’,姽婳,即娴静美好之意,语出《神女赋》,你当真是上天赐给朕的神女。”
说罢又回头望向刘髆,情态甚是悲戚,眼中竟满含泪水。刘髆不知所以,与众随臣一起惊恐跪倒。
皇上拉起女子,拨开匍匐在地的人群,朝南边走去。苏文远远跟着,示意众人勿要跟随。
刘进走到我跟前,问道:“三又怎未来观此奇景?”
我嗤笑道:“三又虽不似司马迁博览群书,识古通今,却也像他一般不信这怪力乱神之说。更主要的,你没见那阿奴和少儿姑娘并未前来吗?他十之八九是借此机会去送桂花糕了!”
刘进笑言:“也难怪,公孙敬声也未前来,估摸是跟三又相同原因吧。不过,今日看这景象,他俩不来也无所谓,反正以后有的是光景去看。”
我默默会意,那根眼熟的玉钩早已让我看清了这件奇事的大约脉络。苏文恐怕也能看出蹊跷,众人心里也总会有所揣摩,却永远不会有人对皇上说破。
“我方才见尹夫人甚为不适,怕是真如殿下所料,掖庭要风云突变了。”
刘进转身望着我,诧异道:“尹夫人一向沉稳大气,竟也如此失态?”
我点头默认,回道:“十几年宠眷,突然间有被人夺去的威胁,任谁也不能故作镇静、强颜欢笑。夫人能做到如此,已是十分贤德,比樊姬逊色不了多少。”
刘进迟疑道:“可是,听母亲说,这尹夫人原是不在意多少宠眷的,一向为人谦让,从不争风吃醋,耍手腕争宠,如你所言今日此番,实在让人意外。”